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為白斂的學徒,用挑釁的眼神看著秦林。
他身邊的幾名學徒也充滿敵意,幾個人七嘴八舌的道︰「什麼玩意兒,臉皮還真是厚,都快賽過城牆了。」
秦林一頭霧水,自打來蘄州也沒得罪過什麼人啊,要說仇人嘛倒是有一個,高豺羽,還神不知鬼不覺的埋在地底下呢!這幾個人吃了槍藥,想找死?
旁邊坐的小胖子陸遠志回頭說︰「白二哥,秦林可沒得罪你,太師父過年的時候就說正逢己卯年鄉試,建元、建木兩位先生要專心讀書考舉人,只有建方、龐憲二先生主持醫館,所以今年停招學生。白二哥沒能拜入師門,怪不到秦林頭上。」
大師兄張建蘭本來埋頭看書,聞言緩緩抬起頭,不徐不疾的道︰「陸師弟此言有理,白老弟時運不濟,須怪不得別人。太師父曾說咱們做醫生的人,首先講一個‘德’字,心性要耐得住磋磨,不驕不躁,寬正平和。」
秦林認得這人叫做張建蘭,現在這批學生當中以他年紀最大、入門最早,天資聰穎、學業有成,眾人都說已得了李時珍五六成的真傳,是一眾學生、學徒的首領,還得到龐憲和李建方的重視。再有一年就要出師,據說很有可能被荊王府聘為從八品的良醫副,到那時就是朝廷命官,與平民百姓有雲泥之別了。
秦林還沒有說什麼,倒是陸遠志得大師兄出言支持,十分高興的說︰「還是大師兄教訓得對……」
沒想到張建蘭話鋒一轉,瞧著秦林皮笑肉不笑的道︰「不過醫術也很重要嘛,否則將來替人治病的時候藥不對癥,庸醫殺人可是要坐牢的!秦師弟是太師父親口招入醫館的,若是將來醫術低劣,嘿嘿,豈不是辱咱們太師父的名聲?」
陸遠志已是張口結舌,對方一個一個太師父,他不知道該如何反駁,一張圓胖圓胖的臉已是漲得發紅。
秦林此前已經听陸遠志提起過白斂,既然張建蘭如此說,立刻就明白了對方的用意。
原來李氏醫館的入門弟子只要學成出師,將來就很可能被哪家王府擔任良醫正、奉祠正,運氣好還能去太醫院供職,所以人人趨之若騖。
但李時珍收弟子和再傳弟子的原則從來是寧缺毋濫,醫館學生每年僅僅招收一名,還要從家世、心性、才學等多方面進行考察,若是哪年沒有合格的,這年就干脆不收。
李氏醫館的伙計想成為學徒,學徒則想成為入門弟子,白斂就是其中最熱心的。他和張建蘭沾親帶故,就走這條門路想拜師入門,他資質不差,平時在醫館做事情也十分賣力,再加上張建蘭拍了胸脯,眾學徒們都覺得十拿九穩。
不曾想明年正逢己卯科鄉試,因為建元、建木兩位先生要應舉,李時珍又忙于修撰《本草綱目》無暇教學,便決定停招,白斂就沒能如願。
本來這事兒就完了,白斂只能怪自己運氣不好,將來再等機會。
可秦林突然摻了進來,還是李時珍親口點的入門弟子,就讓白斂喝醋泛酸了。事沒辦成,張建蘭覺得臉上無光,也遷怒于秦林。
最初幾天模不清秦林的底細,他們還不敢公開發難,待從管家劉全那兒打听到秦家父母雙亡家道敗落,此前只不過是祖輩和李時珍交好,實際上二十多年沒有往來過,好像李時珍也沒怎麼特別照顧他,便漸漸的有些瞧不起了。
再看見秦林寫字七歪八扭,對藥性用法也是一竅不通,張建蘭和白斂就無所顧忌了,龐憲一走,他倆立刻挑起事端。
不料張建蘭說了這大通話,秦林只是嬉皮笑臉的看著他,眼神中帶著戲謔之意,活像對方是街頭耍猴的。
張建蘭本來頗有點小城府,否則也過不了李氏醫館對弟子品行的考察,可他即將出師去做醫官,便沒有以前那麼謹小慎微了,當著師父、太師父自然收斂些,背後行事就漸漸張狂起來。
被秦林這麼個初入門的師弟無視,張建蘭登時心頭火發,語帶譏嘲︰「人貴有自知之明,與其白學幾年浪費時間,不如及早知難而退。我瞧秦師弟天資倒也不壞,去當鋪或者錢莊做個學徒,說不定還勝過在咱們醫館胡混呢。」
秦林冷哼一聲不置可否,在他看來張建蘭的挑釁根本就不值得回應,區區一個醫館學生而已,至少高豺羽那種白蓮教匪首才值得認真對待。
可在別的人眼中,已成為新生受老生欺負的典型,某位不久前才挖坑埋掉欽命要犯的月復黑男竟被當成了可憐的受氣包,投向他的眼神除了鄙夷還多了幾分同情。
「張師兄,這太過分了……」
秦林身後響起了清脆溫婉的女聲。
李青黛貝齒咬了咬嘴唇,雙手因為緊張而互相握住,鼓起勇氣道︰「秦、秦師弟是剛學醫術,他以前又沒有學過,現在自然要差一點,咱們都是從不懂到懂慢慢學會的,再學三五年,秦師弟必定比現在強得多。」
張建蘭和白斂等人十分詫異,這位很受太師父寵愛的小師妹以前是極少和眾師兄弟說話的,不想她竟然出言維護秦林。
