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地上，人們圍成一個大圈，圈子里，有幾個精壯漢子，在敲鑼打鼓，邊插科打諢，道說戲文。兩名粗壯的婦人，牽著兩匹小馬駒，戴上面具，手持小刀小劍，正在繩索上，矮凳子上作翻滾的花巧，頸上都縛著細細的鎖鏈。
另外還有幾只大馬猴，被粗鏈縛在架上，兩只眼楮都老氣懨懨的，在注視場中小猴的表演，看去跟垂死的老人家注視小童嬉戲一般無奈。
這都不能讓水琉璃震驚。
真正令水琉璃驚異的是人。
石板地上，還有幾個「人」，說他們是人，實在是件殘忍的事。
這幾個人，有的沒有手，有的沒有腳，有的手腳都斷了，只剩下單手單足，或是一手、一足，更有一個，手腳全都沒了，張開嘴巴，只啞啞作聲，看了也令人心酸。
另外還有幾個「人」，形象更是詭異，有一個，全身埋在三尺長的甕里，只露出一顆嘻嘻傻笑的頭，這頭顱長著稀疏白發，但卻有一張小童般的女敕臉。
另外一個「人」，上半身是臉，但下半身卻長得跟猴子一樣，全身是毛，還長了半結尾巴，只身體絕不如猴子靈捷罷了。
其中「一」人，是兩個人的背部接連在一起，等于兩人一體，一背粘著兩個軀體。更有一人，身體四肢，還算正常，但臉容全毀了，五官擠在一起，鼻折唇翻，眇目獗牙，十分恐怖。其余還有幾個用黑布遮蓋著的大箱子，不知裝的是什麼東西。
水琉璃乍看一眼，便不想再看了，只覺上天造人何其不公，竟有人生成這個樣子。她自掏出一小塊碎銀，往場上拋去。
她這樣只瞥一眼，還不曾看完，但留在心中的印象，是很難磨滅的。
小草的小臉上也具是意外和震驚，和水琉璃一樣，她再不忍心看著那群賣藝的‘人’。
主僕二人掩著內心的波濤，向外退去，但她們還沒走過人們觀望的行列，忽有人扯了扯水琉璃的衣角。
她低首一看，只見一個三尺不到的侏儒，頭顱出奇地大，雙目無神，四肢都萎縮瘦小，宛若孩童，正捧了一個瓷缽，指了指場心，又指了指瓷缽。
她知道這是向她討賞錢。
她袖中剩下的碎銀子，也不過一點了，銀子太沉，她寧可帶著銀票出門。那侏儒咿咿呀呀地比手劃腳，她點了點頭，一邊從袖中掏出僅剩的碎銀子扔進那瓷缽，一邊忍不住嘆了口氣。
嘆完氣後她听到一聲冷笑，響自她的耳畔。
她迅目一掃，身旁的人，全在看場中畸形「小人」的表演，時而發出喝采拍掌聲，卻不見有人向她望來。
只有一人，抬頭望天。那人華衣錦服，俊朗年輕，在人群中那麼一站，猶如鶴立雞群。
他仰首向天，眉目便看不清楚。
因為眾人視線俱投場中，只有他一人擠在人堆里看天，水琉璃才注意起他來，但也不清楚冷笑的是不是此人。
她收回目光，那侏儒臉上流露出感動的神色來，比手劃腳，咿咿 地說了幾句听不出字音的話，大致是感謝她的意思。
那侏儒領了銀子，又去扯另一個的衣角，討錢去了。
「小姐，我們回去吧？」小草憐憫的看著遠去了的侏儒，小臉上說不清是憐憫還是悵然，只覺得原來這世間還有如此不幸的人。
水琉璃轉身，邁出一步，忽爾腦海中閃過什麼，她止住腳步，向場中張望過去。這時候，鏗聲烈響，兩只大馬猴正在模仿人類比刀弄槍，圍觀的人拍手贊嘆。人在看獸類模擬人的動作，越是打打殺殺，似乎越是覺得刺激精彩。
她腦海中的意念霎時清晰起來。
剛剛那侏儒不是天生的啞子，他是斷了舌頭，而且她可以很肯定的判斷出來︰侏儒的舌頭，是用利刃割斷的！
