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茶香幽幽,包間雅致,另有三個女妓撫琴奏樂。
信朝陽與顧十八娘對面相坐,兩人四目相投,顧十八娘面帶盈盈笑意。
「恭喜大少爺…」她笑道,以茶代酒舉杯。
信朝陽笑的有些牽強,舉起杯淺淺嘗了下。
「何喜之有…」他輕笑一下說道。
顧十八娘神情微凝,這個話題倒不好說下去,畢竟事關婚姻大事又是男女有別。
信朝陽一杯茶接著一杯茶,室內樂聲悠揚,氣氛卻極為沉悶。
顧十八娘終于看不下去了。
「怎麼?像大少爺此等人,莫非還有什麼為難事?」她含笑說道,「這是茶,不是酒,消不得愁。」
靈寶在一旁哼了聲,忍不住開口問道︰「大少爺說的哪家的千金小姐啊?」
顧十八娘微微皺眉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不得失禮。
信朝陽一笑,「衡陽府趙家,以及建康曲家。」
「衡陽趙家?」顧十八娘眼神微微一閃,問道。
衡陽趙家,也就是沈安林的外祖家,竟然是他們家….
「都是豪門望族,恭喜大少爺。」她旋即笑道。
建康曲家也好,衡陽趙家也好,都是官宦世家,此等家世,極重門楣,絕不肯與商戶聯姻,再富裕的商戶對于這些世家大族來說,也是不屑一顧的。
沒想到竟然會同時向信家議親,對于信家來說,的確是天大的喜事。
薪酬安陽卻是依舊神情落寞,自斟一杯。
「十八娘,請。」他舉杯說道。
顧十八娘依言飲了口,略一遲疑道︰「到底所為何事?莫非這門親事不合你意?」
說罷自己先笑了,這怎麼可能?
「我合不合意,又有何益?」信朝陽自嘲一笑,抬眼看她。
真的不合意?顧十八娘有些意外。
「我有意中人…」信朝陽慢慢說道。
這話一出口,顧十八娘和靈寶臉色都微微一變。
信朝陽卻並沒有再接著說,而是接著斟茶自飲。
這親事對于信家來說無異于天上落下金鳳凰,不管從哪一方面講,都沒有拒絕的道理,作為信家未來的掌門人,信朝陽更是別無選擇。
顧十八娘的面上浮現一絲同情,信朝陽的年紀不小了,她一直以為像他這般人已足以率性灑月兌,不被外物所束縛,但到底是難逃責任之束。
她看向信朝陽,而信朝陽也抬眼看過來,四目相對,信朝陽的眼中流露難言情愫,顧十八娘一怔,旋即移開視線,低頭端起茶杯。
室內再一次只有樂聲悠揚,不聞人聲。
「那大少爺待如何?」顧十八娘忽的問道,聲音里似乎帶著些笑意。
「我無可奈何…」信朝陽低聲說道,透出滿滿的無力之感,聲音里帶著幾分掙扎與顫抖。
顧十八娘輕嘆一聲,不管任何時刻家門利益才是最最重要,這一點,叱 商場的信朝陽已經深刻的烙印在靈魂里了。
無可厚非,無可指責,只是,她為什麼還是忍不住覺得有些冷意。
顧十八娘神情的變化,自然落在信朝陽眼里,他的面上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
「十八娘,希望你不要因此看低我….」他舉起茶杯,低聲說道。
「怎麼會?」顧十八娘笑道,一手拂袖一手端杯。
茶杯一踫,一聲輕響。
不久以前,那男子為她中秋團圓相陪,表真情切切,而她遲疑半刻,終是舉杯相踫。
「我信。」
聲音猶在耳邊,再一次听到茶杯相踫的聲音意味卻全變了。
「果然是同是天涯淪落人….」她不由一笑,說道。
信朝陽抬頭看她,似是要再說什麼。
「畢竟是大喜事,別說的這麼悲傷…」顧十八娘笑道,截斷了他,岔開話題,「那麼,衡陽趙家,建康曲家,是哪一個?」
信朝陽微微一笑,「說到這個,我倒想問問顧娘子的意見…」
「我的意見?」顧十八娘失笑,「我有什麼可…」
「我就是想听你的意見。」信朝陽打斷她,沉聲說道,聲音里帶著幾分憂傷。
顧十八娘微微一怔,目光看向信朝陽。
信朝陽抬眼看她,再一次說道︰「這是我唯一能選擇的….」
