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瑜眼前浮現那個有些晴雯氣質的女孩兒,嘆了一口氣道︰「這些年真苦了她了。你有沒有法子想辦法見到她?幫我傳話給她,就說如今我回來了。不拘是她想回王府到我跟前來,還是想訂一門好親事,都只管說。有我在,自然為她做主。」
紅藥听了心頭一喜,感慨的道︰「奴婢定然為小姐把話帶到。如今好了,銀霜總算是熬到頭了。也虧得我們跟了小姐這樣的主子,時隔這麼多年,還惦記著。奴婢替銀霜給小姐磕頭。」
說完紅藥便跪倒在地,給清瑜鄭重叩頭。
清瑜腳還在銅盆里,不能起身去扶,只好嘴里佯裝生氣道︰「趕緊起來。要謝讓她當面來謝。你這話說得,好像我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似的?銀霜伺候母親病中產子,這份恩義,我怎麼會忘記?」
紅藥連忙起身,將清瑜身前的銅盆移開,一邊用干淨毛巾幫清瑜擦腳,一邊道︰「說起對待下人好,各府里也只有咱們小姐了。不是我吹捧小姐,跟著小姐面前的,誰沒個號歸宿?木樨紫蘭伺候王爺,奴婢也做了掌櫃娘子,香雲要不是想不通,偏要回宮里,也不會年紀輕輕就得病死了……」
陡然听到香雲的名字,清瑜腦中忽然浮現出那個渾身捆綁鬢發散亂的女子,當日寶應殿內發生的一幕幕如在眼前。吳春和最終將香雲封了口,所以紅藥等人只知道她是留在宮中得病死的,卻不知道,香雲是一場大陰謀中犧牲的一個小卒子。想起來,那是經過清瑜默許的第一個被滅口的人,清瑜心中還是有些顫抖。固然是香雲對不起她在先,可是終究還是剝奪了一個人的生命。清瑜並非那麼冷血,能將這一件事拋諸腦後,不管不顧。
紅藥見清瑜突然發了愣,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話說得不對,忙停住了口。她小聲道︰「小姐若是肚子餓了,我特意準備了一些糕點,都是素日小姐愛吃的。銀耳蓮子羹也用小火爐溫著……」
清瑜正被往日心魔糾纏,確實沒有胃口,只道︰「放那兒吧,待會我餓了會吃的。一會我還有客人來。你收拾收拾先下去吧。一會兒管著那些下人,我不喜歡被人打擾。」
紅藥見清瑜語氣鄭重,忙點點頭,端著銅盆出去了。
清瑜知道還有很多事情等待自己去做,她索性盤膝坐在床上,默默運轉真氣,將般若秘藏心經重又練起,不一會兒,清瑜的心緒便重歸寧靜,把那負面情緒驅散了個干淨。
吳春和夜里本睡得早,似今天這般被人從床上叫醒,在近兩年中是幾乎沒有過的事兒。不過他在宮中服侍貴人們一輩子,早就被訓練出來機警,這略一振作精神,吳春和便恢復了往日的鎮定。他目無表情的說︰「什麼事?」
僕人小心的道︰「老爺,外頭來了一位瘸腿的老人家,帶著嘉王府的腰牌,說有事想請老爺您過府一趟。奴才怕人留在門口招搖,讓他們進了院子……」
吳春和聞言忍不住緊皺眉頭,拿著嘉王府腰牌的瘸腿老人,莫非是陸管家?一想到這里,他再也沒法子鎮定下去。若不是大事,怎麼會讓這位老管家半夜三更親自上門來請?聯想到最近京城的局勢,巴王兵敗自刎,太子遇刺身亡……吳春和頓時覺得荒蕪了許久的那顆心,又活過來幾分。
他連忙起身將衣服穿起,又對那僕人道︰「你問問來人可是陸管家?若是的話,就請進來說話。」
