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雖已成雲煙,可回頭再看,又是截然不同的感覺。
四年間的一點一滴掠過眼簾,安伯塵蜷起腿,靜靜想著。
離公子對他們四僕僮不偏不袒,沒有特別照顧誰,也沒有特別嫌惡誰,就算好吃懶做的李小官,離公子也沒發過脾氣。他似乎天生不會動怒,永遠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樣,上對君王,下對奴僕。
然而,隱約中,安伯塵又覺得離公子待他稍有不同。
比如那首批詩,王侯一朝伯,來日一清塵。四名貼身僕僮中,離公子也只給安伯塵批過詩取過名,其余三人都沒此等待遇。
想到這,安伯塵心中迷糊。
公子待自己稍有不同,偏偏那夜的殺劫只有自己逃了性命,順手將李小官救下。然而,《大匡神怪談》中的那個故事,以及刻著幾人名字的五行,又令安伯塵心意難定。
「罷了,等蕭老回來再去合計。」
搖了搖頭,安伯塵散去心中的復雜情緒,盤膝而坐,雙手抱圓,只等夜幕降臨便進入神仙府,繼續修煉水火二勢。
就在這時,安伯塵心生警覺,瞳孔陡縮。
一支冷箭從窗外飛來,擦著他的額發,插入身前的幾案。
看著面前的羽箭,安伯塵微微失神,正欲拔出箭梢上的信函,余光中,似有條人影飄過朱雀街。
起身,扭頭,安伯塵看向打著油紙傘的男子。
即便安伯塵強作鎮定,可他的心還是止不住疾跳起來,連帶神色也變得僵硬起來。
獨倚高樓,看向樓下笑吟吟的布衣公子,安伯塵張了張嘴,嗓子卻仿佛被堵住,許久沒能說出半個字。
和這四年來一般,他穿著最尋常的灰布衣,舉著的卻是琉京最好店家特制的油紙傘,溫文爾雅,滂沱大雨從天降,也遮掩不住他一臉柔和的笑意。
彼時站在高閣上的是他,徘徊于樓底的則是安伯塵,今日卻調了個位。少年閣上觀,公子閣前笑,荒謬中透著幾絲古怪。
從頭到尾,兩人只是靜靜對視,誰也沒開口。
「公子」
當安伯塵終于擠開喉嚨,喚出那兩個不知叫喚了多少遍的字,恍若隔世,樓下的男子已消失在雨幕中。
心頭撲通撲通直跳,安伯塵一坐下,深吸口氣,面色復雜。
怔怔地看著前方,目光落向箭上的信函,安伯塵沒再猶豫,猛地將信函抽出。
打開,熟悉的小篆沒入眼簾。
「王侯一朝伯,來日一輕塵」
一開頭,便是這五言批詩,將安伯塵帶回那日的戲館,離公子輕描淡寫的說著,隨口一言,卻似隱含深意。
心情莫名,安伯塵繼續向下念去。
「詐死而隱,實屬無奈。伯塵生還,意料之中。今日之變,意料之外。欲知詳情,望君湖見。」
公子的書信向來短,做了四年的執墨僕僮,安伯塵早已習慣。
又念了一遍,安伯塵丟下信函,靠著榻背,暗舒了口氣。
果然,公子料到自己不會死可他又是如何料到?自己能逃生,全因那場預見未來劫難的夢,那樣的夢自己從小到大也只做過兩次,那夜的密室中,連我自己都沒想到會做這麼一場夢。
安伯塵雖然心疑,可不知為何,看著離公子親筆所書,他心中的懷疑一下子減弱了幾分。
琉京一月,是是非非,風波不止,安伯塵已懂得勾心斗角、人心險惡的道理,按理說,不應該如此天真的相信才是。可偏偏此時信大過疑,或許因為四年來,安伯塵跟在離公子身旁,從未見他說過半句虛言假話,至少口上筆下如此。又或許,在心底深處,安伯塵不希望儒雅的離公子一下子變得心狠手辣,置他的生死于不顧。
「今日之變,意料之外看來他只料到我能生還,可月兌險後所發生的一切,卻和他預計的不同是了,紅拂,他沒算到司馬槿的到來,正是司馬槿的出現,生出變數,打亂了他的布局。」
目光閃爍,少年人盤腿而坐,靜靜思索著。
「在遇到司馬槿之前,我孤身入城,那時若沒遇到司馬槿,我早已到了望君湖邊,好好睡上一覺,等第二天找映紅姑娘討要九辰君,那時映紅姑娘還沒被君上看中,我隨便找個借口應當能討來公子原先的計劃是讓我得到九辰君?得到之後等等,王馨兒投靠璃珠公主,想要借助她的勢力潛伏于琉京,伺機動手搶奪九辰君,三日後她們會去墨雲樓打探,離公子未回轉,琉京定然震動,無需等到霍國公死後便能生出亂局。那時候的我卻不會發現這些,直到被王馨兒和璃珠找上門,奪得九辰君重新淪為階下囚,又或者被殺死。」
身軀微震,半晌,安伯塵嘴角泛起苦澀。
一路推衍下來,即便沒有司馬槿的出現,只要安伯塵得到九辰君,到頭來還是免不了一死。
「欲知詳情,望君湖見」
念叨著最後一句話,安伯塵心情復雜。
他隱約感覺到,一旦他前往望君湖,知道了離公子的布置,從此往後便會重新陷入琉京亂局,連司馬槿和蕭侯都會會牽扯進去。可是安伯塵實在想知道,在離公子原先的算計中,他究竟扮演怎樣的角色?
