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處,寒意將至。
子時已過,王宮上下燈落燭熄,黑壓壓的龐然大物坐擁城池中央,隱隱和天頭看不見的霧靄相接,正合望氣士所言的天龍地虎之象。
琉君是不是龍虎,別人不知,可安伯塵卻知道,能和北方真龍聯手,隱忍七載無人察覺,琉君李鈺就算不是真龍,也可稱得上一方雄主。
奈何造化弄人,龍未騰天便痛失珍寶,只得潛于平野泥濘,這一隱便是漫漫七年。
身化長水,安伯塵游轉過亭台樓閣、長廊水榭,穿梭過鳴哨暗崗,終于來到沒有侍衛也無宮女的宮苑深處。
溪水環流,繞著假山潺潺鳴唱,假山後的這座小殿和王子李宣的住所一般孤僻冷清,樸實無華,放在金碧輝煌的後宮中尤顯寒酸。
殿內燭影搖曳,將高瘦的男子和他手中的奏章倒映于壁上,隨風晃動,單看其影任誰也猜不出殿中那人的真實身份,只當徹夜苦讀的書生學子。
「白龍當空,龍女將歸,你就絲毫不擔心?」
喃喃低語著,安伯塵眉中閃過疑色,隨後游入殿中。
立身琉君之後,安伯塵剛想開口,就在這時,心頭忽地生出濃濃的不安。
在琉君頭頂三尺處裂開一道細縫,內中似有雲霧繚繞,雷雨交加,向上望去,卻又高遠無際。
舉頭三尺有神明,打破神明修大道!
沒來由的,安伯塵腦海中掠過這句修行箴言,心頭疾跳,滿臉的難以置信。
少時,從虛空中走出一身穿金甲手提雷錘的神人,懸浮于半空,怒目望向安伯塵方向,厲聲喝道︰「何方修士,竟敢驚擾人間君王!」
未等安伯塵開口,琉君便已轉過身,目光落向周遭,蜻蜓點水般掠過安伯塵並沒停留,顯然沒能發現安伯塵的所在。
眉頭舒展開,李鈺忽而一笑,朝向半空欠身道︰「上仙請回,來人並無惡意。」
那神人也不多言,虛拱回禮,踏足雷雨風雲間,返身而上,騎著異獸奔向高天,而琉君頭頂三尺處的裂縫也緩緩閉合。
安伯塵生平第一次見著這等奇景,心中驚駭,哪還能說出半句話。
舉頭三尺有神明,打破神明修大道,那可是神師的作為,莫非琉君真正的修為是神師?不可能,他若是神師哪會看不見自己,更何況,他若有凌駕大匡修煉一道之上的實力,早該出手殺了陸司空為故王妃報仇剛才那個從虛空裂縫中走出的神人,究竟是什麼?
安伯塵驚疑不定,不料琉君已開口為他釋疑起來。
「閣下來無影去無蹤,又對我琉國關懷備至,想必就是無邪居士了。居士莫怪,適才那員神將為天庭謁諦,昔年龍仙大人為保本王完全,發道符相請得來。」
原來如此。
听得琉君這麼一說,安伯塵卻也釋懷,心道自己此前的推測果然沒錯。龍女和琉君聯手,定不想琉君為離左二妖所害,請來傳說中的謁諦,守護琉君,等她歸來後共除二妖。
琉君是個聰明人,也不遮掩遮掩,道出龍女直入正題,免得兩人再虛禮上半天。
「君上客氣了,那位龍女果然了得。」
安伯塵平靜的說道,他以無邪居士的身份而來,自然要擺起高人架勢,言語間不卑不亢,隱隱帶著孑然塵世的氣息。
聞言,琉君笑了笑,坐回太師椅,看向安伯塵方向道︰「居士既然賞臉來此,不如現身一見,本王也好命人看茶,讓居士品嘗一番我塵世茶藝。」
潛意識里,琉君已將「無邪居士」當作不出世的高人,只那日對付厲霖的本領,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便令李鈺既敬既畏,隱隱間懷疑這「無邪居士」擁有神師修為。
「君上莫怪,在下行世素來不喜顯露容貌。」
安伯塵淡淡道。
琉君含笑而坐,不以為怪,兀自品茶,也不開口。
兩人同時沉默著,看似不急不緩,實則都在等對方先開口。
安伯塵心中焦急,卻又需保持高人的形象,平心靜氣,寵辱不驚。
過了許久,琉君終于放下茶盞,悠悠問道︰「不知居士今夜來此所為何事?」
安伯塵暗舒口氣,思索片刻道︰「龍女將出,二蛇將掀大劫,君上高坐可安?」
「居士果然高人。」
琉君不置可否道,面對深不可測的「無邪居士」,他也懶得繼續去裝昏庸無能的君王。
又抿了口茶水,琉君忽而一笑道︰「卻不知居士以為本王該當如何?」
「逼退左相,重掌兵權,二妖縱然作亂,也可免得兵刀之禍。」
安伯塵毫不猶豫的說道,生死簿中言他死于兵刀,若是將左相罷黜,收兵權于琉君手中,左相離公子和龍女相斗也只是斗法而已,不起兵戈,安伯塵便不會亡命兵刀,自然不會在三日後大限便至。
孰料話音落下,琉君居然笑了起來。
「居士果然是世外人,不通朝堂之事。」
聞言,安伯塵臉色一紅,幸好身化水影,琉君無法看見。
「本王若是收回兵權,左相又豈會善罷甘休?到那時,非但無法掌得兵權,還會逼得左相搶先發難。」
安伯塵暗道有理,可也好奇琉君究竟打的什麼主意,難不成就這樣坐視不管?
