慶安十年的秋天,一個很普通的艷陽天,喬毓寧人品大爆,挖到一株三百年的何首烏。
喬毓寧把它塞到簍筐底,又裝了些普通藥材蓋住,按著平時差不多的時間,下山。
進了府門,她立即狂呼大叫,讓大家來看寶貝。
菊香稻光瞧著已成人形的何首烏,感慨道︰「如今婢子相信,這昆山能出仙藥了。」
喬毓寧扒著紅豆粥,道︰「可惜我找不到。」
「少夫人,那種事咱們不強求,」菊香忙勸道,「您可得顧著點兒自己,別再摔跟頭。」
「安啦,山路我熟著呢。」喬毓寧放下碗筷,隨意地一抹嘴,「把它賣了吧,賣錢給大家裁新衣服做好吃的。」
想到府里的財務狀況,菊香稻光備覺辛楚,點頭答應。燕泥慢行到廚房,比手勢,少爺來問,少夫人踫上什麼高興事。
喬毓寧抱起何首烏遞過去,笑容滿面,道︰「燕泥,讓你也開開眼!」
燕泥雙手踫了個空,第二次模到手里,她含笑目露賞意,確實是不可多得的好寶貝。喬毓寧歪頭,心有奇怪,揮揮手,問道︰「燕泥,你的眼楮怎麼了?」
有點模糊,不礙的。燕泥比手勢回道。
「哦,為著自己的眼楮,你也要少做幾件活,」喬毓寧把大家的手都放到何首烏上,笑道,「以後大家可以不用那麼辛苦,我會挖更好的好藥回來的。」
燕泥笑比手勢,她抱去給少爺瞧瞧。
喬毓寧瞧她走得顫悠悠,真擔心她給摔了,道︰「稻光,你陪燕泥走一趟吧。」
「少夫人,婢子有事要忙呢。」稻光忙著打空芝麻桿,菊香拿著抹布把干淨的搪瓷灶台再擦一遍。喬毓寧撇撇嘴,接過何首烏,跑在前面,回頭擺頭叫︰「燕泥,快。」
她先跑進屋里,把何首烏遞給床上的人看。湯懷謹打量數眼,語氣平和,道︰「果然,只阿寧有這福氣找到這樣的寶貝。」
「那是,我就那麼隨便一挖,它就冒出來了。」喬毓寧不掩喜氣,暫時忘記這人有多凶狠,手舞足蹈今天的好運道。
湯懷謹又笑,淡淡問道︰「听說,現在昆山山腳有伙地痞收保護費?」
「是啊,那些人很可惡,」喬毓寧想起就有氣,憤憤道,「藥農挖藥多危險,他們也收錢,黑心肝,不要臉。」
「那他們沒翻到這百年何首烏,還真是大大地運氣了。」湯懷謹淡淡地笑著,喬毓寧听著這話有點怪,只听湯少爺問道,「听說帶頭的姓原,阿寧認識嗎?」
那刺探的眼神,好像她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一樣。
喬毓寧火大吼道︰「我怎麼知道!」甩了門,大步回房,越想越氣,她拿起藥刀霍嗒嗒地剁藥睫,很快,疲憊上頭,她歪著藥案睡熟。
深夜,一聲沉悶的撞擊聲驚醒沒睡穩的她。
喬毓寧一墩滑到地上,她慌忙起身聞聲跑進房,湯懷謹五官噴血,斜靠在床架邊奄奄一息,他听到推門聲音,氣弱喊道︰「小心!」
喬毓寧反射性地向左邊閃,半片寒光閃閃的剪刀向她飛刺,她伸手胡亂地揮擋,砰地一聲,睡前拿在手里忘記放開的藥刀,幫她擋了一記。喬毓寧緊張害怕,雙手抖抖地握緊最後的保護,還是不能相信燕泥要殺她,她問道︰「燕泥,你、你是不是發噩夢了?
