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干就在聚寶門外,是金陵城南一片居民區,秦林的鉛筆工場就設在那里,所以每天辦完了工場的事情,就經過聚寶門回城內宅邸。
這天下午他剛和陸遠志兩個從工場走到聚寶門外,就听見路邊一座茶樓里打得稀里嘩啦,杯兒壺兒亂砸,又摻雜著甲乙丙丁四位的嬌叱,最後咚的一聲悶響,一個頭發胡須焦黃的半老頭子被打了出來,摔了個大馬趴躺在街心,哎唷哎唷的直哼哼。
哼,敢罵我家大小姐,揍死你個老不修!」女兵甲得意的拍拍手掌。
乙丙兩個把卷起來的袖子往下放︰「膽大包天,還以為手上多厲害,原來是個死鴨子只有嘴硬。」
就連年紀最小的小丁也氣鼓鼓的,捏著拳頭喊︰「打死,打死!」
忽然看見秦林和陸遠志兩個就站在不遠處瞧著這邊,嘴巴張得老大,她又呀的叫了聲,立馬把手往背後一藏,一臉無辜的表情,傻乎乎的呵呵笑︰「沒看到,沒看到,小丁乖乖的,什麼都沒做哦「……
秦林和陸遠志頗為詫異的看了看街心那半老頭子,約莫五十來歲,頭發胡子黃不溜秋的,一張臉又黑又瘦,看上去十分猥瑣下流,只是一雙小眼楮頗有些不同尋常的神采。
初春天氣還冷,這半老頭子竟沒穿大棉衣,只穿了件東飄西蕩的夾襖,里頭黑乎乎的棉絮和看不出來究竟是什麼的玩意兒從破洞露出來,顯得極為落拓,身板也瘦得不成話。
這頓打可不輕,半老頭兒身子骨都快被甲乙丙丁拆散了,躺在街心哼哼唧唧,看樣子一時半會兒起不來。
難道就這麼一干瘦猥瑣半老頭子,竟是什麼采hu 賊、飛天大盜之類的角色,聯手能和白蓮教長老過過招的甲乙丙丁居然和他乒乒乓乓打了半天?
秦林不敢怠慢」讓胖子看住老頭兒,自己走進茶樓。
哎喲媽呀!秦林真被唬了一跳,卻見茶樓里頭的茶客被打得七零八落,一個個東倒西歪的呻喚呼痛,盤兒杯兒壺兒碟兒全都粉碎,就連桌子板凳也拆爛不少」那店家和茶博士都縮在老虎灶後頭,只露出個腦袋,滿臉驚恐之色。
甲乙丙丁四個闖禍精靠牆站著,滿臉堆笑,裝成十足十的乖寶寶。
樓梯腳步聲響,張紫萱、青黛、徐辛夷走下樓來」一個個氣憤憤的,就連天真老實的青黛也忿忿不平。
看到秦林在這里」青黛先怔了怔,繼而喜道︰「秦哥哥,把那壞老頭子抓起來,他是個壞蛋!」
原來剛才老頭子在茶樓胡說八道,三女走上樓去當面駁斥,孰料他不但不道歉,話還說得越發不堪,污言穢語簡直和瘋子差不多,最後惹惱了徐辛夷,一聲令下甲乙丙丁四位女兵立刻大打出手。
好些個听老頭子說香艷故事的茶客們,認得徐辛夷的就趕緊開溜」那不認識她的正听到興頭上被打斷,又見她們年輕漂亮以為好欺負,怪腔怪調的調戲,三句不和也卷了進來」登時整座茶樓打成一片。
到底徐大小姐武功不錯,四女兵又訓練過分進合擊之術」茶客烏合之眾自然不是對手,被這群母老虎打了個落hu 流水。
青黛口無遮攔,把猥瑣老頭子說的徐辛夷「霸佔」她和張紫萱之事也說了出來,秦林听得血脈賁張,腦中自然而然的浮想聯翩︰徐辛夷只著胸衣,甜蜜的嘴兒高高嘟起,修長的雙腿緊緊絞著,左邊摟著輕紗遮體的張紫萱,右邊青澀可愛的李青黛鑽在懷中,肌膚交纏,香艷無比……「……
邪惡啊邪惡!