他的眼中閃著毫不掩飾的濃情,顧十八娘忽覺眼痛,她不由閉上眼,于此同時一種冷意從心底四散而開,腦中忽的一片清明。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放在桌案上的手不由慢慢屈起。
「小姐?」靈寶察覺她的神情變化,忙低聲喚道。
顧十八娘睜開眼,眼中森森冷意一閃而過,快到她自己都沒有察覺。
「十八娘…」信朝陽帶著關切幽幽看過來,「可還好?」
好?靈寶咬著下唇,恨恨瞪了他一眼,都是你害的小姐失態,雖然她一早就不看到這個男人,但卻更不願看到小姐神傷,哪怕最後哥哥神傷。
「躺的太久了,總有些發虛…」顧十八娘笑道,一笑道,伸手按了按額頭。
「那還是要多休息才是,就不打擾…」信朝陽起身說道。
「不用。」顧十八娘抬手阻止他,「既然大少爺看得起我,我就斗膽替大少爺抉擇。」
信朝陽停住起身,看向她。
眼前女子的恬靜的面容上似乎多了一絲情緒,是什麼呢?她如此聰明,定然領會自己的情義,而一切都將按著自己預想的走下去吧。
這樣做,是對的吧?信朝陽的心里突然多了一抹難以嚴明的情緒,實際上,這一個月來,他始終被這種情緒困擾。
不,不應該是這樣的,這樣做,是必須的,沒有對錯之說。
「大少爺,真的要我說嗎?」顧十八娘再一次問道,因為做藥而有些發黃的手指撫著茶杯,神情似笑非笑。
被那對漆黑眸子緊緊盯住,信朝陽的手不由微微一緊。
「是。」他吐出一個字,似有千斤重。
「我知道的其實也不多,只是听哥哥談起過,衡陽趙家不是很熟悉,多是在軍中任職,但建康曲家你我皆知,且不說是咱們本地人,而且,那曲家曲宗芳大人剛剛調任戶部主事…」顧十八娘認真說道,「戶部主事…那可是個好差事,對咱們此等人來說…」
她意味深長的一笑,生意人必將得到好的照顧。
「不知道,是曲家哪一房的小姐?」略一遲疑,她低低的問道。
「宗芳大人的堂弟家庶長女…」信朝陽也聲音低低的答道。
室內再一次沉默。
「那很好…我也听過這位小姐…听說賢良淑德…」顧十八娘笑道。
只是這笑意落在信朝陽眼里是極為牽強,他看著顧十八娘,沒有說話。
「我母親應該回家了,請恕我先行告退了…」顧十八娘站起身來,垂目說道,竟不待信朝陽起身,先向外而去。
肩頭微微縮起,顯得背影十分落寞。
「十八娘…」信朝陽在後喚道,要說什麼,卻終是無言。
顧十八娘的腳步微頓,並沒有回頭,繼而快步而出,靈寶再一次恨恨的看了信朝陽一眼,將門重重的摔上。
信朝陽立在原地,望著那消失的背影,一抹苦澀在嘴角緩緩散開,他坐下來,望著對面空空的位子久久不動。
不出所料,他再一次雙贏,可是為什麼,心里卻是那樣的難過。
跟隨疾步而走的顧十八娘,靈寶幾乎碎步小跑才跟上。
「小姐…」坐上馬車,靈寶再忍不住悲傷,眼圈發紅,「小姐,你難過就哭….」
她的話戛然而止,因為對面的顧十八娘正笑意散開,只不過這笑意帶著森森的冷意,卻是半點悲傷也無。
「我難過?」她笑道,撫著帶著粗糙繭子的手,「錯了,誰難過還不一定呢」
說著沖靈寶揚眉一笑,「寶兒,咱們等著瞧。」
靈寶被她笑得有些錯愕,旋即更加難過,小姐一定是太過傷心了,但偏偏又不能說。
「小姐…」她抱住顧十八娘低聲啜泣。
顧十八娘哈哈笑了,拍著她安撫,「傻瓜,你哭什麼?哪里輪到咱們哭!」她的視線透過紗窗看向街外,笑意在嘴邊冷凝。
是的,這一次,誰都可以哭,但哭的人絕不會是她。
日子又緩緩而過,彭一針的名氣越來越響,顧十八娘也開始陸續的接藥炮制。
這一日做完十份藥,在書房坐下,看顧海寫來的旅途見聞,靈寶匆匆而進。
「小姐,信家的定親請帖…」她說道,手里拿著一張請帖。
顧十八娘聞言放下書信,面帶興奮的伸手,「快,讓我看看…」
靈寶帶著幾分不情願遞過去,「小姐,是回建康辦的,咱們不用理會….」
顧十八娘已經打開,掃了一眼,哈哈笑起來。
「果然如此!」她笑的開心的撫掌。
靈寶嚇了一跳,擔憂的看著顧十八娘,小姐是傷及反笑吧….
