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打發呂產,呂祿去見閻王的同時,人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場景,在呂產,呂祿等首惡的囚車後面,是一連串的著囚服的老人,婦女,甚至小孩。大家都是披頭散發,老人表情漠然,婦女掩面抽泣,小孩則嚎啕大哭。
這種景象不禁讓人們想起了韓信,彭越家族上斷頭台的光景。自從呂後下令廢除一人犯罪,株連三族的法令,人們已經好些年沒有見過刑場上的這麼淒慘的景象了,所以在扔點蘿卜,菜頭之余,也是心有余悸,暗暗擔憂。俗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朝廷出了這麼大的變故,誰知道法令會不會更改。那對于小民來說,豈非大大地不妙?
自從開國以來,蕭何作九章律,都是刪繁就簡,後來張蒼做補充,較之秦代,已大有減輕,繼而高後廢除了妖言,族誅等罪,庶民風氣大是開放。雖說族誅罪被廢除,但對于犯有謀反重罪的人來說,族誅永遠都是有效的。
周勃成了將呂氏族誅的提議者與實施者,他認為唯有如此,才能確保社稷延續,長治久安。誰都明白,在高後數十年對劉氏又打又拉的政策之下,劉呂兩家已是犬牙交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要清理干淨,談何容易?可是,周勃認為可以,而且必須可以,其中定會有無辜者,但在周勃眼里,國家公器決不能顧念私情。老婆沒了可以再討,老公死了可以再嫁,凡是姓呂的,一個都不能留。就這樣,曾經顯赫一時的家族在周勃的導演下,被無情地清理出局,周勃因此也獲得了周勃安劉的美名,同時也為他後來的慘痛經歷埋下了引線。
呂氏一族慘遭屠戮,未央宮的前殿一連數日都停止了朝議,長安城沒有因為呂產的引頸就屠解除宵禁,為了防止呂氏余黨的反撲,周勃作出了繼續宵禁的決策,出入長安的行人必先嚴格檢查身份,往日三聲號角才關城門,目下卻是一遍號角剛過,護城河前的吊橋便早早吊起。
倏忽間又是幾日,長安漸漸地穩定了下來。陳平與周勃感到舉行朝會已是迫在眉睫了,無論官員,民眾經此一亂後,內心不免惶恐懷疑,如若不適時地進行安撫,必然要增加眾人的疑懼,長此下去,難保不生出其他的亂子來?然則,又不能過快地舉行朝議,亂象之下人心難測,決斷宜快不宜慢,所以舉行朝議容易混淆視听,反倒于事無補。
少帝劉弘得知丞相要召開,大為高興。自從他被高後扶上帝位後,對他的不信任不敬重彌漫朝野,劉弘曾經想過要抗爭要努力,但是每每此時,前少帝劉恭的下場就讓他脊背發涼。雖說年歲較小,他還是懂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道理。傀儡也罷,擺設也罷,要有一番作為,還得留著一條命在才行。
劉弘事事小心,處處留意,才讓高後對他放下心來。
然而今天,劉弘感到前所未有的暢快,他感到自己像個堂堂正正的國君,威嚴神聖的天子。未央宮前殿建在龍首山上,據龍首之勢,可近觀長安全景。劉弘走在前殿台基上,第一次感到了天子的氣勢與威儀。為了今天的朝會,劉弘甚至親自準備了在他看來震古爍今甚至會名垂青史的朝會宣言。
他興致勃勃地看著朝臣們陸續來到未央宮前殿,看著他們三三兩兩的交頭接耳,滿是驚疑未定卻又不無欣喜的神色。
「他們在議論些什麼呢?」劉弘心里問道,「莫非討論與關于朕親政的事麼?」
劉弘雖說興奮異常,但也著實忐忑不安。大臣們似乎對他並未予以過多的關注,對他的禮儀也一如從前,這讓劉弘有些懊喪。
朝議還不能開始,因為有兩位重量級的元老還未到來。如果陳平與周勃沒有到來,這個朝會是開不起來的,一個是丞相,一個是太尉,撇開他們而議事,一則不合法制,二則不合常理。國事國事,無非就是政事,兵事,兩個一把手都沒來,朝會是無法形成決議的,所以百官們目下唯一的辦法只能等。
陳平和周勃並非有意遲到,他們是在官署中,討論著一個即將要付諸于朝議的大事。
官署區離未央宮前殿並不遠,來回一刻鐘都不到。他們很清楚,朝會要是離開了他們兩個,是斷然開不起來的。
在應對呂產時,陳平與周勃演出了一場將相和的精彩好戲。當他們除掉呂產的時候,他們又敏銳地發現有一個問題不得不著手處理。
這也是他們上奏舉行朝議的原由之一。
當他們結束商議的時候,他們才緩步朝未央宮前殿走來。
