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7.走火(下)
未幾,湯懷謹急匆匆地闖進院里,見滿院靜謚,他慌叫道︰「阿寧,阿寧」
「相公,我在。」喬毓寧忙應道,湯懷謹飛身沖進屋里,壓落床罩紗簾也顧不得,將人安好躺在床里,他如同失而復得般地將人緊抱入懷里,感激各路神明︰她沒事。
喬毓寧也很高興湯少趕回來過節,她拿起玉塤正想說話,湯懷謹已然松開她,步步倒退如同惶惶不安的孩子︰「阿寧,別怕,我馬上走,我只是擔心你。」
湯少神色淒然而沉重,喬毓寧來不及說話,因為湯少的靠近,她那身怪病已開始發作,抽得她滿身皆痛,她冷汗淋灕,痛苦得無法呼吸。
「來人,快來人」湯懷謹急吼道,有人跑得慢了,也被他手抓起扔進屋內,「照顧好她,照顧好少夫人,听到沒有?」
喬毓寧身上痛,心里更痛,為湯少所承受的痛苦。
還有什麼比不能觸踫愛人更痛苦的事呢。
不過很快湯少就從菊香等人昏迷中發現端倪,滿心里只剩下痛恨了。他不再等在院外苦等消息,而是命令菊香去親口告訴喬毓寧,他將要娶舒明香為平妻,讓她搬到鄉下住的決定。
菊香想拖延時間,無奈湯少的命令是不容許她打半點折扣的。
其他人陸續進屋收拾東西,菊香不說也不行了。
菊香說到一半,被施針的老大夫打斷,直道既然要說這種話逼死病人就不要再找他來救命了。稻光、金荃看少夫人痛苦的樣子,忍不住紅眼眶捂嘴背過身去悶哭。菊香也哽咽地說不下去。
喬毓寧淡定地左手換右手扎針,見她如此之平靜,屋里悲苦的氛圍緩了些,眾人靜靜地收起憂愁埋頭做事
待大夫拔去鎮痛金針,喬毓寧讓丫環把自己扶起來。菊香急道︰「您都這樣了,您還想做什麼?」她小聲道,「就算您想求少爺改主意,也別急在這關頭。」
喬毓寧虛弱地一笑,模出玉塤,靠著枕頭用心地嗚嗚地吹起來。
在奇石的作用下,古樸的塤調時而清冽如春水流淌,時而激昂如夏雨嘈雜,時而淳厚如秋湖醉人,時而幽咽如冬泉下暗流,穿透雲牆,在府院上空悠悠回響。
調子很短,喬毓寧很快吹完放下玉塤,拿起陶塤,自言自語還是用它吹起來的調子更樸實更自然更好听。
沒人應她。
滿院子里人早跑光了,哪怕忠貞如菊香,不是他們不管少夫人,而是實在沒人受得住擴大版魔音的折磨。他們還不想氣血逆流走火入魔呢。
喬毓寧見無人欣賞,特別是她想吹給听的那人也不在,心感失望,收好東西,拉上被子咬唇悶悶哭著睡著了。
她醒來時,人已在皇城郊外,最近護城北大營的地方,只要這邊小院出事,立即會有成千上萬軍兵現身救人,完全可以算得上住在軍區里面。
院外也有湯少親挑的百人保衛,喬毓寧起初以為湯少是怕有人驚擾她養傷,後來看菊香、金荃、稻光她們也是全神戒備緊張的樣子,情知有異,追問道︰「城里是不是出事了?」
菊香本不欲答,怕說了擾她心思。
稻光快人快語道︰「遲早要知道的,現在說了也好讓她心里有個底。」
昨夜,英王被人救走。
昨日冬至,皇城大部分將衛都回家過節。守備空虛是一方面原因,更重要的是劫牢者武功奇高。而且此人出手異常凶殘,每個試圖阻撓劫牢者的天牢將士都被活生生撕成兩半,事實上應該是每個被劫牢人看到的人,不管是獄卒還是死刑犯,都沒有逃過厄運。
湯少在回府的路中被皇城司請去調查凶手的來路,據知,這個劫獄者也修練天心訣,威力卻遠甚于湯少出手。
喬毓寧輕啊一聲,稻光接著道︰「您別給嚇著,現在全城封鎖拿那個瘋子,少爺將您送出來反而是為您好,免得您也給撕成兩半。」
「你嚇少夫人做甚」菊香不滿地打開稻光。