「挺快的…十月二十三建康正日子定親,十月二十五,京城小宴待….」顧十八娘看著手里的請帖笑,「這是特意為待我辦的了…」一面說一面點頭,「不錯不錯,有心了。」
「小姐…」靈寶被她說的越發模不著頭腦,「你真要去啊?」
「當然,我就等著這一天呢!」顧十八娘笑道,精神奕奕的站起身來,「去,喚管家,準備厚禮。」
靈寶郁悶的站著沒動,拿過請帖看了眼,不由一愣。
「小姐,那人定親的是…是趙家…」她忙揮著請帖喊道。
顧十八娘已經邁步向外而去,聞言回頭一笑,「對呀,正合我意。」
「可是,小姐,你不是說讓他選曲家…」靈寶不解的道,憤憤的跺腳,「這個壞人,還是在哄小姐…」
顧十八娘大笑,「錯了,靈寶,他這樣做才是真正的哄我開心。」
她大笑而去,親自吩咐管家備禮,留下靈寶一臉不解的站在原地。
十月二十五,京城藥行新貴信朝陽定親宴請京中同行好友,作為短短時日在京城藥行界崛起的新星,自然是一號召便來客雲集,京城購置的信家大宅里熱鬧非凡,因為不是定親正宴,所以傳統的定親儀式便不會出現,只是大家聚在一起吃頓飯。
「是衡陽趙家的嫡小姐呢…」
「衡陽趙家,軍中勢力極大…」
「軍中又如何?細掄起起來,可不如建康曲家…」
「你懂什麼!趙家的姻親可是建康沈家…」
「沈家?撫遠公沈家?」
大廳里人頭攢動,議論聲聲,忽听門口禮事人高聲報道︰「建康顧娘子賀禮到!」
听到這個名字,大廳里嘈雜聲低了下去,紛紛看向門外,關于信朝陽和顧十八娘,藥行界有著傳言,二人是男有情女有意,自從顧十八娘出師以來,便是與這大有生合作,大家本以為,這位顧娘子,將來必定是要永久跟信家合作的,沒想到突然信朝陽就定親了。
看來那種猜測是假的,要不然,信朝陽另選他人,這位顧娘子應該翻臉才是,怎麼會親自送賀禮來。
不過,這種結果還是大家最高興看到的,這個大藥師終于不只屬于大有生了。
思付間,顧十八娘已經邁步進來,衣衫考究,笑意滿滿,所到之處,一片問好聲。
信朝陽人群中走過來,看到顧十八娘,心內忽的咯 一聲,一種不祥的預感冒了出來。
這種感覺太荒唐,他不由搖搖頭甩開,再一次看向越過眾人迎面過來的顧十八娘。
這姑娘神情奕奕,笑顏如花,眼中閃著他從未見過的光芒,這種光芒,亮如利矛。
「恭喜大少爺。」顧十八娘在他身前站定,笑著施禮。
「謝你能來…」信朝陽眼神閃爍,低聲說道。
顧十八娘的嘴角勾起笑意,意味深長的看著他,「哪里哪里,不能不來。」
信朝陽看她,沉默無言。
顧十八娘笑著入席,跟熟識的藥商們打招呼,席間,信朝陽的視線不時落在顧十八娘身上,見她笑語歡歡,信朝陽眉頭微皺,他早知道這姑娘心思內斂,情緒不外露,但能做到這份上,也太厲害了,除非,她根本就一絲也不憂傷…
是這樣嗎?信朝陽握著酒杯的手不由攥緊,怎麼可能?明明…
顧十八娘忽的沖他招招手。
收起思緒,信朝陽走過去,顧十八娘離開席,在大廳柱子旁含笑看他。
「何事?」信朝陽含笑看她,低聲問道。
顧十八娘亦是含笑看著他,「我給你備了三匹錦緞,紋銀千兩,另打了一套頭面送給貴娘子…你看可好?」
信朝陽看著她,沒有說話,眼中閃著一絲令人心碎的溫柔,點了點頭。
