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現在山路上的道人年紀尚輕,看起來不足二十。長發垂腰,身材頎長,偏瘦,長得倒是一副好皮相,玉面若施粉,鼻梁高挺,眸眼如劍秋波冷凝,全身上下透著不與人親近的冰冷氣息,道袍加身,出塵味十足。
數月前的琉京,安伯塵曾三度遇上這道人,次次佔盡上風。
「紅拂,你也認得他?」
眼見司馬槿玩味的打量著且戰且退的道人,目光閃爍,安伯塵忍不住開口問道。
「自然。鼎鼎大名的風才子,我又怎會不認識。」
司馬槿面露思索道︰「據說這位風才子詩詞歌賦無一不精,更擅醫術。去年末到琉國巧遇南嶺災民,一路同災民為伍,治病救濟,到了琉京已有妙手仁心之名。她把盤纏都送給災民,沒錢住店,在街頭賣對子,半月內無人對出,然後就出了名,再然後被李宣提拔士子出身,進入白狐書院。說起來,她的經歷在某些地方倒和你有幾分相似小安子,你又在發什麼呆?」
「無事。」
安伯塵強笑著道,他一邊掩飾臉上的落寞,一邊壓制著心中的復雜。
那個年輕道人是風瀟冷,出自長門,三個多月前曾來琉京攪事,被安伯塵擊敗,順便當作踏腳石一舉突破地品境界。百多日後安伯塵和他重逢于琉南山路,風瀟冷仍是地品境界,安伯塵卻已突破天品,可他這個時靈時不靈的天品只能躲在女人身後,還不如地品境界的風瀟冷大戰妖魔來得痛快。
安伯塵修煉雖受挫,可這些日子磨煉出的眼力卻沒丟,如何看不出風瀟冷且戰且退是為了將躲在黑煙後的妖物引誘走,想來在距離此處不遠的地方定有埋伏或是法陣。
心意一動,安伯塵轉過頭遙望山道左右,剛想開啟左眼目神通,轉瞬後臉上又露出苦笑。
空有天品修為以及打遍天下虎狼的驕人戰績,可他真正能施展出的本領卻連一個炎火修士都比不上,天下間最大的諷刺莫過于此。除了還不完善的周天三十六擊,安伯塵再無法體會從前那種雙手緊握力量的感覺。力量于他在關南一路上達到巔峰,此後急轉直下,漸行漸遠,可力量的離逝帶走的並不僅僅只是力量本身,還有其它。
「這風才子倒也有趣,只可惜無緣結交。」
遙遙望向將妖物引到遠處的風瀟冷,司馬槿目光閃爍。
話雖如此說,可正如一心想將她獻給匡帝的紫龍女,即便司馬槿再賞識,可打從一開始兩人就注定了無法站在同一陣營。
聞言,安伯塵古怪的看了眼司馬槿,心中微微發酸,下意識的說道︰「那風瀟冷是長門中人。」
「我知道。她不單是長門中人那麼簡單,她在長門中的地位非同尋常,若我猜的沒錯,南面那伙所謂的亂民和長門以及風瀟冷月兌不了關系。」
司馬槿站在安伯塵前面,並沒察覺到安伯塵的異常,自顧自的說道︰「她風瀟冷恰好在亂民進犯琉國之前出現,且還一路跟隨災民前來,這未免也太巧了。你離開琉國後,她卻又折返琉京,小安子,你說」
話音一滯,司馬槿皺眉回頭,就見安伯塵怔怔地盯著他的雙手,眼楮無神,目光黯淡。
已經許久許久沒在安伯塵臉上看到這樣的神情,類似這般,司馬槿也只看到過一回,那還是在三年多前,離公子帶著他手下的僕僮郊游,卻被突如其來的王家鐵騎包圍。王馨兒手起劍落,將「離公子」斬落于馬車前,鮮血噴出七尺高,隨行的奴僕都嚇破了膽,哭哭啼啼,跪地求饒。卻只有一人沒哭,藏在鐵騎中的司馬槿偷眼看去,就發現唯一沒有哭的那個小僕僮怔怔地站在原地,呆若木雞,臉上混雜著茫然、恐懼,以及一絲絕望,他不是膽大,而是被嚇傻了。司馬槿莞爾一笑,收回目光,再沒多看那個呆呆傻傻的小僕僮半眼,直到這名叫安伯塵的僕僮反手制住王馨兒,在所有人包括司馬槿在內震驚的目光中逃出生天,司馬槿這才起了興趣。
也只有這麼一次,在司馬槿三年多的記憶中,她只在安伯塵身上看到過一回徹徹底底的絕望,且還是安伯塵尚未展翅高飛時。從那以後,安伯塵再沒絕望過,掙扎在九死一生的殺局間,他也沒有過,卻不料在形勢漸漸柳暗花明起來的今天
隱身符不知何時失效了,兩人的身影漸漸露出,一前一後站在荒涼的道左,山風陣陣吹拂而來,長草舒卷,除此以外再無任何聲響,寂靜得令司馬槿心頭發冷。
她喜歡的是那個老實巴交總會不自覺鬧個大紅臉的小安子,也喜歡昨日從圓井村出來時淡漠安然的小安子,而她最忘不了的則是一個月前披頭散發一瘸一拐走到千軍萬馬前,第一眼便找到自己的小安子而現在這個滿臉絕望、丟了魂的人,真的是自己所認識的他嗎?