就听琉君話頭一轉,突然道︰「不知無邪居士以為世家如何?」
安伯塵一愣,不假思索道︰「世家手掌特權,濫施于民,雖然未成禍患,可卻不利于民。」
「若本王欲憑一己之力,背負百世罵名,鏟除世家,造福百姓,居士以為如何?」
含著笑意的聲音傳出,卻無異于平地起驚雷,乍響于安伯塵耳邊,心頭掀起軒然大波。
怔怔看著端坐太師椅,手扶椅臂,一臉淡然的君王,安伯塵再無法保持心中平靜。
普天之下,帝王最大,其次是各方諸侯,然則無論在帝都、行省還是諸侯國里,中堅力量都是那些手攬大權,斂盡民脂民膏的世家。就拿最大的司馬門閥來說,出身前朝皇族,暗執吳國國祚,門生子弟遍布大匡,可謂專橫之極。而在大匡建朝後,十三諸侯的國祚也屢有更替,取舊君而代之的往往是國世家,就比如琉國李氏,原本就是唐國世家,趁勢而起,上通皇室,下取民心,終于成為江南之地新主。
這世家大多為建朝初年所封的功臣,悠悠歲月,到如今,無論權勢還是錢財都已膨脹到極點,尾大不掉,不遵法紀,于國于民都是大患。
雖是大患,可就連強大的北方秦國國君也不敢對國中世家如何,只因世家的根深蒂固,相互勾結,若是聯手起來,就連諸侯君王也只有退讓的份。
現如今,這位琉國「昏君」竟說出除盡世家之言,如何不讓安伯塵震驚。
細細打量向李鈺,濃眉大眼,氣宇軒昂,三十多歲就已鬢角生白,平日里被他藏于冕冠之下,扮作安樂君王,也只有夜深人靜,獨對銅鏡時方能看見,也只有他自己大才能得見。
或許早在那年王妃被害時,他便丟了本該有的雄心壯志,嘔心瀝血,隱忍于深宮只為報得大仇。他丟了雄心壯志,卻未曾拋棄祖先打下的這方山河,一邊等著報仇的那一刻,一邊布下大局,寧願背負千秋罵名,做得一世昏君,也要為後人留下太平世間。
似乎察覺到安伯塵的想法,李鈺忽地起身,朝向安伯塵一揖到底。
「李鈺自知大限將至,塵歸塵土歸土,寧願身負罵名,留下干干淨淨的江南琉國。此事罷了,宣兒登基,然則世家除滅,朝中文武恐怕所剩無幾,又恐小人作亂,外敵相攘。望居士憐李鈺苦心,長留我琉國,輔佐宣兒,鈺願代吾兒以師禮相謝。」
話音落下,安伯塵愣在當場。
他怎麼也沒想到李鈺會道出這番話來,或許因為「無邪居士」這個身份打抱不平,鋤強扶弱,讓琉君以為自己有安天下之心倘若他知道所謂的「無邪居士」只是個十四歲的少年人,不讀兵書國禮,不會治國韜略,且還是那個莽莽撞撞有勇無謀的墨雲樓小僕僮,不知他又會做何感想?
陡然間,安伯塵忽地想起那日他一人一騎闖千軍,眼前的君王袖手旁觀,只為逼出無邪居士。轉眼後,安伯塵心中的火熱蕩然無存,對李鈺的敬意也不由減退幾分。
平復下復雜的心緒,安伯塵看了眼李鈺,開口道︰「若能除盡一國世家,的確為不世功業。」
李鈺不動聲色,眉梢卻隱隱露出一絲喜色,卻听安伯塵忽然話音一轉道。
「然則,君上想借二妖之手,斗于京中,以雷霆之勢除盡世家。可如此一來,血流成河,白骨成山,七十里琉血海尸山,將成死地。敢問君上,百姓何辜?」
李鈺縱有破而後立,讓琉國涅磐重生,中興而起之志。可殺戮一起,刀槍無眼,琉京百姓要麼流離失所,要麼亡命于刀槍。
本為君王事,百姓何辜化骨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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