他們前腳剛踏入未央宮前殿,群臣便恭身道︰「恭迎丞相,太尉!」看到這樣的架勢,劉弘心中頓時涌出一絲局促不安,他已經隱隱約約嗅到了一絲不妙的氣息。
未央宮前殿是舉行朝議的殿堂,異常寬敞明亮。因為是在秦朝興樂宮的基礎上營建而來,所以通體采用黑色調,正面一座台基後擺放著一個巨大的屏風,兩個鎦金小篆「國政」二字瓖嵌其中,屏風上繡著萬里山河的壯麗彩繪,不禁讓人感覺豪氣萬千。屏風之前擺放著長長的幾案,幾案兩角上翹,案上竹簡整齊劃一,油燈擺放一側,幾案下有兩個小香爐,檀香四溢。大殿左右兩側分別擺放著大臣們的座次,中央是一只巨大的銅鼎香爐,讓整個殿堂縈繞在撲鼻檀香之中。
陳平在前殿坐定,便向少帝微微行禮,少帝劉弘並未覺察,他正想開口請陳平免禮。不想卻被陳平搶先說道︰「陛下,諸呂已除,朝綱重振,當務之急,是派朱虛侯劉章帶去天子詔書,令齊王從速罷兵。」
陳平話音剛落,卻听得群臣一陣附和︰「丞相所言極是!」
少帝劉弘一時不太適應這個場面,只能頻頻點頭,近侍也是習慣性的高聲道︰「可!」,才解了劉弘的一時困窘。
雖然劉弘曾經多次為有朝一日能在朝議上開口,但準備歸準備,當這一天真的到來時,他反倒手足無措起來。
陳平見群臣對自己的意見空前一致,自然心中欣喜。
自從呂後重用呂氏以來,他這個丞相名存實亡,慢慢地遠離了權力中心,他曾經一度為此郁悶不已,要不是陸賈一言提醒,他還真不知道該如何打發余下的時光,如今重歸廟堂,且位高權重,接管了帝國的最高權力。
沒有了高祖,沒有了呂後,沒有了呂氏那一幫亂臣,如今的廟堂,一言九鼎的人物只有陳平。
對于陳平這樣的老臣子來說,這也是非常新奇的感覺。
陳平又向劉弘稟道︰「陛下朝議多是等待,臣請陛下回寢宮歇息,待臣理好思緒,來請陛下定奪!」
少帝劉弘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此次朝議等得有些長,但一事未議,就返回寢宮,似乎聞所未聞,而且由臣下來將天子‘請’出前殿,更是匪夷所思。這在呂後時代,自己即便是在座席上打著瞌睡,呂後也不曾提前讓自己在朝議未完之前讓自己回寢宮。
劉弘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加之本來便是第一次在沒有呂氏眼色下的朝議,一時無法適應,又是一陣窘迫。
這時,只听周勃恭身道︰「丞相慮及陛體安康,陛下當佳納其言是也!」
陳平的意圖不言自明,他故意以關心劉弘為名,將劉弘請出議政大殿,這要是擺在正常時候,肯定是大逆不道。他之所以采用大逆不道的方式,是有良苦用心的,少帝畢竟年少,于國無罪,殺之則會留下惡名,不如以略帶威脅的方式告誡他你的好日子已經到頭了,如果他能看出其中意味,主動讓出天子大位豈不是兩全其美。
但劉弘卻並沒有看出其中的端倪,他心里還在盤算著是采納其言還是委婉拒絕,采納其言似乎不合祖制,委婉拒絕又有權臣抵觸。無奈之下,他看了看內侍的臉色,內侍從陳平貌似為君分憂的言語中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氣息,從他多年的宮中混來的經驗看,這決不是一個好兆頭,他早就巴不得離開這是非之地,便給了少帝一個走的眼神。
劉弘只能說道︰「愛卿所言甚是!」,便起身離開前殿。
見少帝走開,群臣中也有起身想走的人,這時,只听陳平高聲道︰「列位臣工,本相有一大事,需得與諸位商量。」
群臣一听,這個當朝第一權臣發話,哪還敢走,頓時又安靜了下來。
陳平說道︰「當今天子,並非孝惠子,乃當年高後取宮人子冒充而來,所以,吾等深受劉氏大恩,當正位,安劉氏!」
陳平這一段話,頓時讓所有人的眼楮發亮。
大家在心里盤算著接下來的局面,要換天子了,如果能在朝堂上推舉一位自己支持的人,如果恰巧推舉成功,那就有擁戴之功啊!這可是一個天大的功勞。
但是推舉誰呢?各人心中開始盤算這那本小賬。
其實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清楚,他們推舉誰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丞相與太尉會推舉誰。從今日朝會的苗頭上來看,以後的朝廷核心必將是這兩個人。
群臣交頭結耳,議論紛紛,聰明點的莫不作聲,緊瞄陳平與周勃的神態,一時之間,竟沒人能拿出人選。