燕泥慘笑一聲,嘴里連吐血,夾著些許內髒的碎肉,顯然,在與湯少爺的交鋒中,她是失敗的那一個。
喬毓寧見她起不來身再傷人,別好藥刀,跨過凌亂的碎物,跑向湯少爺。
「相公,相公?」喬毓寧不敢踫他,這時想到奇怪處,菊香和稻光怎麼沒來。她在湯少爺與燕泥之間看來看去,扯下紗幕,捆牢燕泥,掩了門去叫菊香、稻光。
兩人睡得死沉,喬毓寧在房里聞到迷藥芙蓉香的味道,用茶壺里的水散在她們臉上,一等她們醒轉,喬毓寧就喊︰相公和燕泥打起來了。
菊香和稻光帶著她,飛奔回少爺房。
稻光先幫湯少爺止血,又喂入兩粒補藥維系心脈。菊香解開燕泥的束縛,邊為她穩定傷勢,邊抱著她直哭︰「燕泥,燕泥,你怎麼這麼傻!」
燕泥吐著血沫,輕輕地笑,有種解月兌的飄然。
喬毓寧之前混亂緊張沒發現什麼,此時菊香幫燕泥療傷,她看到那隱藏在無聲溫柔背後的紫黑交結的傷痕,她震驚,無法言語。
這都是他造成的嗎?
忽然,她想到什麼,撩開菊香的衣袖,果見層層刺眼的傷,那是反復被擊打造形成的重傷。喬毓寧想看稻光的,卻被她避開。
喬毓寧沖著昏睡的湯懷謹大喊︰為什麼,他為什麼要變得這麼可怕?
稻光摟住她,輕哄她,說少爺心里很苦,他非存心要傷害她們,他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怨氣。
湯懷謹養在豪門之家,從小過的是眾星捧星揮金如土一呼百應的王侯生活,如今他從天上掉落泥潭,變成一個廢人,失去對所倚仗的產業的控制,不僅無所生產,還要靠女人養他,他的驕傲他的尊嚴讓他無法面對這樣的屈辱。
唯一能讓他展開笑顏心神寧靜的小妻子,因為恐懼厭惡疏遠他,湯懷謹心里陰影更深更重,無法克制自己的脾氣,常常用莫須有的背叛罪名,懲罰仨個婢女。
燕泥安靜不語,不服侍少爺時,就在房里繡花做衣服。這加深了湯懷謹的心結,因而,燕泥也承受最多的折磨。
在不久前的一場爆發中,湯懷謹將無數繡花針刺進燕泥的身體。
燕泥幾番想尋死都被攔下來,直到這日,她見少夫人幸運挖到百年何首烏,認為時機來臨,只要殺了折磨她們的惡少,菊香、稻光可以用這筆錢,帶著少夫人遠走高飛,過平靜的生活。
湯家要追究,這殺主的罪名也有她燕泥一力承擔。
喬毓寧听這故事,早已泣不成聲,在她任性地不管湯少爺時,卻是燕泥她們承受著最大的痛苦折磨。她為什麼沒有想到,湯懷謹的平靜有多麼地不同尋常!
