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雲匆匆,余暉將最後一抹雲霞描摹成彩。廊腰縵回,玉欄生煙,少女憑欄,張開雙手去接空中滑翔飄搖的雪花,雪花也與她捉迷藏似的緩緩飛到她身上。
少女粉色的衣襟上繡滿了粉朵朵的薔薇,內穿一件紅袖粉巾輕紗衫,外套一件粉白相間絨羽襖,下設瓖邊碎珠粉墨裙,腳著白緞紅面小朝靴,兩液是雪白透藍的蠶絲絛,腰間是翠珠白玉相盤的墜角帶,脖間掛半塊碧紫玉玨,好個婀娜多姿玲瓏身段。
容貌可愛迷人,墨色暈開的絨毛眉,紫葡萄般瑩潤的大眼盼顧神飛,睫毛彎彎月牙翹,鼻尖高高好輕巧,圓圓小臉惹人喜,嘟嘟小嘴似櫻桃,不比深閨佳人氣色弱,不若低頭淺笑羞嘀嘀,一點機靈在眉心,一派活力逗眼笑,好個俊俏小模樣。
少女望著漫天飛舞的雪花,那些白色的精靈像極了片片潔白的羽毛,緩緩地飄來飄去,在她的心間演繹了一段優美的舞蹈,從她記憶深處撩開一個微笑的弧度。白羽凌空,安詳著靜謐,雪花飄落,自在著飄零。這是白雪,還是白羽?怎麼將心捂得暖暖的?
少女將落在手心的雪片兒一揮灑,雪花落入池水中,片片成晶,轉眼消融化開,浸入水中,很快新落下的雪又覆在未溶盡的雪水層面上,又落下的雪再粘上去,然後一起浸潤……這樣一點一點消逝的過程看了讓人很心疼,纏纏綿綿,依依不舍,難道,雪也在等它們的伙伴麼?少女嘟著嘴,看著水面惆悵百堪的雪花入神。
「小姐,你在想什麼呢?」一聲銀鈴般的笑聲傳來,「是不是又再想……徑欒少爺啦!」
少女轉過身,裝作生氣的樣子,「壞伊兒,胡亂說話。」
那叫伊兒的小丫鬟也裝作害怕的樣子︰「伊兒的小姐生氣了,伊兒好害怕呀。」說完就逃,灰綠相間的格子棉衣卻被人給拽住了。
「壞伊兒,你再講!」少女還沒說完,伊兒已掙月兌了。
「壞伊兒,你別跑!」說完便向伊兒追去。
在游廊中散布的徑夫人和徹夫人望見這一幕,都淡淡地一笑。
「月兒一直這麼淘氣。」徹夫人不好意思,徑夫人卻說︰「妹妹怎這樣說,我倒挺喜歡她的。」
「只是把你的欒兒害苦了。」徹夫人一臉愁緒,風吹拂著水藍色的牡丹碎花裙擺,吹拂著輕柔縴長的淡棕色鬢發,任愁緒生長。
徑夫人墨畫的眉尖顫動了一下,腰間佩刀上掛著的兩枚青玉墜輕輕磕著了,她伸出墨碧色的寬袖,握住徹夫人的手,「沒事的,徑兒很好,听說他還一直和別人下棋呢。都是‘徑滕’他……對欒兒太嚴了。」
「哥哥去潛朝鎮不久,把欒兒關在後山寒禁院的牢籠里,除了看守,誰都不許靠近,天底下哪有這樣的父親?」徹夫人垂下了頭,她是沐仁城最美麗的女子——‘徑雲閣’閣主徑滕的妹妹「徑思思」,也是「徹帆谷」谷主「徹舟逸」的夫人。徑夫人則是一代劍客「側斷天」的女兒「側鳩鞠」,雖不是名流貴族,卻以劍術精湛聞名。
「沒事的,妹妹放心吧。」側鳩鞠看著徑思思暖暖地笑,這時仞二大踏步走來。
「兩位夫人好!」仞二行了個禮。
「何事?」側鳩鞠急切地問。
「夫人,惠子先生開的藥小的已抓好了,正在熬。夫人請放心。」仞二忙道。
「辛苦你了!」側鳩鞠眉間舒緩,「兩日後,還要麻煩你托寒禁院里看守的送過去。」
