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時節的谷陽縣直到傍晚天色都沒黑,草叢里的卻已蟲聲如沸,窸窸窣窣,仿佛冰屑在打顫。
晚風拉扯著雜七雜八的聲響鑽入木格,扶搖而起,吹卷安伯塵的發梢,這半暖半涼的風兒撲面,卻好似攜著莫大的寒氣般,令安伯塵齜牙咧嘴,眉角不住打顫,好像在強忍著什麼。
一席話罷了,說得司馬槿口干舌燥,抿了口茶水,司馬槿隨意的倚坐靠榻,盤起腿饒有興致的打量對面臉色古怪的安伯塵。
「小安子,你說這李小胖咱們是救好呢還是不救好?」
聞言,安伯塵神色愈發復雜,抬起頭看了眼促狹而笑的司馬槿,不由輕嘆了口氣。
二人所處之地為五樓之上的小閣,亦是龍門客棧最高處,鏤空而不敞,透過稀疏的木格子能看見高天廣地,卻顯得格外逼仄,無法看全。目光越過變暗下來的木格,安伯塵遙望南方,看了許久,突然笑了起來。
安伯塵怎麼也沒想到,在他縱橫北方時,那個一天到晚沒個正形、最大的抱負只想提鳥籠牽走狗招搖過市的李小官人竟也在南方闖出偌大的名頭來。只可惜,他那名聲並沒給他帶來什麼好處,反而把他困于南荒,稱不上聲名狼藉卻也夠嗆,至少令安伯塵看完密報再听完司馬槿一番敘述後目瞪口呆,回過神來後哭笑不得。
「救!一定要救!李伯伯還等著小官回去給他們李家傳宗接代呢。」
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安伯塵看向憋不住笑眸眼彎成月牙形的司馬槿,不由埋怨道︰「我說紅拂,小官好歹也和你共患難過,大家在一起呆了那麼久,你咋就沒點同情心,只顧著看笑話。」
「不是我沒同情心,只不過那個小胖子他完全是自作自受!」
輕哼一聲,司馬槿擺弄著漆木茶盞撇嘴道︰「那日琉軍被亂民所敗,我依你的主意派人去找到他,在南顧丘之南靠近黑澤嶺的地方找著了小官和你的五百虎賁。那時叛軍還在附近游逛,強行突圍死路一條,于是便命手下斥候和小官商量好,等三日後深夜我派一隊斥候前去接應,由密道回轉。他倒好,第二天竟帶著虎賁營反向進入黑澤嶺打起獵來,到第四日早晨才匆匆回轉約定地點。我手下斥候令行禁止,沒等到他,自然走了。再後來」
司馬槿沒再往下說,後來的事她不說安伯塵也知道,無非是削軍權,強娶入皇室,沒了鬼軍斥候即便司馬槿想要護住李小官也是有心無力。待到被安伯塵救出回轉南方,司馬槿再派人去打探李小官,卻發現那個小胖子竟率領虎賁營一路南下,走過聚滿叛軍的南顧丘,過了野獸橫行的黑澤領,又繞過兵強馬壯的南方第一大省,到達南荒。
也算他大福大運,稀里糊涂的率領五百人馬平安無事的到達帝國南端,恐怕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要去哪。可人的好運總有用光的一天,剛到南荒李小官便遇上禍事,從那以後禍事一波接著一波,雖無性命之憂,可是
安伯塵和司馬槿同時抬起頭,目光相觸,都是滿眼無奈。
「小官他就是這種性子,你又不是不知。我看我還是盡早去一趟南荒將他帶回來。」
掃了眼案頭密卷上那一件件駭人驚聞卻又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安伯塵苦笑著道。
「你又想一個人去?」
司馬槿皺眉看向安伯塵︰「小安子,若放在從前你一個人去倒也沒什麼,可如今你周天循環尚未連上,那招周天三十六擊缺陷頗多,從此處到南荒要經過叛軍聚集的南顧丘,黑澤嶺以及嶺南行省,一不留神便會陷入險境。如今天下雖亂可大匡皇室仍為正統,你一個背著大財大爵的欽犯到哪都是香餑餑。」