秦林情不自禁的看看徐辛夷,又瞅瞅張紫萱,心下暗道要是真有那麼一天老子就在門外偷窺,等到三女意亂情迷之時再沖進去,哇 ……
心有所想,臉上就有什麼表情,在張、徐二女看來,此時的秦林神態之猥瑣婬賤,比起門外那死老頭兒也不遑多讓,恨得她倆牙癢癢,只想卑上去把秦林狠狠咬一口才解氣。
「秦哥哥,你在想什麼呢?」青黛搖著手臂,把快要流口水的秦林拉再現實。
啊?秦林怪笑一聲,揪揪青黛的臉蛋,正準備賠償茶樓老板的損失,徐辛夷已模出會票賠了,那老板自是千恩萬謝,實在沒想到徐大小姐會賠東西,連聲道︰「謝大小姐賞,小的謝過徐大小姐!」
本地茶客早就溜了,留下來打架的多是外地來南京的商販或者士子,听說是徐大小姐,登時個個傻眼,有人低聲嘟噥道︰「天,惹到這位姑女乃女乃,咱們還有命嗎?」
識趣的趕緊跪著磕頭︰「小的不該嘴里不干不淨,小的這張嘴該死!」
有人更開始打自己耳光一在家鄉就算惹到縣太爺的公子、千戶的小姐,不死也得月兌層皮啊,沒想到來南京就得罪了國公府的大小姐,還不得下天牢待罪?
殊不知徐辛夷只是雙手叉著小蠻腰,十分豪氣的哈哈大笑,將手一揮︰「本小姐大人大量,才不和你們計較,都走吧。」
茶客們一怔,實沒料到傳說中凶悍刁蠻的徐大小姐如此好說話,一個個低著頭紅著臉抱頭鼠竄,心頭卻是慶幸不已,跑了老遠還互相說︰「紫青雙妹果然貌若天仙,徐大小姐也果然刁蠻,幸好她沒趕盡殺絕,否則咱還有命生離南京嗎?」
「是啊,徐大小姐雖然凶了點,心胸倒是寬廣。」,別的茶客也點頭贊同。
被打得滿頭包還感激涕零,倒不是他們有被虐狂,而是沒有誰會傻到去和國公府的大小姐作對。
秦林和三女開開玩笑,便準備離開茶樓,那摔在街心的猥瑣老頭子正被幾個應天府的捕快捉起來。
為首的捕快正是有過一面之緣的董超,這些捕快在秦林、徐辛夷面前乖得像小白兔,對付三教九流卻凶如豺狼,正正反反幾個耳刮子就把老頭打得嘴角流血,厲聲喝問道︰「好個妖言惑眾的賊子!光天化日之下,聚眾亂講」莫不是白蓮教的妖人?小的們,把他捆緊了,押回去好生勘問!」
這些捕快走得知茶樓有人打架之後急忙趕來的,看到是徐辛夷、張紫萱兩個惹不得的姑女乃女乃在這里,登時嚇得屁滾尿流,只敢躲得遠遠的」順手抓了個街上逛的光棍問問詳情。
弄清了原委,捕快們自然知道該怎麼做了」為了討好徐、張兩位小姐和秦長官,立刻給猥瑣老頭子硬栽一個白蓮教妖人的罪名。
董超朝著秦林點頭哈腰滿臉媚笑,他手下那群凶神惡煞的捕快則把那老頭子捉住,不由分說就砸上了重枷」又拿七八根鐵鏈子交錯鎖著,加起來怕不有幾十斤重」壓得這干瘦老頭兒彎腰駐背,滿臉通紅,賽如一只大龍蝦。
青黛本惱恨此人污言穢語,還求秦林把他抓起來,可她心底純良明淨,見老頭兒被整治得夠嗆,又動了惻隱之心︰「秦哥哥,算了啦,你替老頭兒求求情,讓捕爺們不要誣陷他是白蓮教。朝廷殺白蓮教好厲害的,咱們醫館開草的張、白兩個壞蛋,就是因為這被殺了。」