「夫人,有事盡管吩咐。多謝夫人抬舉。」他低頭道。
「那,有勞了。」側鳩鞠微微一笑。
「多謝夫人信任。沒事的話,小的告退了。」仞二仍弓著身子。
「好。」
側鳩鞠說完抬頭望著天空,天已黑,月亮悄悄探上枝頭。
「姐姐。」徑思思看了側鳩鞠神傷的面容心里也很難受。
「妹妹,沒事的。」側鳩鞠回頭看她,勉強一笑。
「哎,妹妹噢,」她轉話一說,「你還記得修師傅麼?」
「‘修隱子’先生行蹤不定,一直見不到人影,他三師弟‘修閑子’我也不曾見過,倒是他二師弟惠子,呵呵……」徑思思笑了起來,「他像個老頑童樣,整天嘻嘻哈哈,沒事喝喝酒,醉了還說些瞎話。我現在還記得呀!」
「他最近在我們沐仁城,那天他溜進徑雲閣里,我還以為是個乞丐呢,徑滕倒是認得他,請他喝酒,可惜留不住他,又讓他給溜了。不曉得什麼時候會再溜進來了?」側鳩鞠的心情好了些,「他還領著個女女圭女圭……」
「女女圭女圭?」徑思思好不驚奇,「就是‘倚陸近’的女兒?」
「可不是麼,和月兒、欒兒一樣大,過了年就十二了。」說著,又嘆息道,「倚大哥也走了十多年了……」
那些塵封的畫面不由得從記憶深處撲楞楞竄出來︰
「師妹,這把彎刀贈與你。」男子的聲音祥和穩重,仿佛一個寬廣的搖籃,盛滿了對女子的祝福,但那祝福卻連綿著哀傷,似一葉孤舟飄泊、飄泊……
「倚大哥,這是你一直隨身攜帶的‘杕燁刀’啊!你……」女子墨眉一蹙,她是俠客之女,不久後卻要成為名流貴族人士的夫人。若不是父親之意,她絕不會答應的。
「師妹,我祝福你!」男子說完後便轉身離開了,步伐還帶著不舍。
見側鳩鞠一臉思緒,不再說話,仿佛有什麼牽動著她的心,徑思思只好安慰︰「姐姐,你沒事吧?」
「沒事,」側鳩鞠的手按著腰間的彎刀,「只是時間……過得真快啊。」
時間過得真快啊,總是這樣不知不覺,無痛無癢,突然有一天,有什麼將沉睡已久的心咬了一口,暮然回首,才發現,原來心還停留在起點。
瀟瀟逆水千古撤,
蒙蒙背影偶日射。
竊竊消音思不得,
憂憂佳人情難舍。
夜夜除非夢又惹,
淒淒別離痛如割。
默默不語雙手合,
暗暗不思心間刻。
——《念故》
雪意正濃,徑雲閣的後山十分安靜,常青的「杕鳩欒」樹在風中發出「呼呼嘩啦」地響聲,一陣一陣,似乎在打探那些不為人知的秘密。枝葉被雪壓彎了支持不住的「 擦」聲,雪落在雪地里的「吧嗒」聲,遠處烏鴉冷不丁地叫聲,這一切,為後山的寒禁院蒙上一層恐怖與神秘的色彩。
外面的雪借著風的腳步穿過高高小小的窗口,溜進來一些,只是很少的一些,卻讓暗室中的寒氣更重。
黑衣少年靠在牆角,他面前靠鐵欄處擺放了一副棋盤,那是各族都流通、人人都熟悉的回棋。棋盤上「回字型」的格子一圈明紋、一圈暗紋,一圍連著一圍,不斷往復,仿佛是一圈一圈的漩渦,將心卷進光明或黑暗的復雜世界;上面放置著顆顆棋子,白子、黑子,盤繞交錯,如清氣揚升、濁氣下降,演變世間的輪回曲折。
對面相隔的另一間牢籠里是位青衫男孩,已有三天沒見著男孩在牢籠外來看自己,與自己下棋了,所以原先只好獨自一人下。今夜忽又在這樣的場合遇見,難道是男孩犯了什麼錯嗎?