是一個引發亂局的棋子,還是一個注定要死的龍套。
一個月前的安伯塵懵懵懂懂,命運掌于他人之手,一個月後,歷經波折,安伯塵從琉京亂局月兌身而出,蟄居墨雲,終于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不想再將命運交出去。
可是,若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不知道離公子待他為何,他再無法靜下心去修行。
安伯塵並不知道,這就是戲文里所謂的心魔——擋在他心境之前的魔障。
和離公子相處了這麼久,說是沒有感情那是假話,安伯塵雖然生性淡漠,卻明是非,若不是離公子將他帶出圓井村,他也無法擁有如今這一切。雖談不上什麼大恩大惠,可安伯塵無法忘本,倘若在離公子原先的布局里,他終究難逃一死,安伯塵自然不會再惦記從前,亦會心生防範。若是離公子並沒那般算計,只是以他為棋子,安伯塵雖覺不舒服,可也不會太過怨恨,繼續蟄隱,靜觀其變。
無論以後如何,此時的琉京中,方才十四歲的少年還遠遠無法做到心狠手辣絕情寡義,不過想求個心安理得罷了。
看向斜立牆角的銀牆,安伯塵略一思量,並沒帶上。
手舉油紙傘,走出墨雲樓,少年潛行夜雨中,向望君湖匆匆而去
大雨連天,將夜色染得漆黑,東門外的官道上,一地泥濘,車馬難行。
車把式大聲吆喝,青年漢子們擼起褲腿,站在泥水里,喊著號子,使勁推動馬車。可即便拔出了第一輛,後面的一輛也會陷入泥濘,徒費力氣。
夜深人靜時分,大雨滂沱,東城外卻還停著一隊馬車,著實古怪。
中間的一輛馬車中,坐著個身形瘦長的老人,尖嘴猴腮,眸子陰沉,此時正一臉復雜地看著車窗外的大雨,不知在想什麼。
「老先生,這車實在行不動。」
少時,車隊東主走近馬車,抹了把臉,嘆了口氣道。
「再加一倍佣金。」
蕭侯平靜的說道。
聞言,那東主面露難色,躊躇不語。
「三倍。」
原先佣金就高,此時又翻了三倍,車隊東主還能說什麼,復雜的看了眼車中老者,默然轉身。
趕了一天一夜的路,蕭侯稍覺疲憊,剛想閉目歇息片刻,就在這時,余光中閃過一道人影。
穿著布衣的男子,坐在官道旁的舊亭中,好整以暇的欣賞著雨景。
荒郊野外,大雨瓢泊,哪有什麼景致好看,他分明是在等人。
除了自己,他還會等誰?
嘴角泛起苦澀,蕭侯猶豫片刻,站起身,推開車門,一搖一晃的向涼亭走去。
雨水將他淋濕,可他卻絲毫不覺,拖著沉重的腳步艱難的行于泥濘中,短短十來步,卻仿佛走了一生一世。
「見過東家。」
俯身而敗,蕭侯恭恭敬敬的說道。
亭中的人笑了起來,看向蕭侯,過了許久方才道:「若我不召你,恐怕你再不會回到琉京了。」
聞言,蕭侯面色平靜,沒有露出半點驚訝。
若是眼前的人沒有猜到,他才會覺得驚訝。
「他和那女孩畢竟還女敕,怎看得出你的心思。墨雲已成孤樓,琉京再無所圖,繼續呆下去只會受制于人,你蕭侯好不容易擺月兌我,又怎會繼續留在榨不出半滴油水的琉京。該教的你已經教了,能不能成為如你一般的亂世之梟就看他的造化了,而你要做的,則是找個藉口離開琉京,卷走店鋪里的錢財,找一個我找不到的地方,好好享清福。」
亭里那人娓娓道來,聲音淡漠,嘴角含笑。
起初蕭侯還能強作鎮定,待到最後,他的雙腿止不住顫抖起來,面色發白,眸里泛起濃濃的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