都是她的錯。
菊香、稻光勸慰,跟少夫人無關,這都是命。
喬毓寧見她們痛哭,自己反而靜下來,道︰「菊香,你帶燕泥走,走得越遠越好。」
湯懷謹那里,她來擋。
燕泥卻掙扎不要,她使勁地比劃手勢,她傷重救不回了,不如現在做掉湯少爺,一把火燒了這里,大家都走。
「燕泥!」稻光與菊香覺得她魔癥了,居然殺意不減。
喬毓寧心里悲涼,如果不是再也無法忍受,生性溫馴恭良的燕泥又怎麼會變得如此陌生。她心灰意懶,讓菊香和稻光帶著燕泥走,別再回來。
「你們不走,」喬毓寧平靜地回道,「相公也不會饒過你們。就當是為了我,減少我的負疚感,你們快走,好嗎?」
菊香稻光磕了頭,扶著燕泥隱入黑暗中。
喬毓寧回到病床邊,握住那只無力的手掌,無聲地閉眼。
「阿寧。」湯懷謹在夢里低喃,喬毓寧抬頭,應道︰「相公,阿寧在這里。」
他沒有醒過來,喬毓寧止不住落下淚來,掉進他的掌心里,那細長蒼白的手指似乎動了動。喬毓寧猛搖頭,再定楮看,不過自己的錯覺。
「別哭。」床上傳來湯少爺暗啞粗礪的聲音。喬毓寧驚喜道︰「相公,你醒了?」
湯懷謹張望了室內,問道︰「她們呢?」
喬毓寧不安道︰「我讓她們走了。」
「走了也好。」湯懷謹淡然,平靜地微笑,看著她道,「阿寧,你相公我連伸手為你擦淚的力氣都沒有,很沒用對不對?我不想等你懂得這種感覺,你也走好不好?」
喬毓寧錯愕,傷心難以自制,哭起來,抓著他的手掌發誓,道︰「相公你不要趕阿寧,是阿寧的錯,阿寧再也不跟相公嘔氣了。阿寧答應過,要永遠陪著相公的。是阿寧不守約,相公,以後你要發火只管沖阿寧來,阿寧再也不躲,也不說相公壞話了。」
「我但願你永遠都不明白永遠陪著一個廢人是什麼含義,」湯懷謹平淡地拒絕,「讓你走,不是嫌棄你,也不是你不好。阿寧,從前是我自私,現在是我想我們最好平和地分開。」
燕泥的弒主之舉,讓他清醒地意識到,他所無法控制的陰暗情緒能給一個女人心靈造成多深重的傷,不惜同歸于盡。
他喜歡阿寧,一個有生來頭次放在心底的女孩,他不想見到來日兩人反目成仇刀劍相向。不如在她沒有識得他猙獰的真面目前,懷著他曾給她的美好印象,放她離去。
喬毓寧听不懂也不想听懂這番話里的苦澀,她只知原本說即使她後悔也不放她走的湯家少爺,不要她了。如果他還喜歡她,為什麼還要趕她走?喬毓寧拼命在想湯懷謹這麼做的理由。
「相公,你是不是氣我跟那個黑麥頭說話?」喬毓寧想來想去只有這一件事違背他的意思,而且晚飯前他們還為那個流氓吵架,她馬上保證道,「我不見他,我再也不見他了。他走東邊,我就走西邊;他要來找我,我就跑,相公,你不知道這個人有多煩人,我都說不認識他了,他就是要死纏著我,相公,你幫我趕他吧?」
湯懷謹不為所動,喬毓寧使出死皮白賴的一哭二鬧三上吊絕招,不斷地說黑麥稈的壞話,包括他惡劣地搶吃燒鵝的無賴行徑。湯懷謹听到這里,神情終于起了點點變化。
哪怕他全身癱瘓,他畢竟也還是個男人。那地痞頭子竟在他眼皮子底下頻繁騷擾自己妻子,還落下罪證,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問道︰「怎麼回事?」
喬毓寧一听有門,立馬滔滔不絕,她用辛苦攢的血汗錢買熟食半道被那餓死鬼強搶的事,絕口不提她是感謝人家救乞丐而萌生買燒雞之念再順便地想到要給家里人買點好吃的改善伙食。
湯懷謹思索後,道︰「此人非你良配。」
喬毓寧不懂,湯懷謹又說道︰「你要有喜歡的人,帶來我看看,免得你給人騙了。你我相處一場,我希望日後你能有個好男人相伴一生。」
「哦,謝謝相公。」喬毓寧心里打定主意,讓湯少爺等去吧,她這輩子都不會帶什麼鬼男人到他前面。
湯懷謹很是胸懷坦蕩地說道︰「這要何謝,阿寧,這挑男人一要看人品相貌,二要看家世背景……」
喬毓寧听得昏昏欲睡,她外出爬山日日操勞,所有晚上的睡覺時間都是異常寶貴的,今晚鬧得這麼久,也差不多該歇了。她眼皮子一耷,抱著湯少爺的胳膊,靠著床架子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