「哦,還有一個大禮。」顧十八娘笑道,站過來幾步,示意他附耳過來。
他們離得如此近,可以清晰的听到對方的心跳。
信朝陽依言傾身,看著這姑娘白玉般的面容。
「我告訴你…」顧十八娘低聲說道,眼中閃著一絲妖異的光芒,「最多三年,衡陽趙家就要敗了…」
似是一道閃雷在耳邊炸想,信朝陽面色大變,看向顧十八娘。
顧十八娘面上笑意依舊濃濃,露出細細的牙齒,閃著白光,她勾勾手,再次靠近信朝陽,低聲道︰「…想必你已經很好的分析了我顧家,曲家和趙家,我顧家雖有朝中大員,但以我與族中關系很差,再者我哥哥又是一個得罪權貴受皇帝厭惡的小官,自然是不能跟這兩家相比,當然我知道…」
她說著話,輕輕拍了拍信朝陽的肩頭,「我知道曲家細論起來,還是要比趙家好些,但你為了我的感受,所以才舍棄曲家選了趙家…我謝謝你的有心…不選那個我喜歡的女子為妻,你能為我做到如此,的確不錯…但是你選錯了,不,也不算你選錯了,只是…你運氣不好…….」
信朝陽的臉色已經鐵青了,他看著眼前的姑娘,笑顏依舊如花,但那笑意聲音卻已經是寒意滿滿。
她知道,她知道,她竟然都看明白,明白到令人寒心徹骨。
她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姑娘,怎麼會…怎麼會…這是什麼樣心腸什麼樣的眼,才能將世上人心看的如此透徹,透徹的寒心徹骨。
他琢磨人情十幾年,游刃有余十幾年,竟然在這姑娘面前如同**。
「你被也別自我否定…」顧十八娘笑道,「其實我原本沒想這麼多,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讓我替你擇選親事…」說著帶這幾分同情看他一眼,「演過了…過猶不及…不過,我相信,經此一事,大少爺以後斷不會再犯此錯,才智必將更進一步,還是可喜可賀的…」
信朝陽看著她,臉上神情變幻,微微動嘴發出低低的一聲,「為什麼?」
顧十八娘看著他,眼如深潭。
「你對我有情,雖然抵不過更大的利益,你就此抽身而去,我也不會怪你,只是,你不該想要更大的利益,又不放我這個既得利益…」她緩緩說道,「…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可以雙贏的而且…我最恨別人算計我…尤其是用感情來算計我….」
信朝陽看著她,沉默不語。
「我不能說你是不是好人,但是,我顧十八娘,真的不是什麼好人….」顧十八娘站開幾步,看著他一笑,將手在他面前彎了彎,「…我是有爪子的….惹了我我是會傷人的….」
信朝陽看著眼前的姑娘,露出森森的笑意,眼中溫雅恬靜的氣息頓消,露出野獸般的狂暴之氣,這種氣息他見過,那日的建康藥行會大廳,她看著保和堂一眾人就是如此,那日的大藥會競賽場,她對著董老爺就是如此。
如今,在他面前,她終于也露出了此等戾氣,一伸手,毫不留情的抓花了他的臉——
一氣呵成的感覺太好了,我寫的痛快,你們看的也痛快!真恨不得一氣寫到結尾,但貌似還有很多事,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