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黃霸天沉默片刻,邁步向安伯塵走去。
他瞎了的那只眼是他此生最榮耀的勛章,自然要告知他所尊敬的對手。
安伯塵是後輩,修為實力也不如黃霸天,可這一路過關斬將,一次次幸免于難,一次次斬殺實力勝過他的對手,已然贏得黃霸天的尊敬。有了那些前車之鑒,這位由匡帝親點的上將面對安伯塵時,絲毫沒有半點輕視,隱隱之中已將安伯塵視作他少年時候當獵戶時,絞盡腦汁捕捉的那些獅虎豺豹。
一路隨行,除了那些後手殺招外,黃霸天還發現一事,那便是安伯塵的成長速度實在驚人。鎮守七關的那些上將敗就敗了,死便死了,到頭來卻成了安伯塵磨礪戰術、槍道的踏腳石,在典魁手中習得技御空氣,對陣王越斬獲槍道戰陣就連黃霸天也有些好奇,倘若自己射出真正的嘯日箭,會不會也被安伯塵學去?
黃霸天不會射出真正的嘯日箭,並非害怕安伯塵偷師,一來那一箭威力太大,二來,黃霸天還有更簡單的方法將安伯塵殺死。
戰王越時,黃霸天偷襲一箭未果,卻讓安伯塵記住了黃霸天的箭,並且留下重傷。戰華飛時,黃霸天一箭被安伯塵等人利用,重創華飛,卻也令黃霸天只擅箭道的形象愈發深刻。
黃霸天出手兩次都未得全功,他並沒心急,就好像他少年時候于山野間一路鋪下陷阱,一邊削弱野獸的力量,待到終末,那些野獸徹底落入陷阱,只剩最後一絲力量困獸猶斗,終免不了被黃霸天所殺。
黃霸天知道,在陛下心目中,這個來自南方琉國的少年已然成為最可怕的變數,事實上也的確如此。于是黃霸天佯裝只會使弓,用隨手射出的一箭消耗完安伯塵最後的元氣,將發生變數的可能性減弱到最低。
手握長刀,黃霸天走出密林,在流金般的陽光中走向埋頭喘息的少年。
如果他再小心點,再警惕點,再忍耐點,他也不會忽略掉那個足以要他性命的細節哪有只會用箭的將軍。或許是他太疲憊的緣故,也是,一路不眠不歇,掙扎在生死一線間,試問這世上又有幾人能受得了。
越靠近安伯塵,黃霸天腦中浮出的雜念就越多。殺死這樣一個原本擁有無限可能的少年,就連黃霸天也難免有些激動,亦有幾分為將者的惋惜。
若非他挑戰陛下的尊威,假以時日,或許又是一個呂風起可沒有荒道上一場場苦戰,沒有此前的百戰百敗,他又如何能在這麼短的時間里突破天品,擁有和五虎一戰的實力?
無論如何,他的傳奇到此為止就在今日止于我黃霸天之手!
在安伯塵身前兩步處站穩腳跟,黃霸天深吸口氣,直到此時他依舊滿臉警惕,沒有絲毫松懈。和他想象中的一樣,安伯塵雖頑強站著,可透過衣甲便能發現,他全身肌肉不住的顫抖著,大顆大顆的汗珠從他埋入陰影的下頷滴落,卻是元氣大損的跡象。力氣耗盡,連身體肌肉都無法控制,更別說繼續鏖戰了,如此,也不會再有變數。
密林前,荒道旁,黃霸天終于放下心,高舉長刀,獨目中竟閃過一絲憐憫。
每次判敵人死刑前,黃霸天總會秘密的向天祈禱,請求上蒼的原諒。他殺人只因不得不為之,而非他的意願,無論是少年時候捕獵的野獸,青年時候刺殺的那些朝臣,亦或是這些年死于他手有名或無名的戰士,黃霸天都覺得自己並沒資格奪走他們的性命,可為了能讓自己繼續活下去,黃霸天只能心懷憐憫地將他們斬盡殺絕。
刀鋒已揚到最高處,就在這時,黃霸天忽然發現面前的少年竟抬起了頭。
眸中劃過詭異的紫色,仿佛雷霆般閃爍在瞳仁上,每閃一下,安伯塵的眉頭便會猛地一晝,面部肌肉不受控制的抽搐著,也不知道他究竟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元氣耗盡,力量不存,安伯塵看似毫無勝機,若不選擇逃跑,那便只有死路一條。然而,但凡是修士,在面對死亡時,都會有最後一次機會。