那僕人一愣,見慣了老爺平日的悠游懶散的樣子,忽然此刻主人露出幾分果敢之色,他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吳春和對著鏡子整了整衣服,見那僕人還愣著,忍不住有些生氣。若是換做往日在宮廷,這樣不知眼色的傻蛋,早被人制死了。只是出宮之後,吳春和刻意要月兌去宮廷痕跡,所以找的僕從也是鄉鄰推薦牙人帶來的。最是平常人,當然也有些木訥。
吳春和懶得多說,忙推門出去,見到院子里一個老者拄著拐杖,由一個年輕僕人扶著,正等著那里。吳春和定楮一看,不是陸管家又是誰?他三兩步走上前去,客氣道︰「這麼晚了,老管家怎麼來了?有什麼事只管讓人來通知一聲便是。」
陸管家忙道︰「實在是事出突然,恐怕年輕人不知底細,沖撞了吳公公。所以我這把老骨頭就特意來一趟。」陸管家當然不敢在吳春和面前拿大,別看現在人家無權無勢,當年嘉王都要給這老太監十分臉面。
吳春和這麼多年養成的性子也是極為縝密的,他見陸管家也不明言,便猜到其中甚有蹊蹺。忙問︰「听說老管家是要我去王府一遭,這麼晚了,是不是不太方便?要不我明日一早過去?」
陸管家搖頭道︰「事不宜遲。老奴是奉了小姐之命前來請吳公公的。小姐的意思,無論如何,請吳公公現在就去。」
吳春和一愣,隨即驚愕的問道︰「小姐?莫非是你家小姐從延州感應寺回來了?」
陸管家點頭道︰「正是。今日小姐入城便去了宮里,頭先才剛剛回府,便立馬打發老奴來請公公,還請公公跟老奴走一趟。」
吳春和立即品出幾分味來,他是知道嘉王府那個還珠郡主的,當年寶應殿發生那般大事,她年紀幼小,便能左右局勢,硬生生將一場禍事壓了下來。縱然是最後為父贖罪被發配去了延州,也算是極為難得的解決的那件事。吳春和是當年見證人,自然曉得這位嘉王府小姐的厲害。既然如此,他也顧不得往深里想,忙點頭道︰「那就即刻出發。有什麼事,我們路上說。」
陸管家連忙與吳春和一起出門,上了嘉王府的馬車,急匆匆往嘉王府趕。
清瑜與吳春和再見到面的時候,二人都生出十分感慨來。在吳春和眼中,當日那個小姑娘一晃眼已經出落得如同明珠美玉一般,只能感嘆流年逝水。而在清瑜眼中看來,離開了宮廷的吳春和仿佛幾年時間老了二十歲,腰板不再硬朗,皺紋變得很深,頭發已經白透了。清瑜心中有些奇怪,听陸管家說,吳公公這些年應該是活得很自在,怎麼反而精神頭差了許多?
吳春和收回眼光,向清瑜跪倒道︰「拜見大小姐。」
清瑜將人扶起來,觸手便覺得吳春和的手腕瘦得只有兩根骨頭,清瑜有些駭然,忙道︰「公公太見外了。快起來說話。」
吳春和輕咳了一聲,呵呵一笑道︰「真是歲月不饒人,這要是在外頭,老奴是認不出小姐來了。」
清瑜輕笑道︰「公公還是老當益壯。出宮這兩年,過得還算順意否?」
吳春和笑道︰「順意。每日里哼哼戲文,種種花,逗逗鳥,三餐準時,早睡晚起,比起從前在宮里的日子,實在是愜意太多了。」
清瑜看著吳春和的眼楮,見對方固然說得這般開心,眼底卻總覺得有些什麼遺憾。
清瑜點頭道︰「若是吳姨娘知道了,定然替公公高興。」
吳春和听到清瑜提起吳巧容,臉上浮現出幾分溫情,嘆息道︰「只可惜巧容前些年隨小姐在延州,後來又跟王爺去了隴南。我都有三四年沒有見著她了。」