陸胖子在旁邊听得嘿嘿冷笑,敢情小師妹還不知道張建蘭、白斂兩個家伙是怎麼死的,說到底還是咱們家秦長官凶殘啊……
秦林笑笑,本來就是口舌之爭」那老頭子瘋瘋癲癲說不定根本就是個老瘋子,何必跟他計較?便準備叫捕快把他放了。
話還沒出。」那老頭子就在重枷和鐵鏈的重壓之下,兀自要努力抬起頭,掙得臉紅脖子粗,鼓著眼楮,改用四川話瘋叫︰「我徐渭忠于朝廷,丹心一片,就算一張嘴臭了些,也不該被汝等栽做白蓮教妖匪!哇呀呀,老子不活了!」
秦林聞言心頭一動,眼楮眯了起來,仔細打量那老頭子,卻見他雖然窮困潦倒,精神卻極其健旺,甚至可以說帶著某種病態的亢奮,眼神時而深不可測,時而又像白痴一樣呆著凝視一點。
路邊有兩位中年文士看著直搖頭,其一嘆道︰「徐渭徐文長怎麼成了這個樣子?」,「自從胡大帥蒙冤下獄,他就瘋瘋癲癲,都痰迷心竅啦!」另一個人也搖搖頭,非常惋惜的道︰「當年的吳中才子,一輩子就這麼毀了,真正老天不公。」
秦林至此完全確定此人的身份了,頓時兩眼放光盯著那人,活像他是一整箱的銀鍵。
徐渭徐文長乃是明代江南最有名的才子,他六歲讀書,九歲便能作文,十多歲時仿揚雄的《解嘲》作《釋毀》,轟動了全城,當地的紳士們稱他為神童,比之為劉晏、楊修。
和劉戡之那種狗屁不通只懂點酸詩的所謂才子不同,徐渭能文能武,嘉靖三十六年,他以才名為總督東南軍務的抗倭大帥胡宗憲所招,入幕府掌文書,受胡宗憲倚重,以軍師身份出謀劃策,為平定倭亂、招撫汪直做了許多工作,對沿海百姓而言可謂是功在千秋。
不料風雲突變,汪直被斬,胡宗憲蒙冤下獄,徐渭的一番心血付諸流水,眼看東海之上群寇橫行、江南各地民不聊生,他心痛如絞,又听聞胡宗憲冤死獄中的消息,登時患上了失心瘋,連續自殺九次,又錯手殺死子妻子,足足蹲了七年大牢才放出來,精神也有所好轉。
萬歷四年夏,徐文長年輕時代的朋友,這時已經做到宣化巡撫、擔負北部邊防重任的吳兌邀他北上,徐渭便來到宣化幕府,致力手邊防工作。
只可惜徐渭身體垮了,不適應北方邊塞的氣集,只干了一年便輾轉回家,窮困潦倒,這次到南京打秋風,他瘋病時好時壞,于茶樓閑坐時胡說八道,又惹惱了徐辛夷,引來大禍。
秦林本來就听說過徐文長大名,又從張紫萱、金櫻姬口中了解到他輔佐胡宗憲招撫汪直的事情,此時見了本人,自是起了招攬之心。
一邊點頭,一邊皮笑肉不笑的走過去,秦林目光只在徐文長身上打轉,活像他是一只香嘖嘖的金華火腿。
饒是徐文長骨頭硬、心眼瘋,此時也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噤,只覺在秦林面前自己已成了猛獸爪下的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