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他的敷衍,顧十八娘一笑,並不以為意。
二人再次以茶代酒踫杯。
「其實你現在完全沒必要這樣做….」顧十八娘說道。
顧漁帶著玩味的笑,「說來听听。」
「簡單說,這就如同種田一般道理,家族,便是田地,而你、我、你叔伯父、顧漁、顧海等等,都是這田里生長的莊稼,不管天生良種,還是後天給養,不管是糧還是草,都離不開這田地,種不出好糧,田自然要被世人所輕視,而田土變貧瘠,再好的良種也長不出好糧…」顧十八娘將黃世英的話照搬過來。
話沒說完,就被顧漁的笑聲打斷。
「我說,這里也沒別人,你不用扯大旗裝大義….」他笑道,舉著手里的茶杯指了指她,「說正經的話。」
顧十八娘也笑了笑,輕輕咳了聲,伸手環指了下四周美景。
「你這日子過得多好,而且將來還會更好,可是這次顧家如果敗了…」她帶著幾分可惜搖頭,「而且敗得還不是很光彩,作為罪民之家子弟,你有什麼好處?」
「顧漁,為了那些傷害過你的人,把自己搭上,值得嗎?」
「是的,沒錯,他們以前看不起我們,隨意的踩踏欺辱,冷眼旁觀,我也恨,恨不得他們都去死….」
「可是他們死了還有別人,這世上,人本性就是踩低就高,與其去記恨報復那些人,還不如讓我們自己變成高的那一類人,讓他們來俯就….」
「再退一步說,從前的你我,又有什麼資格讓人看得起呢?尊嚴尊重從來不是靠別人良善之心來獲得,而只能是靠我們自己來獲得,我們讓自己變得重要,變得厲害,讓自己成為可以操縱別人的人,高高在上,這才是真正的報復,真正的回擊那些曾經瞧不起欺辱我們的人…」
「顧漁,現在的你,合族上下誰不奉承你誰不高高捧著你,你已經做到這樣了,那為什麼非要畫蛇添足自毀其成?」
她說完這一段話,顧漁神色並沒有什麼變化,慢慢的飲了口香茗,笑了笑。
「顧湘,你一口一個我們我們….」他抬起頭看向顧十八娘,「你有什麼資格把我和你們相提並論?」
「顧湘,你有沒有挨過餓?」
顧十八娘微微一怔。
「顧湘,你有沒有餓的去撿泔水吃?一撿就是十年….」
「顧湘,你有沒有被人打過,沒有理由,一邊打還要一邊學狗叫?一打就是三年….」
「顧湘,你有什麼可恨的?就是因為你們家被人瞧不起了幾次,來了族里,被人愛答不理?給幾次無關痛癢的冷臉,這就叫恨了?」
顧漁忽的仰頭大笑,笑聲尖銳。
顧十八娘看著他,沒有說話。
「你有什麼可恨的?你們有什麼可怨恨的?你有爹娘疼,有哥哥疼,受了再大的委屈,想必你所謂的再大的委屈也不過是顧汐兒洛兒之類的給你幾個白眼看幾句羞辱的話听而已,立刻便能投進娘和哥哥的懷里哭訴抱怨,然後便得來許多的安撫關懷…」顧漁接著說道,看著顧十八娘冷冷一笑,「痛苦,你知道那種痛苦嗎?那種來自靈魂被踐踏的痛苦….那種痛苦,只能用踐踏靈魂和自尊才能換來痛快!」
此話說完,二人之間一陣沉默,寒風席卷而過。
「我有。」顧十八娘忽的說道,抬起頭看這顧漁,「我說我有過那種靈魂被踐踏的痛苦,你信嗎?」
顧漁冷冷一笑沒有說話。
「當然,也許沒你的深沒你的重。」顧十八娘又自嘲一笑,「不過,那又如何?都過去了,總不能放著好日子不過,而總被那些噩夢般的日子困著吧?」
「這麼說來,妹妹是特意來教導我過好日子了?」顧漁笑道,取過茶壺自斟一杯。
顧十八娘笑了笑,將自己的茶杯遞上過去。
顧漁便給她斟了杯。
「是也不是。」她笑道,瞥了他一眼,飲了口茶。
顧漁看著她。
顧十八娘將茶杯往桌上一放,「好了,扯完大旗裝完大義了,現在該說說真心話小人意了。」
顧漁微微一笑,伸手做請。
「顧漁,其實我和你一樣…」顧十八娘整容說道,看顧漁眉角微跳,便擺擺手,「你說的那些我都知道,我說的不是跟你比苦日子….我說的是,我們的目的。」
顧漁微微皺眉。
「不錯,就是目的。」她笑道,「顧慎安倒台也好,錢莊擠兌也好,我不聰明,猜不出想不透你是怎麼做到的,我也沒必要去想,我說過,過程如何我不在意,我只需要知道結果如何就是了。」
「結果如何?」顧漁問道,眼中閃過一絲鄭重。