清瑜知道今夜不是為了敘舊,便挑起話題道︰「實不相瞞,今日我冒昧深夜請公公來,是有一件事想請公公幫著斟酌斟酌。」
吳春和早有心里準備,忙坐正身子,鄭重道︰「小姐請講。」
清瑜便將今日所發生的事情仔細從頭到尾說了,尤其是陳帝夜入靈堂,當著清瑜似有所指的說的那些話,清瑜更是一字不漏的完整的復述了出來。
吳春和一直靜靜的听,出了偶爾皺一皺眉頭,並無什麼多的動作。清瑜不禁也有些佩服,到底在宮中混了大半輩子的人物,听到這麼緊要的事情,竟然還能沉得住氣。
清瑜說完之後便靜靜等著吳春和表態。吳春和低頭思忖了半晌,這才抬頭問道︰「小姐的意思,是想揣摩聖意,到底是有心說了那大事給小姐听呢,還是不經意落在小姐耳中的?」
清瑜搖頭道︰「不是。我幾乎有九成把握,陛下就是有意說給我听的。至于你問我為何這麼有把握,我也說不上來,或者這就是一種感覺。」
吳春和眉毛一挑,似笑非笑的看著清瑜道︰「恭喜小姐。老奴認為,小姐猜得不錯。陛下確實是有意透露給小姐知道的。老奴雖然沒有親眼見到,但是听小姐剛才仔細說了內中經過。依老奴過往在宮中的經歷,以及對陛下的了解,這番話絕對不是無的放矢。」
清瑜默默點點頭,又道︰「那麼公公認為,陛下這是傳遞一種什麼信息?是議儲已定,安嘉王府之心?還是虛晃一槍,另有打算?」
吳春和欣賞的看了看清瑜,點頭道︰「小姐真是冰雪聰明。依老奴看,怕是後者可能性更大一些。」
清瑜聞言心中一緊,忙追問道︰「敢問公公何出此言?」
吳春和肅色道︰「陛下登基數十年,大小危難經歷無數。由此也養成了疑心的毛病。遠的不說,就說這儲位,雖然太子早有名分,卻又一直被陛下拘束,一事無成。而一干親王卻是各有歷練,出將入相,不一而同。陛下是不會那麼輕易就將儲位定下的。更別說,如今朝堂上老臣比比皆是,新人屈指可數。說到底,陛下能相信的人,如今是越來越少了。試問,天子又怎麼會在小姐您面前說那些話?小姐跟陛下不僅有心結,而且時隔多年才第一次相見。您不覺得很怪異嗎?」。
清瑜點頭道︰「正是覺得怪異。不然我也不會勞動公公深夜來此了。只是我想不通的是,如今太子妃依然深蒙聖寵,澤禮作為太子妃認可的繼承人,立儲之事怎麼還會有反復呢?」
吳春和手指輕叩著桌面,斟酌著道︰「依我看,此事還是跟王爺殿下有關。說句大不敬的話,甘王、巴王覆轍在前,以陛下的疑心,嘉王殿下只怕也受了牽累……」
清瑜心中一驚,難道陳帝察覺到了什麼?父王奪嫡之心別人或者不太清楚,清瑜可是全都明了。她忍不住起身,在房間里走了幾個打轉,心思還沒有鎮定下來。
吳春和雖然沒有清瑜知道得仔細,不過當年他是曉得姚貴妃跟嘉王的仇怨的,若說嘉王沒有一絲打算要奪回江山,他是打死也不信的。這些年,嘉王回到成都時,他都被請來與嘉王長談。雖然並沒有談及什麼實質性的東西,可是憑借多年在宮中察言觀色練出的本事,吳春和還是覺察出了嘉王的心思。如今見到清瑜也這般緊張,越發印證了吳春和猜想。
清瑜半晌才咬著嘴唇,輕聲問道︰「那公公的意思,陛下這是要借我的口,給父王拋出一個煙幕,讓父王露出原形?」
吳春和眼皮一跳,忙道︰「小姐這般說也未嘗不可。關鍵是,王爺會怎麼做?」
清瑜搖頭道︰「我也不知道父王會怎麼做。不過依著父王與太子的交情,明日的祭奠禮,父王應該出席。所以,父王此刻只怕正在來京城的路上。」