稻光哼哼道,她是看不下去了,少爺哪點對不起少夫人,少夫人卻背著少爺偷漢子,真是氣死人。
喬毓寧回道︰「我就偷人了,你怎麼著?有本事你咬我啊。」
見她如此理直氣壯坦然地承認,稻光氣得哇哇叫,差點背過氣去。
「少夫人逗你玩呢,」金荃插口道,稻光火道︰「這種話能亂說麼,要是傳到少爺耳里,還不得氣著少爺。」
金荃用力擰一把她,訓道︰「沒見過比你個更笨的,想想少爺昨晚說什麼了,少夫人跟少爺嘔氣呢。你當真。」
稻光回過味,頭痛撫額道︰「這下她有得鬧了。」
喬毓寧沖她做個鬼臉,卻再沒如稻光所說的瞎胡鬧,而是拿起玉塤吹練。稻光等人聞聲色變,逃都來不及。喬毓寧哈哈笑,吹完玉塤換陶塤,比較兩種腔調哪種更幽雅。
營區附近娛樂少,加上她是來養病的,喬毓寧每日除了睡覺喝藥,就是吹塤自娛自樂。
每逢她吹響塤音時,對面護城河牆上會有個大漢站在那兒,側耳傾听。
盡管隔著重重的紗帳,遠遠地看不清對方面目,但是沖著對方風雪無阻蹲守,喬毓寧認定這就是自己萬尋不獲的知音人,她心里別提多美了,只要身體允許,每天都準時準點地吹響塤調。
時間久了,她每回睡前還會跟那忠誠的知音人揮手打招呼,整得兩人有伯牙子期之約般。
喬毓寧守著自己的小秘密,每天都過得分外愉悅。
眨眼到大年三十,湯少沒有接少夫人回城過年的意思,眾婢生怕少夫人心里有疙瘩,紛紛為少爺做辯。比如英王很神奇地突破三十萬禁軍封鎖,被轉移回南邊榮佳公主的巢穴。再比如現在南北調糧頻繁,要打戰的風聲頻傳。還比如皇城司與禁軍高層里一定有內奸,這個人不除將嚴重威脅少夫人安危等等。
喬毓寧給她們吵得頭直痛,道︰「你們誰想回去自己回去,反正我是一點都不想,就算親自來接我也不回去,我一個人在這里別提多自由快活了。你們少跟我提那個家伙,再提我跟你們急,稻光,你又抽了?」
稻光氣死,由她自生自滅算了。
喬毓寧見滿室人都噤聲不語,直覺有異,轉頭一看,門邊湯少爺滿身風雪,他兩眼冷嗖嗖地瞅著她,輕輕哼︰「巴不得不要看見我是?」
「不是,不是,」喬毓寧急地撲過去,要去抱他大腿,「相公,你听錯了。阿寧亂說的,你打阿寧。」
老實說這招若用到實處,可能真會有作用。怎奈喬毓寧此刻軟躺病榻,身無二兩力,平日里隨意能做的事如今也不能夠了,她一撲,整個人直接撲到地上去。
湯懷謹哼,冷著臉,伸手把她撈起來。
喬毓寧也不知磕哪里,疼得眼淚汪汪,當然,這里至少有三成是裝的,須知此是博湯少憐惜的最佳時機絕不可放過。湯懷謹正要如她所願地哄她,卻是剎那神色劇變,像火燒手一樣飛快地將她拋回床鋪里,冷著聲音叫人照顧好她,轉著輪椅頭也不回地沖入風雪中,回城了。
我干。喬毓寧一邊不可自抑地咬牙打顫抽筋,一邊在心中恨得直罵,千萬別讓她知道是誰在咒她
稻光卻以為她故意的,很是沒好臉色。金荃勸說,總該有個度,平日里鬧鬧尚可,大過年的用這種辦法把人趕回去太傷人了。便是菊香,也勸她,不要再跟少爺使性子。少爺現在有多不容易雲雲。就沒人認為她是無辜的。
這個年,過得沒滋味透了。
喬毓寧只有把怨語寄托于塤聲中與她的知音人傾訴,她自以為她的塤音能寄托心思。
正月初六,湯少以正妻禮迎舒相的親孫女過門。
听說紅妝鋪十里,滿城轟動。听說準太子還親臨現場證婚。听說湯舒二人的新婚之夜過得很是激烈纏綿,反正新娘子回門那日是由湯少抱下馬車進的舒相府,甚至因為一身被好好疼愛的痕跡湯少還被舒夫人暗示年輕人要克制。
這些事被好事者編得沸反盈天。當然,散播謠言的無一例外被送進皇城司。