「往後莫要再動用本命真元,十日內切莫久戰,否則」
當安伯塵看見螺旋氣柱被黃霸天一刀斬碎時,火神君的話又在他耳邊響起。可事到如今,安伯塵只求能殺敗黃霸天,在他還有力氣睜開眼皮時,趕到鑾轎前。
于是乎安伯塵不顧一切的抽取本命真元,三方丹田剛剛被火神君調理完畢,轉眼間又變得干涸枯澀,新生出的幾絲本命真元沒過多久便被安伯塵采擷殆盡,卻因太過稀少,無法盤活周天四勢和元氣。正當安伯塵陷入絕望時,忽然想起,在他身體中還藏著一處力量之源。
那股力量太過強大太過猛烈,這些日子來一直被安伯塵封印在魂魄中,頂多只是偶爾問一問力量中所蘊含的真意,練就幾手雷術。
在安伯塵的魂體中旋轉著九顆紫色的珠子,卻是安伯塵那日渡過九重天劫所得的雷珠,雷珠中藏有雷道真意,更有無窮無盡的雷力。然而那股天雷之力太過龐大,安伯塵的魂體雖渡過九重雷劫,可若在肉身中釋放雷力,只消一絲便會把安伯塵的經絡骨骼沖垮,因此安伯塵始終未敢有所企圖,直到今天
盯著面目猙獰、整個身體不住抽搐的安伯塵,黃霸天心頭咯 一下,隱約間察覺到一絲不妙。
難不成又有變數
黃霸天沒敢多想,一臉憐憫之色蕩然無存,手起刀落,向安伯塵頭頂劈去。
「啪!」
刀鋒砍中安伯塵在戰盔外的額心,卻仿佛砍在了千年隕鐵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黃霸天難以置信的看向安伯塵被他劈中的眉心,心頭一陣狂跳,一刀劈下,竟然連皮膚也沒曾破開,這安伯塵難道是妖怪變的不成?
眸中泛起絲絲白火,黃霸天強忍住心頭的驚慌,暴喝一聲,聚起全身元氣涌入雙臂,刀尖挑起,再度劈落!
令黃霸天稍感欣慰的是這一回刀鋒終于沒入半寸,可接下來所看到的再度令他脊背發寒。
從安伯塵眉心涌出的不是鮮紅的血液,而是紫色的光芒。
「轟!」
黃霸天愣神間,耳邊傳來雷霆般的咆哮,手中的長刀也被安伯塵眉心涌出的雷力轟成粉碎,殘渣亂飛。
下一刻,黃霸天只覺眼珠猛地一痛,似曾相識的感覺撲面而來——黑暗,和多年前的那次不同,這一回可是徹徹底底的的黑暗,鋪天蓋地的將他淹沒。
痛苦倒地的黃霸天並不知道,他若不劈出第二刀,安伯塵十有八九會爆體而亡。正因他太過謹慎,太過果決,第二刀劈出,恰好在安伯塵對準上丹田的眉心處割開一條缺口,將不受控制的雷力悉數釋放,救下安伯塵,卻刺瞎了他自己僅剩的左眼。
午後的陽光在狂涌向天頭的雷潮中變得支離破碎,安伯塵僅從雷珠中釋放出一絲天雷之力,可只這一絲便險些要了他的性命。
雖得黃霸天「相助」,陰差陽錯保住性命,然則九天雷力畢竟是天地間最霸道的本源力量之一,凡人難以掌控,剩余的雷力奔涌在安伯塵周天經絡中,將原先的四勢逼退、取而代之,卻又宛如急驟的洪水,肆無忌憚的流淌著,沖擊著經絡穴位。釋放出雷力雖在短時間里讓安伯塵擁有無比強大的力量,可長此以往,勢必會損毀經絡、穴位。
此時此刻安伯塵哪會在乎這些,看也不看一眼倒在地上的黃霸天,仰天長嘯,身如閃電向東奔去。
他的動作有些僵硬,每邁出一步,骨骼關節便會不受控制的發出一陣抽搐,劇痛襲遍全身,久而久之,倒也漸漸麻木,失去疼痛的感覺
冗長的土坡上,送親隊停下腳步,就地扎營,等待著即將到來的迎親隊。
無論是羽林軍還是司馬家鐵騎,亦或是隨行的侍女們,所有人都長舒口氣,