不但侏儒的舌頭是用利刃割斷的！那些斷肢殘腿的人，大部分都是給利器砍斷的，前生老爺子有不少手下，打打殺殺留下的傷口和這些人如出一轍，所以她才能留意到這不微不足道的一面。
先天殘障的人，創口決不會是這樣子。莫不是他們全遭了兵禍，或是被流寇所傷？如果真是這樣，又怎會弄到如此發育不良，而又全集中在此處？她狐疑地思忖著。
她忍不住蹲下來，看一個斷了兩足一手的畸形人。
那人咿咿啞啞，似乎也正奇怪著水琉璃這樣地端詳他，也似是向她傾訴，他在世間所受的無盡疾苦。
水琉璃一看之下，頓時手指禁不住抖了起來︰這可憐人不但兩足一臂都是給人砍斷的，連舌頭也是遭人剪下來的！
誰這麼殘忍可惡！
忽爾便想到前生曾經看過一些報道，一些為非作歹之徒控制一些流浪的兒童，為了讓這些兒童討到更多的錢，他們就將兒童的手臂或是腿生生弄斷。
這樣想著，一陣寒氣襲上心頭，眼前這些人的遭遇，莫非……
忽然，一條大漢橫了過來，推了她一把，怒目向她瞪了一眼，低聲喝道︰「要賞錢就賞錢，不給錢就別擋著！」
被他一推，水琉璃回過神道︰「他的手是給人砍斷的？」
漢子吃了一驚。橫眉冷睨水琉璃，只是一個美麗非凡的大家千金，頓時不把她放在心上，仍低聲喝道︰「你問這干啥？」
水琉璃又道︰「他的腳是被人斬斷的？」
橫眉漢子想要發作，但又不想驚動圍觀的人，只好強忍低吼︰「這關你屁事！」他用手粗魯地一推水琉璃的肩膀，水琉璃並不相抗，借勢退了半步，口里仍道︰「他的舌頭是給人割斷的？」
橫眉壯漢搶進了一步，發覺圍觀的人們有的向他們望了過來，便強笑了一下，齜齒沉聲威嚇道︰「告訴你，沒你的事，少惹麻煩！」
說罷雙手兜起殘障者，轉身走入場子里，不時仍用一雙凶暴的眼珠往水琉璃身上盯。
水琉璃發覺那殘障者臉上露出驚懼欲絕的神色。
她正想有所行動，忽听一個聲音道︰「小不忍，亂大謀，未知底蘊，發作何用？」
這聲音近得似在她耳畔響起，她霍然回首，只見百數十人中，那本來仰首看天的華服男子，忽低首自人群中行去。
水琉璃心念一動，正想擠入人群中追蹤此人，忽然，迎面也有一人擠了過來，來人與華服男子一進一出，引起人群中爆起罵聲，幾乎與來人撞個滿懷。
來人左肘一抬，護胸而閃開。因為閃得太急，不意踩到一個圍觀的婦人的後跟，那婦人忍不住罵了一句︰「不長眼楮的！」
那人眉宇一別，忍不住想要發作，但又忍了下來。
水琉璃卻在一瞥中呆住了，那薄刀似的柳眉一起一伏間，有說不盡的俊俏，陽光透過樹葉縫隙照在臉上，一明一暗，白似美玉，黯影柔倩。就這麼一剎那，那人已皺了皺眉，不耐煩繞了過去，看起來，正似在找什麼人。
是他？
水琉璃不禁怔了一怔，這男人，卻正是當日在青山寺救過她的人，天問主持的二師兄。
然而時間不容她多想，身子一麻，竟不由自主的被人拉著走，她回頭張望，強拉著她的人是一個看上去風姿曼妙的中年女人，而小草，也正被另一個看上去也是風韻猶存的中年女子強拉著。
一時大驚，她張嘴，想要出聲呼救。
然而此時她才發現，她的喉嚨里，發不出半點聲音。
四周的人群，已被場中更為刺激的技藝所吸引，絲毫沒有注意到這一幕，偶有目光掃過來，也不過以為是那位小姐身子不適身邊的管事媽媽扶著她走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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