婢女們擔心少夫人,不敢在她前面提起那些話。
喬毓寧只當不知寬她們的心,每日對她的知音吹塤傳達她要把舒明香大卸八塊的決心。一個春日,她吹完既定塤曲,沖窗外喊︰以後都不吹了,不要來了,因為沒有新譜子。
事實上,她是因為久久不見湯少想起她,只當他喜歡上別人,連恨人的力氣也少了,只覺每日煩燥,只想砸玉塤出氣,因為它永遠摔不壞更讓她生氣更想砸。
不想辜負唯一的知音人,故而尋了個看似體面的借口。
翌日,喬毓寧在枕邊得到一份新的塤譜,記錄曲調的紙張古舊,透著淡淡的雅香,如同它所記錄的塤調,古老而讓人心靈寧靜。
喬毓寧羞愧自己三天打網兩天曬魚的行為,拿起新譜認真邊吹邊學邊研究。
在她累得睡去前,她沖窗外喊︰「我想吃嶺南的龍眼。」
隔日,在喬毓寧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地,龍眼呈放在她右手邊的床櫃頭。她心里感動,又為自己故意作弄而羞愧,便花了更多的心思在吹塤上,就為了這個堅定的支持者,她也要緊持下去,讓湯少和他的女人見鬼去。
慶歷十四年三月,賀君陽代父祭天,記為弘晟太子。
歸途中,太子遇刺。隨駕賀懷謹搏命相救,逼退來敵。然,太子平安,隨行官員死傷慘重,湯少嚴重內傷,太醫院幾次宣布危情,最後湯少還是挺過來了。
事後,慶安帝感念湯少救駕護國有功,封其為仲靖南郡王。
十二日,太常殿宣旨,錄新國子監祭酒之女嚴楚晴為太子妃選。婚期即定在六月初六,舉國歡慶。
十三日,賀懷謹之新妻舒明香傳出孕信。
十四日,湯少派人接原配回皇城。喬毓寧呸聲,把人趕了回去。她是發過誓再也不跟湯少吵架,但是,他女人懷孕了就想到她,是可忍孰不能忍,沒把人打出去就是給他面子了。
湯少又讓人把郡王妃的朝服佩掛及日常御用物送到城外,喬毓寧叫人直接扔出去,誰稀罕。
十六日,喬毓寧醒來的時候,床架已被搬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室內裝飾華麗而貴氣,是慶安帝、弘晟太子賜給靖南郡王的新府邸。
喬毓寧呆的地方是郡王妃的正屋,她沒什麼要高興的,她只知道他們欺負她不能動又要找事來折磨,她躺在那里大喊大罵道︰「你們怎麼不叫他去死啊」
吼了兩聲,她就憋過氣去暈了。
有人在往她嘴里喂東西,那氣味太熟悉了。喬毓寧立馬把東西吐出去,睜眼就喊道︰「你給我滾——」猛地又收聲,不能吵架,不能發火,嗯,冷靜,喬毓寧告訴自己,要用和平手段達到自己的目的。
湯懷謹一直盯看她吐出的藥膏看,周身散發的氣息唬得人心里直打鼓。
喬毓寧微微地向床里側挪移,這個樣子的湯少她從來沒見過。好像她干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比得知她與黑麥稈糾纏不清時更為可怖。
久久,在她疑心湯少已經變成石像時,他抬起頭,神情冰冷,眼神沉沉,手背冒青筋,將抓在指尖的藥碗重重放到床櫃處,道︰「你再敢吐一口試試看。」
「不吐,不吐了。」喬毓寧連忙點頭,她心中一邊念自己沒出息,一邊撲向藥碗,表示她馬上吃藥的意願。她拔碗,用力拔,使出吃女乃的勁拔,卻怎麼也拔不出來。她看向湯少,被那張陰沉沉的臉嚇得立即把臉埋進碗里,用湯勺舀黑苦的藥膏,連嚼也不嚼地吞進肚里。
應該換一種藥了,以前都是湯水藥丸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