山風呼嘯,刮個沒完沒了,司馬槿低頭看向腳底,目光微凝,似在想著什麼。
「紅拂,我周天經絡的情況比我昨晚說的還要糟糕。不出意外,我的修為從此止步天品,還是個半廢的天品。」
憋了許久,安伯塵終于忍不住向司馬槿說出,心頭一輕,仿佛摞下塊巨石。
可隨著那塊石頭落下,他的心卻一下子變得空蕩蕩,就連半絲空氣也抓不住,留不下。
抬起頭,安伯塵看向司馬槿,深吸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擠出一絲笑意道︰「從前卻沒想過,我倒成了你的累贅」
安伯塵還欲再說,就被身前的笑聲打斷。
「我說小安子,這才多大點事你便犯起傻來了。你還記得我當初和你說過,紅拂這個名字的來歷?」
輕巧的笑著,司馬槿問向安伯塵。
「你說出自你們吳國的戲。」安伯塵不假思索道。
「正是,那戲名叫紅拂夜奔,講的是一個名叫紅拂的姑娘挑男人的故事。她這一輩子只相中了一個男人,只用了一眼,便義無反顧的和他跑了。再然後」
山腰道左,風輕雲淡,少女時而眺望遠天,時而莫名一笑,卻是在和身旁的少年講述起那個遙遠的故事。
都說亂世中的佳人蕙心蘭質,能識真英雄。然而大多時候,無佳人相識,便無英雄造化,在那一段段傳奇中英雄們總是佔據長篇大幅,可剝開這一切向回看去,若沒無數年前的驚鴻一瞥,沒有英雄落魄時的美人恩,又哪來那麼多的狗屁英雄?
歷史如車輪,周而復始的旋轉著,說到底,天底間從來都沒有過所謂的新鮮事,一切故事都能從逝去的光陰中找到它們的源頭,不過是換個時間地點人物背景罷了。
「所以說咳咳,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說這個故事嗎?」
終于把這段冗長的故事說完,司馬槿口干舌燥,抬起頭,就見安伯塵也朝她看來,目光火熱,直看得司馬槿臉上燒起兩抹粉霞。
故事講完其實已無需多說什麼,若連這點靈犀都沒,司馬槿立馬拍拍走人。
打量著安伯塵,就見他的精神狀態雖比之前好了不少,不再充滿絕望,可眉宇間仍鎖著兩分憂郁一絲愁色,司馬槿不由暗嘆口氣。
「原來是心魔。」
修行歸根結底不過是竊奪天道之舉,天地父母天最大,做了對不起上天的事多多少少會生出心魔,可安伯塵今日所生出的心魔卻有些特殊,即便司馬槿不惜做出「犧牲」來安撫他,可若是安伯塵自己無法想通,心魔永遠不會徹底離去。
「罷了,跟我來,本姑娘帶你去解了這心魔。」
不由分說的挽上安伯塵手臂,司馬槿縱身一躍,在半空中召喚出飛龍駕,和安伯塵齊齊邁入。
野馬王許久不見安伯塵,正想腆顏賣好,就被司馬槿一鞭子抽中馬臀,只得苦巴著臉拍翅而上,撒丫子向南飛去。
兩人剛走沒多久,風吹草葉,一襲道袍緩緩飄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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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第一更暫時都放在中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