男孩趴在地面上,不住地喘氣,孱弱的身體輕微地顫抖,頭上冒著汗,身子下墊著厚厚的布棉床墊,頭輕輕側枕在柔軟的蠶絲枕上,背上蓋著一條薄薄的灰色狐毛輕毯,身旁不遠處放著一把白玉質長劍。
出生高貴之人,要麼心胸狹窄、睚眥必報,看不起任何人;要麼心寬如海、虛懷若谷,容得下天下人。而眼前的這個男孩卻很復雜,一方面他寬容大度、善待他人,行為舉止不在乎自己的利益;另一方面他又刺探人心、氣勢*人,用言語擊穿別人最薄弱的防護、深入挖掘那脆弱的心靈。或許……這只不過是孩童覺得新奇可玩、頗有刺激,又可挑逗他人,贏得自我滿足的一種形式罷了。
黑衣少年記得︰雷電交加的那天,自己被捉到這間暗室牢籠里,當時背上被追殺自己的其他氏族的血族者用骨鞭抽傷,他已和母親失散,孤苦零丁一人被鎖在這暗室里,他並不感到傷心和害怕,只是擔心母親的安危。那青衫男孩拿著黑衣少年的母親隨身攜帶的玉石告訴他,他母親被關在另一間暗室牢籠中,請他放心,不會有人去傷害,只是現在有支血族群隊追查得緊,等風聲一過,他便可與他母親相遇,但唯一的條件是他與青衫男孩下棋能夠勝出。青衫男孩每天都來看他,他介紹自己是寒禁院的一名侍徒,端來湯藥與食物。黑衣少年見青衫男孩可以隨便進入禁衛森嚴的寒禁院,知道他身份不一般,而那句話應該只是是貴族孩子的玩笑話罷了。起初他想逃跑,還不願意與這位人族的青衫男孩下棋,恐自己不慎傷害了他,但自己不是外面那些吸血者的對手,傷勢也未全愈,又不知母親在哪兒,只好作罷。秋分那天勾起了他的回憶,不知下了多大的勇氣,他終于投出了第一枚棋子。
「你怎樣?」他對著眼前的青衫男孩輕輕一聲,帶著無關緊要的語氣問道。
「你終于……肯……開口了。」回答的聲音很弱,仿佛拼勁了所有的力氣。
自從黑衣少年被捉進來他沒有說過任何話語,這句有意無意的關懷是他的第一句,他自己也有些驚訝。
而青衫男孩說完,吃力地用手撐起地面,這麼簡單的動作用了很長時間,「和……你當初……一樣,嗯……被抽的。」
男孩的嘴角揚起一絲詭異的笑︰「只是,抽我的人是……我的……父親。」
黑衣少年听到這句話,冷不丁有一股寒流流至全身。他在心里想︰「父親究竟是怎樣的一個概念?為什麼自己的父親一點也不喜歡自己……」
「我們繼續……下棋吧。」這時男孩已近坐了起來了,不住地喘著粗氣,他咳嗽了兩聲,聲音很輕,「隱子老先生有事,出去了,要……過些日子……才能來觀戰了。」
畢竟是人族的孩子,男孩的身子太弱了,已拿不起長劍了,他皺著眉頭,「我們……還沒有……分出勝負。」
黑衣男孩猛得一個激靈,自己下回棋,除了與父親打成平手,其余人士均是手下敗將。唯獨這個人族男孩,竟如此厲害,幾乎與他所下的每局棋都讓他頂著巨大的壓力,每次都不得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沒有以前輕松愉悅下回棋的快感。
青衫男孩輕輕趴子,輕笑了一聲,黑衣少年被他嚇到了。他想著︰「這男孩莫非就是徑家的孩子了,他父親,也太過殘忍了。」
一想到「父親」二字,又讓他沉入無盡的回憶里,那片傷心、失落、屈辱、不安、恐惑的……讓他不解又……一次又一次在心里落淚的記憶,像血絲一樣纏繞、割舍不掉、模糊了歡笑的記憶……