吳春和悚然一驚道︰「小姐這麼肯定?那我們商量還有什麼意義?嘉王殿下若是明日出現,不管陛下怎麼判斷,我們都無能為力。」
清瑜嘆息道︰「確實如此。父王出現,既可以說是與太子兄弟深情,未嘗也不可被認為是有奪嫡之心。難道要我這時候想辦法派人去攔截父王?換個角度,若父王不出現,就能證明父王沒有奪嫡之心了嗎?這事真是好生棘手」
吳春和也覺得這事如同箭在弦上,一觸即發,可偏偏他們不知道陳帝想要一個什麼結果。他試探著道︰「如今看來也只有盡人事听天命了。小姐還是趕緊將眼下的情況通知王爺,至于如何決斷,就看王爺的決定吧。」
清瑜坐回椅子上,抬頭看向吳春和,低聲問道︰「如果陛下真的想要試試父王,那麼我若貿然動手,只怕正中陛下下懷。我有一個想法,我們是不是應該當做什麼事也沒有,按兵不動?無論父王明日出現不出現,都是父王本來的意願。也自有父王的說辭。行動不會因為我們對局勢的判斷而更改。我擔心我們一旦告訴父王,父王明知這是煙幕,卻也首鼠兩端,進退兩難。」
吳春和訝異的問道︰「莫非小姐的意思是,什麼都不做?」
清瑜苦笑道︰「是不是很滑稽?明明我們分析出了這麼多前因後果,但是卻什麼也不能做。」
吳春和一時無話可說,清瑜說得很對。無論陳帝想怎麼去試嘉王,都說明陳帝已經起了疑心,卻又不能判斷。這時候如果清瑜按照陳帝的意思去通知了嘉王,那麼事情很有可能就會按照陳帝的埋伏去走。與其這樣,不如就讓嘉王按照他的打算行事。至少嘉王會坦蕩一些,也少了許多忐忑。
吳春和苦笑道︰「那小姐深夜召老奴來,就是為了得出這麼一個結論?」
清瑜搖頭道︰「當然不是。這樣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我之所以請了公公來,是因為我今日還有一個發現,想找公公印證一下。」
吳春和疑惑的問︰「是什麼發現?」
清瑜低聲說道︰「公公,您說,萬歲到底有多少歲?」
吳春和听了內心如驚濤駭浪一般,半晌也開不了口。妄議龍齡,是抄家滅門大罪。即便貴如清瑜,這樣的話也是大逆不道的。
清瑜見吳春和不敢說,只得嘆息道︰「我這些年在感應寺中,武學造詣一般,倒是醫理上有些天分。今日我冒見龍顏,卻是看出,那一位只怕……」
吳春和這才想起一事,忙道︰「十年前,當時欽天監請來一位道長,說是法力無邊,鐵口直斷。陛下戲言問到壽限,那道長拈須不語。陛下笑那人枉稱神仙中人,連這點膽子都沒有,便拂袖而去。眾人散去後,欽天監滿頭大汗,拉著那道士急忙退走。那道士似有不忿之色,臨走時,在欽天監觀星台上拂了一把。別人都沒在意,老奴當時好奇,走上前一看,卻是‘六三’這個數字。雖然心中驚恐,卻也不敢告訴旁人,等後來我再去看時,那個數字已經被人鏟平,再也看不到一點痕跡……」
清瑜听到這一番軼事,卻並沒有當做笑話來听,反而露出鄭重之色。她默默算了算陳帝的年齡,正是今年六十有三。清瑜訝異的看向吳春和,低聲問道︰「公公覺得那道士說得準嗎?對方是個什麼來頭?」
吳春和鄭重的道︰「我不大懂方外人事,只是听欽天監介紹過,那人是正宗三清教下,做過掌教的。好似叫做什麼龍鼎真人,最擅長五行神算。我猜便是這道號招了陛下忌諱,這才留難于他。」
清瑜鳳目一睜,龍鼎真人玄明,原來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