這一路可謂是有驚無險,驚的是那個傳聞中妖魔般的琉國叛將,以及七小姐時不時搞出的亂子,甚至還有今日從天而降的妖魔鬼怪。好在那個安伯塵終究還是沒能趕到,現如今生死不知,七小姐似也認命了,乖乖的呆在鑾轎中,而那些妖魔鬼怪自有高人們去對付。
停在土坡上,吹著午後的風,送親隊中諸人只覺神清氣爽,心情大好,偶爾也會有人看一眼不再有動靜的鑾轎,暗地里長嘆口氣。
把一個嬌滴滴的少女嫁給大匡的陛下,她若心甘情願倒也罷,可她若是從頭到尾都不願意,那可就有些殘忍。
一入侯門深似海,何況是天底下最大最深的那扇門。
和送親隊里所有人想象中的都不同,跪坐鑾轎中的少女並沒唉聲嘆氣,也沒自怨自艾,相反的,她看起來比所有人都要輕松。
「那貪狼營來的好快。」
看向百多步外那道飛揚的煙塵,司馬槿淡淡說道。
「你想通了?」
問話的自然是紫龍女。
「若不想通,還能如何。」
聞言,紫龍女復雜的看了眼司馬槿,似在推敲她這話究竟是真是假。半晌,紫龍女搖了搖頭,從口袋中掏出珠鏈,遞給司馬槿︰「既然你想通了,我也不會食言。」
沒有道謝,也沒再說什麼,司馬槿接過珠鏈,怔怔地看了許久,隨後緊握在手心。
珠鏈溫澤猶在,她的心卻已冷了。
終究還是沒能等來奇跡,也沒能逃月兌注定的命運。
此顏此容,蒼天何公?非是禍國,便是亂世,縱然她不想,如匡帝者也不會放過她。
可她司馬槿又怎會任人擺布?
事到如今便只能舍了這具肉身,元神七日不返,肉身就此腐爛,腐爛成誰也認不出的枯骨。沒了肉身,她的元神也只能再這個世上呆七天,七天後,若不重找宿主或是依附花草樹木,她也將灰飛煙滅。
也不知道到那時,她還是不是如今的她應當不是了,許多曾經擁有的都無法找回,又豈會是從前的司馬槿。
指尖滑過珠鏈,溫柔而又留戀,司馬槿深吸口氣,眸中閃過哀傷,面具後的嘴角卻泛起一絲淺笑,美得令星月失色,卻無人能見。
「過不了多久,你也會漸漸忘記我。三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的確很短。只可惜,那個承諾這輩子都無法實現了。」
喃喃低語著,眸中的憂傷悄然散去,漸漸變得漠然而冷淡,司馬槿深吸口氣,面朝南方,盤膝閉目。
許久,緊捏珠鏈的手指仍不舍松開,司馬槿不由搖頭苦笑。
「你還在幻想什麼呢」
話音落下,剎那後,仿佛回應一般,從西面傳來一陣鳴嘯。
不單是司馬槿,送親隊中所有人都轉頭向西望去,可和司馬槿不同,臉色蒼白的他們顯然是猜到了什麼。
雷潮從密林後蔓延開,從雷潮中飛奔而出的是一個衣甲破碎、披頭散發的少年,唯一能辨認他身份的,也只有那桿銀白色的長槍。
貪狼營在北,送親隊在南,塵埃滾滾間,反手握著銀槍的少年人終于放緩了腳步。
也不知是太疲倦還是其他什麼緣故,少年一瘸一拐的走在兩軍夾道間,步履蹣跚,配上他花里胡哨卻偏偏破爛不堪沾滿鮮血的衣甲,很是滑稽可笑。
再可笑,面對那個單槍匹馬殺破天下虎狼膽,殺得大匡格局一日亂過一日,殺出一條戲文里所謂關南血道的瘋龍之將,又有誰敢笑出聲?
「來者何人?」
蒼老的聲音響起,有些難以自禁的顫抖。
其實不用去問,誰都知道答案,可看到那個一瘸一拐走向萬余大軍,沒有半點停頓的少年,劉老休還是忍不住月兌口問道。
隔著漸漸平復的塵埃,鑾轎中,司馬槿難以置信的望向遠處山坡下那道熟悉的身影,當略帶沙啞的聲音壓過千軍萬馬傳到她耳中時,司馬槿鼻子一酸,眼楮已然濕潤
「某,安伯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