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銀鈴姐妹這群麻風女,來自連州清遠等地,除開她們,還有幾十號家眷也染有麻風。他們生計無著,長期受山匪控制。這些山匪以「都」、「斤「、「兩」、「錢」立建制,十人為一錢,十錢為一兩,依次推上。
控制著她們的山匪是伙偏門小盜,「兩頭」勞二是英德人,幾年前在英德犯了事,逃到了清遠,組織起來一幫零碎山匪,結成了自己的勢力。他們瞅上了盤金鈴這群麻風病人,壓著她們和家人充當訛詐和綁架行動的耳目和引子。幸好盤金鈴在病人里名望高,能帶著病人跟勞二討價還價,還沒徹底淪落到瘋奴的地步,和勞二的關系,勉強還能算得上是「合作」。
原本勞二的境況也不是很好,正壓得她們很緊。前些天勞二忽然變了態度,和她們談了這麼一樁交易,讓她們到英德鳳田村的礦場上來過癩,事成之後,雙方互不相欠,再不來往,另送銀子三百兩。
之前她們不是沒想過靠過癩傳走麻瘋,可她們還有染病家人,借著和山匪的「合作」,自己這病反而成了謀生的手段,不得不在兩重夾磨下掙扎度日。勞二的交易兩全其美,她們沒多猶豫,也就咬牙同意了。
既然是要過癩,那就得化解鳳田村人的疑心。之前盤金鈴收容了因為染病,被排寨趕出來的盤銀鈴幾家排瑤,于是就讓眾女裝扮成過山瑤女,就這麼出現在鳳田村。而她們的家人則被扣在清遠,當作是這樁生意的「押金」。
「那麼你是不姓盤了?」
李肆的興趣轉向了盤金鈴這人,分明已經自愈了,卻還領著麻風病人艱難掙扎,這份心性,簡直就跟天使一樣,只是眼下干的這事,用魔鬼來形容也不過分。
「奴家姓蕭,祖輩都是大夫,這姓氏不提也罷……」
還是個大夫?李肆心中更是訝然,隱隱想到了什麼,暗自嘆了口氣。
所以李肆還是叫她盤金鈴,說到自己,盤金鈴目光深悠,眼瞳里滿是哀痛和憤懣,那像是對蒼天的質問。
「祖父在時,家境還算殷實,可祖父診治麻瘋時不幸染病身故……」
「父親潛心研究麻瘋的醫治,在廣州府設了麻瘋院,收治麻瘋病人。直到家產破光,父母兄姐染病身亡,就留下了奴家孤身一人。」
「奴家雖然病愈,可自小就跟病人相處,在外人眼里,依舊是病人。奴家小女子一個,廣州府的麻瘋院難以維持,只得關張,帶著病人遷居清遠。」
「在清遠被鄰里得知是麻瘋病人,遭了許多罪,置辦的產業也被搶奪,不得不依附勞兩頭,艱辛度日。」
隨著盤金鈴淡淡的講述,李肆的預料也一點點應驗,心弦也在連綿悸動。這個醫者世家的女子,心性要堅強到何等地步,才能堅持到現在……可最終還是不得不向現實低頭,突破了人性的防線,為了銀子,接下了坑害他人的活計,這人心世事的變幻,讓李肆也慨嘆不已。
「狠毒?無病之人更狠毒!從小在廣州府遭的那些罪不說,到了清遠,鄰人得知我們染有麻瘋,個個丟柴潑油,活活燒死了我們十多人!」
盤金鈴似乎看出了李肆眼瞳中那高高在上的審視,語氣變得激動起來。
「你也一樣!開口就是入爐化人,在你們看來,我們就是天罰之人1,用上什麼手段都無所謂。那麼我們以眼還眼,又有什麼不對!?」
盡管她已經痊愈,可骨子里依舊當自己還是麻風病人。
「如果不是抱著那一丁點的希望,想著能完成父祖的心願,我又何苦帶著他們撐下去!?他們那些病人,如果不是想著以干淨身子走,何苦又要活到現在?我們都是天罰之人,可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麼?老天爺到底要罰我們到什麼時候,什麼地步!?」
盤金鈴再難控制自己的情緒,雙膝一軟,坐在地上,淚水如雨。如果不是還記著她們是「生化戰士」,李肆都有上去敞開胸懷,接下淚水的心了。
嗯咳一聲,穩住了心神,李肆挪開腳,被他踩著的盤銀鈴總算能動彈了,慌慌張張地爬起來,躲到了盤金鈴的身後。
「我不會報官。」
李肆全速開動大腦,把整件事情過了一遍,沒想清楚能拿到什麼好處,但行善總有好處,而且還能驗證一下前世他所知的那件事情。此外,沿著她們這條藤蔓,把幕後之人拉出來整治,也得她們配合才行。
「既然你們能跟那個勞二作交易,那麼跟我作交易,也應該沒問題?」