安伯塵也知司馬槿說得在理,沒了御風之術,丟了水火兩行術,安伯塵再無法像從前那樣神不知鬼不覺的走南闖北,一路南下實在危險。
「不過,你也別擔心。你來此之前我便已經準備妥當,等明日我陪你一塊去南荒救回小官。」
就在安伯塵愁眉不展時,司馬槿扇著茶蓋,看向安伯塵似笑非笑道。
「可是你這客棧」
「不礙事,客棧自有蔣平王猛他們看著。」
司馬槿說完,就見安伯塵面色古怪,不由輕笑一聲道︰「小安子,他們四人在你眼中算不上什麼,卻是因為此前你已見過太多天品強者的緣故,自然不覺得他們四人有多厲害。可你也不想想,這大匡能有多少天品修士?算上天下虎狼、漠北苦修、極西異人以及藏匿市井的隱士,也不過百來之數。我能收服他們四人算是機緣造化,他們雖沒你所養煉出的殺意,上陣殺人的本領也不算太厲害,可卻各有本領,看護住這龍門客棧絕對綽綽有余。」
也對,這天下間又能有多少天品?我之所以覺得尋常天品沒什麼大不了,只因我遇上的對手大多為虎狼之輩,天品修士中掌大殺器者。可這天下事並非統統由殺戮所主宰,五虎七熊道技雖強,上陣殺人的本領雖厲害,可論及修為技法也不一定比得上苦修異人。正如紅拂所言,客棧里四人道技不算高強,可也是各有看家本領。
安伯塵默默想著,翻開手底密卷,又看了一遍那四人的筆記。
蔣平︰心思縝密,多謀卻寡斷,記憶力超群。天品修為,不擅道技,擅長布陣,為龍門客棧管賬先生,統掌客棧交易。
王猛︰沉默少語,行事果決,力大無窮。天品修為,道技一般,擅長身法,為龍門客棧車把式,統掌客棧情報。
姜樂︰性格活潑,嫉惡如仇,文武雙全。天品修為,道技不俗,有大將之才,為龍門客棧店小二,統掌客棧外部暗殺。
許陽︰性情暴躁,內心實誠,刀槍不入之體。天品修為,道技尚可,為龍門客棧大廚,統掌客棧內衛
在四人的筆記後還有他們的出身來歷,詳盡無比。
龍門客棧只是初創,蔣平四人也未經太多磨礪,可司馬槿卻早已將未來的規劃定下。和普通的客棧不同,龍門客棧並非以招待往來客商為主業,卻是經營四樣大買賣——交易、情報、暗殺以及內衛。如今只這谷陽縣一家自然無法成大事,然而在司馬槿的計劃中,多則五六年,少則一兩年,龍門客棧會從谷陽縣開始向北擴張,扎根于僻野縣鎮,再緩緩向府城進發,壟斷客棧行業。待到世人察覺時,龍門客棧已然根深蒂固,尾大不掉。
這番事業雖比不上王霸偉業,難度卻也小不到哪去,想要在數年內匆匆完成,恐怕也只有她才能做到。
看了眼夜色下眺望遠方的少女,安伯塵驀然一笑,手底不停又翻開一頁。
在這一頁上只記錄著一個人。
上官婉兒︰通經史,喜研究。不通道技。為鳳臨閣掌櫃。
「她好奇夫妻之禮,一心想搞清楚男女之間的關系,更想挑選出她心目中的偉男子。讓她做青樓老板娘再適合不過,這世上恐怕沒人會比她更有熱情,更舍得下功夫了。」
耳邊傳來司馬槿似笑非笑的聲音,安伯塵聞之不禁莞爾,笑著搖了搖頭,將密卷放在案頭。
密卷上除了龍門客棧的未來規劃外,還有這一個月來天下局勢,以及任天命、無華、張布施等人的下落,安伯塵卻不想再看下去。
或許因為他還沒清閑夠,不想那麼快的讓那根弦繃緊,又或許因為夜色靜好,美人香茶于側,安伯塵可不想打破這難得的氣氛。
夜風吹來,月色如水,兩人坐在無人打擾的小閣樓中,靜靜品茶。
而在距離谷陽縣並不遙遠的琉京中,也有人獨坐高樓,飲茶觀月。
面紗後是一張絕色容顏,一如既往的冷艷而不失萬種風情,卻因這百多日間的世事輪轉而略顯疲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