必須說明的是,在議立天子的問題上,如果權臣沒有過多的私心,選擇誰來做皇帝,還是有點規律可循的,總結起來可以歸結為兩條︰立長不立幼,立嫡不立庶。正是因為有規律,陳平與周勃他們也不能亂來,況且,這兩位大臣深受劉邦厚恩,即便有私心,還是國器權柄擺在頭等位子,所以他們在朝議之前就有了明確的底線,天子必須是清清楚楚如假包換的劉邦子孫,不清不楚的不能立,而且必須立其中的賢者,同時參照嫡長子繼承制的古制加以斟酌。
劉邦的兒子目前還剩兩個,代王劉恆,劉長,劉恆居長。劉邦的孫子很多,劉襄居長,孝惠皇帝的兒子都不清不楚,自然被排除。
這麼一桿子下來,有兩個符合各項規定的候選人,劉襄,劉恆。
從血統,年齡等硬性條件下,兩人無分伯仲。
兩可之下,陳平與周勃只能先由群臣討論。
果然有人押寶似地高聲推舉了劉襄,論點無疑集中在其皇長孫的身份上,而且自古是父死子繼為先,雖說劉襄並非孝惠子,但也算孝惠下一輩,更符合父死子繼的繼承法。
如果劉襄在場,他準會感動的叫他老爹。
但是,別忘了,另外一個至關重要的人在場,劉澤。
劉澤千里迢迢冒著被呂氏殺頭的危險跑來長安的目的只有一個,報復劉襄。換句話說,他去長安的目的,是專門去砸劉襄的招牌的。
作為劉氏皇族最老的一員,他的話自然舉足輕重。這位老奸巨猾的老頭在听完推舉劉襄的高論後,便迫不及待地跳了出來,第一個投了了劉襄的否決票,同時為了避免陷入個人恩怨的無端指責中,他附帶了一個非常有殺傷力的理由。
劉澤意味深長地說道︰「呂氏以外戚擅權,朝廷烏煙瘴氣,而齊王母舅駟君暴虐無度,橫行鄉里,如立齊王,是去一呂氏,又來一呂氏,大家這些年受呂氏的苦還不夠嗎?」
一席話說得眾人紛紛點頭,剛才那舉薦之人也是頓時面紅耳赤。
有了這席話,劉襄的政治前途就可以宣告徹底完蛋了。
陳平諸多元老派之前忍氣吞聲,為的就是誅除外戚。哪怕劉襄平庸點,他們也能接受,但如果立齊王將帶來同樣的外戚專政,打死他們,也不會樂意。
如果世界上有後悔藥吃,劉襄準會喝它一壺後悔藥。
沒有人再給劉襄出面了。
否定了劉襄,那接下來的人選便是劉恆。
當朝臣們仔細地將劉恆剖析完,他們發現,劉恆真是一個做天子的好料,本人孝順,母家良善,這樣的人來做天子既可穩定社稷,又可成全為人臣子的千古美名,而且將來還能保住官位。何樂而不為呢?
劉恆的優勢恰恰就是他憋屈多年的劣勢。
他賢明,他寬仁,他勤儉,他禮讓。
然而,最重要的還是劉恆有個好母親,他的這個母親有一個非常好的家庭,她的族人非常的和善。
而且薄氏還有一個非常淡定的心境。她自從跟了劉邦便沒有過過什麼風光的日子,她仍然謹小慎微,不爭不搶,和藹待人,處事低調。薄氏的遭遇連殘忍的呂後都同情她,最終放了她一條生路。
在代國的日子里,呂後偶爾也會心血來潮,不時下個詔書,賜點器物去試探他們母子,他們都仍然不矯情不妄想不抵觸,趙王劉友死後,呂後曾想讓劉恆做趙王,劉恆內心是很害怕,給呂後上了一份言辭懇切的奏折,讓呂後從中讀到了真情,也最終徹底放棄了謀害代王母子的想法。
也許,這就是命。
薄氏生下了劉恆,給了他生命,而今又是因為她,給與了劉恆第二次生命。
薄氏,一路走來,含辛茹苦,在險惡的環境中把劉恆撫養成人,她不愧為偉大的母親。
偉大的母親教導出來的也必將是偉大的兒子。
除了母親賢惠,劉恆是劉邦現存皇子中年長的一位,雖然劉邦駕崩多年,但元老重臣們對劉邦總有一種難忘之感,所以立劉邦之子,也是他們為劉邦做的一件事情。他們覺得,只有這樣做,才可以告慰劉邦的在天之靈。
群臣在分析完劉恆的各項資格後,已經眾口一詞,認定了這個未來的天子。
正所謂有心栽花花不成,無意插柳柳成蔭。人們在安慰失戀青年的時候,經常會說︰該你的就是你的,跑也跑不了,不是你的,想破腦袋也沒用。
劉恆就這麼意外地被選出來了,大臣們需要這麼一位寬仁的天子,劉氏皇族也需要這麼一位重振雄風的人。
劉恆被巨大的餡餅砸中了。
當然,此時此刻,朝廷那點事,遠在代國的劉恆是做夢也想不到的。
他早已听說京城風起雲涌,呂產意欲作亂,這些日子越發心焦。他思量著一旦真如密報所說,作為劉氏皇族,他該做點什麼?起兵麼?還是靜觀其變?
劉恆陷入焦慮中,時不時差人去官道上眺望,是否有京城的密報過來。
這一天,他在王府中閱讀著孔子的〈春秋〉,只見內侍踉踉蹌蹌地跑了進來,說道︰「代王,代王來了來了!」
劉恆連忙起身,手中的書簡啪地一聲掉在幾案上。
趕忙整好衣冠,隨內侍徑直出了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