接著李肆淡淡笑語,盤金鈴止住了抽泣,詫異地看向李肆,而後面正偷瞧著他的盤銀鈴卻被他的笑容嚇得連忙低頭,就只覺得李肆那嘴角彎起,像是露出了一排白森森的冷寒利刃,滲得她心里直打哆嗦。
盤金鈴一臉黯然地搖頭︰「我們的家人還在他手上。」
李肆呵呵又是一笑,「那不是問題,就看你們有多大決心。」
盤金鈴皺眉,她感覺到李肆沒跟她開玩笑,頓時有了躊躇,可接著又慘然笑了。
「你以為我們真是為銀子,或者只是想擺月兌勞二那人才做這事的嗎?不管是幫著勞兩頭整治無病之人,還是想在你們這過癩,其實都是身不由己。有了銀子又怎麼樣?不再受匪人的擺布又能怎麼樣?這世間不還是沒我們的容身之地?」
「這一次鼓足了勇氣,只想著這命也許能變變,卻被你揭了底細,要讓我們再做什麼,都已經沒那個心力了。」
盤金鈴看向天空,兩眼發直。
「你還是報官,奴家就等著老天爺最後的責罰。」
所謂萬念俱灰,就是這情形,可李肆卻不放過她們。
「老天爺可沒想著責罰你們,他把我派來了……」
李肆也看著天空,嘴里低沉而清晰地說著。
「如果……我能治你們的麻風呢?」
金銀鈴愣住,都呆呆看住了李肆。
「哎呀這可是沒治了!找俺來作甚?俺最多幫著給墳里填石灰而已!」
礦場上,被急急叫來的蔡郎中听了事情根源,臉上頓時也像抹上了一層石灰。
「噓!」
賈狗子和吳石頭趕緊示意他閉嘴,關鳳生、田大由,甚至張應都圍了過來,生怕他這話傳開了。這是實話,可眼下這時刻,這種實話張揚不得。
可還是有人听到了,他們就在河邊那排木屋前說話,身後一間上鎖的木屋里,一個沉悶的嘶嚎聲響起,接著又是咚咚的撞牆聲,嚇了眾人一跳,那是田青……
「別管那個小畜生!」
盡管滿臉的擔憂,甚至手都抖著,似乎就要去將那門砸開,可田大由還是忍住了,把眾人的注意力擰了回來。
「四哥兒早有章程,蔡郎中你按著辦就好。你負責掌總,這段時間就住在這!」
關鳳生沉聲說著,李肆還在處理那幫女子,這邊他就得照應住。
「啥?住在這!?」
蔡郎中有些傻了,迷迷糊糊被拉過來,然後就要被圈禁?
「一天一兩銀子,干不干?」
關鳳生來直的,蔡郎中咽喉咕嘟一聲,兩眼也放了光。
「干!俺當然干!」
吳石頭開始給蔡郎中念李肆擬定的章程,其實這是李肆早教給他們幾個礦場孤兒的衛生守則,只是之前還沒精力推廣開而已。什麼大小解定點,飯前便後洗手,喝水必須燒開,全都是穿越黨的必備常識……
雖然賈狗子和吳石頭清楚這章程,可藥材和一些基本的防疫原理,他們還是不清楚,加之年紀小,沒有醫者身份,他人也不會怎麼認真听。把蔡郎中拉過來,就是用在這里。
「你還是直接跟著蔡郎中去,蔡郎中就是旗桿子,你具體辦事。」
田大由管事多,知道這套東西賈狗子和吳石頭早就心里有數,這麼一安排,吳石頭就成了這個「防疫委員會」行動部門的二號首長。
「鑄炮台也搭好了,現在只等著炮芯泥範陰干,何木匠也沒事了,賈狗子就帶著何木匠去搭四哥兒說的那些東西。」
于是賈狗子也撈到了一個位置,按照李肆的交代,廁所、洗澡間、燒水房、洗漱房,全都得單獨搭起來。礦場旁邊那堆棚戶區更是重點清理對象,李肆就一個字「拆」,不僅要拆,還要把之前用過的被褥,穿過的破衣服盡數燒了,各類垃圾都要挖坑填埋。
現在礦場有錢,搭起新的棚子,置辦床褥,甚至每人置一套新衣服都是小意思。李肆雖然心痛銀子,可這是必須要花的錢。
「咱們這里是小事,就不知道四哥兒會怎麼處置那些麻瘋女。」
關鳳生看向遠處,李肆和那盤家姐妹還在交談。
「難道四哥兒還會治這麻瘋?」
田大由半是疑問半是希望地自語著,接著瞄了一眼身後的木屋,屋子里雜亂的哭喊踫撞聲還不絕于耳,他只能重重地嘆口氣。
「真能治也沒啥奇怪的……」
關鳳生淡淡說著。
「他就是能變出金子來,我也不會吃驚。」
1︰關于麻風,宋代之前,古人多認為是天罰。宋之後,特別到了明清,又經常跟梅毒一類性病混在一起,認為是品行不檢,總而言之,是有罪之人。
(君子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