李青黛生得清麗嬌美,醫館學生們青年少艾都對她有幾分愛慕之心,只不過她深受李時珍寵愛,父親李建中又是現任的四川蓬溪知縣,眾人自知身份地位相差太大,便不生非分之想。
只有張建蘭得了荊王府的準信,出師便能出任從八品的良醫副,雖然是不入流的雜職小官,離官宦儒林還差得遠,可他已有幾分飄飄然,自認為將來有了朝廷命官身份,嬌俏可愛的小師妹必然對自己傾心。
沒想到這秦林剛來幾天,從不多言的小師妹竟然替他說話,張建蘭一時間又妒又恨,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鼻子里冷哼一聲。
可他還沒想好進一步羞辱秦林的說辭,方才叫走龐憲的學徒又跑了過來︰「來的是瘧疾病人,龐先生讓諸位過去瞧瞧。」
古代中國嶺南和湖南是瘧疾多發區,湖北蘄州李氏醫館所在的長江北岸其實瘧疾並不多見,但距離不遠的湖南長沙、江西南昌乃至兩廣地區就水網密布氣候濕熱,學生們出師之後在這些地方行醫就極有可能遇到大批瘧疾病患,因此踫到瘧疾患者龐憲就讓學生們見習一下。
張建蘭沒搭理青黛,自顧著率師兄弟們離開了。
呼∼李青黛長長的出了口氣,如釋重負的用手拍了拍胸口。
諸位師兄相繼離開,只剩下差不多年紀的秦林和陸遠志,青黛神情立刻變得調皮起來,烏溜溜的大眼楮在秦林臉上一轉,故意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撇了撇嘴︰「膽小鬼,要不是我、要不是師姐我替你說話,你還不被張師兄嚇壞了?哼哼,他們也太過分了。」
師姐?陸遠志困惑的看了看青黛,卻被她狠狠瞪了一眼,只好閉上嘴巴不說話。
秦林哭笑不得,心說我離嚇壞還差著十萬八千里呢,不過李青黛出言相助確是至誠,他也就拱拱手,老老實實的道︰「那麼,就多謝師姐了。」
這聲師姐一叫,李青黛頓時樂不可支,老氣橫秋的把小手一揮,大包大攬的道︰「嗯,師弟,不用怕,今後他們再欺負你,師姐我就告訴爺爺去!」
語氣如此穩重,單看神態動作青黛把她的神醫爺爺學了個十足十,可內容卻暴露了小姑娘的稚女敕,所謂告訴爺爺,和發現男生做壞事就朝老師打小報告的女孩子沒什麼區別。
秦林無可奈何的撓了撓頭皮,對青黛的「好意」,他實在無話可說。
「好了,就這樣,秦師弟,以後記得要听師姐的話喲∼∼」李青黛偷笑著離開,美麗的大眼楮眯成了月牙兒。
陸遠志這才苦著張胖臉,對秦林道︰「唉,秦哥你上當了。咱們醫館排師兄弟是按年紀而不是按入門先後,小師妹明明比你小,還讓你叫她師姐,真是的……」
秦林啞然失笑,這就是小師妹挺身而出仗義執言的用意嗎?被這麼個小姑娘佔了便宜,還真有點丟臉啊。
和陸遠志拖在眾學生的最後,慢慢走向醫館大堂,秦林若有所思的問道︰「那位張師兄,他從來都是這樣子的嗎?」
「不,張師兄以前不這樣的,待我們挺不錯的。可自從他得了荊王府邀去做良醫副的信兒,就……」小胖墩不解的眨巴眨巴眼楮,長長的嘆了口氣。
秦林一聲冷笑,「這麼說來,他連做我對手的資格都沒有啊。」
什麼?小胖墩奇怪的睜大了眼楮,全然不明白秦林的意思︰醫館中除了太師父和兩位先生之外就屬張建蘭最大,將來他若是出任荊王府良醫副,更是從八品的朝廷命官,蘄州城內外的醫生都得對他恭恭敬敬,可听秦林的語氣,竟完全沒把他當回事?
「話說回來,」秦林瞥了眼小胖墩,意味深長的壞笑著︰「不是說李氏醫館選學生要考察天資聰穎嗎,陸兄弟是怎麼通過的?」
陸遠志十分得意,嘴都笑得咧到腮邊去了︰「本來我是不行的,可太師父說學醫之人首重心性,古拙勝于新巧,誠樸勝于機變,就把我留下了。」
秦林模模陸遠志的頭,眼前這張胖乎乎的小圓臉越來越像範德彪了,賣拐的壞叔叔就專愛找這號「誠樸」的好孩子。
說話間兩人已走到醫館大堂,只見龐憲居中,學徒、弟子們繞大堂四周圍了個圈子,圈子中間有條竹編滑竿,上面躺著位老婦人。
這是夏天了,最近又長時間沒有下雨,天氣相當炎熱,可滑竿上的老婦人蓋著兩床棉被,兀自不停的打寒顫,雙頰泛青、嘴唇發紫,低聲申吟喊冷得受不了。
滑竿旁邊蹲著個虎背熊腰的大漢,他蹲在地下似乎比普通人坐在椅子上還要高,體格非常魁梧,活像大廟里塑的護法金剛。
那大漢抬起頭來,正巧和秦林的視線撞了個正著,他嘴里咦了一聲,兩只牛眼瞪得比銅鈴還大,騰的一下站起身來︰
「小兔崽子,怎麼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