「你要的結果是顧家完蛋,所有人都變得豬狗不如,家破人散,而你看著這些衣著鮮亮人模人樣沒心沒肺的家伙們如此下場,可謂大大的出了口惡氣….」顧十八娘看著他笑道,「我要的結果也是出口惡氣,從這一點上來說,我們的目的相同,但做法卻完全相反。」
顧漁聞言臉色微變。
「你以為我是來阻止你來了?」顧十八娘看著他挑眉一笑,擺了擺微黃的手指,「錯了,我是來謝謝你,謝謝你給我這個好的一個機會,我沒你那麼聰明心思縝密,竟然不動聲色的兩把將顧家推得東倒西歪,我真心的說我這輩子都做不到,不過我做不到推倒它,卻能做到扶住它….」
她緩緩起身,居高臨下的看著顧漁。
「對于官場我不懂,對于人心我也沒你懂,但對生意我還多少懂一點,現在這種狀況,歸結成一句話,就是顧家缺錢…」她含笑說道,眼中帶著滿滿的自信,「而我恰恰不缺的就是錢…」
顧漁手握著茶杯微微垂著頭,居高臨下的顧十八娘看不到他臉上什麼表情。
「接著說。」他淡淡說道。
「我知道,這次顧家要想渡過難關,需要很多很多錢,多到絕不是一個人能籌到的錢…」顧十八娘說道,「不過我不是我一個人,第一,我有我師父,我師父是什麼人你可能知道,但你不知道的是他有多富有,而他的財富便同他的技藝一起都留給了我,如果這還不夠,第二你知道我也是一個藥師,而且是一個無數藥行都想得到的藥師,只要我願意,很多藥行都巴巴的捧著錢來讓我借,能借多少我就借多少,大不了我把自己賣了,幾千萬兩銀子,我想也不是籌不到…而關鍵是看這次值不值的我如此做….」
「值得嗎?」顧漁問道。
「值得。」顧十八娘笑道,眼中閃亮,望著冷冷湖水艷艷紅梅,「不瞞你說,我這次肯來,是族長等人親自求我,你自然也想得到,如果我這次讓顧家渡過滅頂危機,那麼我會得到什麼….」
她看向顧漁,顧漁抬頭看她。
「沒錯,顧家族中大批的房產田地,幸存下來的店鋪,那都是賴以我大批銀錢而生,那麼自然也便有一半屬于我,生生息息,顧家財產將永遠被我一家佔大頭,子子孫孫永享,而再不是靠人可憐分給幾分紅利,還要忍受無數人的白眼質疑,從此以後,那憐惜別人決定分配誰多少紅利的操縱權就到了我們手上…」顧十八娘沉聲說道,面上神采奕奕,她將手攥成拳,「最重要的是,我一家將成為合族的再生恩人,這種恩典,只要顧氏一族存在一天,就用不可湮滅,從爺爺輩就不被人正眼相看正禮相待的我們一家,從此後就躍然成為族中卓然一脈,我的爺爺和父親牌位將正大光明的擺在祠堂正位,享受合族人的香火供奉,從此以後,我們有權利有地位有金錢,足以操縱族中命運,操縱族人命運….」
她垂視線看向顧漁,微微一笑。
「世上,還有比將曾經踩著自己的人踩在腳下,看著曾經耀武揚威的人變得對自己卑躬屈膝更痛快的事嗎?」她笑道,「還有比這個更痛快的報復嗎?」
「所以,我謝謝你給我這個機會…」
「所以我跟你是一樣的目的…」
「所以,我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所以,顧漁…」顧十八娘坐下來,看著他說道,「我這次跟你爭定了!」
「好大的自信…」顧漁淡淡一笑,帶著幾分嘲諷,「就憑你一個人?」
顧十八娘看著他,同樣浮現一個嘲諷的笑。
「顧漁,你有什麼好得意洋洋的….」她拿過茶壺自斟一杯,嘗了嘗,「涼了…」坐起身將茶壺放在一旁的燻爐上,才接著說道,「你自己也知道,這次你能神不知鬼不覺的讓顧家上了套了,還不是因為顧家對你無提防之心,他們全心全意的信你,敬你,對你掏心挖肺的坦誠相待,你才尋得機會下手…換個人來試試看,有這麼容易?」
「你的意思是,我要真有本事,就對著看透我明白我不懷好意的人來試試….」顧漁抬眼看她,嘴角一彎,「比如,你….」
「這是宣戰了?」顧十八娘笑道,她站起身來,「不過,現在沒那麼容易了…因為,托你的福,我搶先得到顧家一族助力….我知道顧家這些人在你眼里如同豬狗蠢笨,不過,你也听過一句話吧,好狗抵不住癩狗多…顧漁,人生如戰場,一個人或許能勝一時,但永遠翻不了天….」
「顧漁,原本我們無冤無仇,本該相安無事,說實話,與你對立,我也不願意….」顧十八娘輕嘆一口氣道,「要怪,只怪我們都姓顧,而且偏偏是對這個姓有著同樣怨恨執念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