寒禁院的暗室門口有兩個看守,其余的均在暗室外層的明室里,只要里面人需要,可隨時進入,這些看守都是沐仁城使用彎刀最厲害的一群武夫。暗室牢籠的石門緊閉,里面是鋼鐵鑄造的鐵牢,只關了那兩個孩子。兩個看守悶得慌,晚上聊起天來︰
「哎,我說咱們寒禁院最隱秘的這個暗室牢籠里不是關了個小男孩麼?從今年驚蟄到現在,也關了不少日子了。你可曉得那是哪家的啊?」
「我怎麼知道?估計是徑老爺仇家的孩子吧,要不然也不會用鐵鏈子鎖起來,怕他給跑了?」
「可是老爺待他還不錯,伙食都挺不錯的,比我們下人都要好,更不用說與其他犯人相比了。」
「你想遠了吧?他是個小孩,老爺怕他一下子給死掉了。至于關這麼久嘛,那是消磨他的意志。」
「那老爺把我們少爺關起來……」
「你不廢話麼?」
「你這……我的意思是︰少爺以前是溜到寒禁院來和那個牢籠里的小孩下棋,現在被關進來,他卻主動換牢房,硬是換到那男孩旁,還叫我們放心,說老爺只關心有沒有關住他,並不關心他關在哪里……」
「你廢話真多,那是少爺覺得︰自己一個人怪悶的,還不如在牢籠里和人家下下棋。」
「哎,你這人真是,你以前進去送飯時沒注意到少爺下棋那是用劍挑著棋子,和男孩有些距離,而且這還是修隱子老先生特別囑咐的。還有,起初給那男孩送去的事物是生的,肉還帶血,血淋淋的,後來男孩不吃,才換上熟的。」
「你的意思是……」
「那個男孩,很可能……」說著聲音壓低了,「是血族的。」
「少爺不許我們隨便靠近,打擾了他們下棋,那他豈不是很危險。」
「這正是我所擔心的。」
「可是老爺不在,少爺的口令誰敢不從啊?」
「那也是。」
……
正在他們聊天的時候,側鳩鞠從寒禁院上空掠過,她身輕如燕,功夫了得,做事又極為謹慎,並無人發現。她穿過後山,又下山走了一段路,此處人煙俱無,山腳只有一個破廟。以後的雪還會繼續下,來去的腳印也會被覆蓋上,所以她並不擔心什麼。
破廟里隱約透著暗黃的煤油燈光,她回過頭瞧了瞧,一片安詳,又別過頭走上前去敲門,她還未敲,門就「吱呀」一聲開了。
「徑夫人,進來吧。」一個白發蒼蒼,白衣遮面的老人說,他開了半面門,請側鳩鞠入門。
「隱子師傅。」她向老人點了一下頭,那叫修隱子的老人也點頭示意了一下。
幽幽朦朧的橘黃燈光,看了有些迷離,十分不真切。廟台前有個人端坐著,不辨性別年齡與身份,只能看見模糊的背影。側鳩鞠憑著那背影給她的感覺,舒緩了口氣,她方要上前,老人叫住了她。
「夫人,你只管放心,我會把他安全送到東陸的最南端——‘麟角彎’,把他托給我的三師弟‘修閑子’。這件事情除了我們幾個,便無外人知道。」
「多謝您了。」她答謝道,想要上前去看一眼。
「夫人止步吧。」老人的聲音不帶有任何情感。
側鳩鞠知道,那也是為了不傷感太多,但她心又不舍,轉身欲走,又忍不住回頭。
「夫人請回吧。」又是那個聲音響起。
她眼楮紅了,低頭開門走出,那一剎那,她轉身回頭,上前一步,雙手緊緊抓住門栓不放。那人只是背對著她坐著,沒有一絲動作與聲音,她緩緩關門,只听見「吱吱呀呀」的響聲。
快要關上門了,她突然停住,手抖了不停,在淺淺的縫隙中望著那人依稀的背影,還是沒有一絲動作與聲音。
她淚一流,一咬牙,猛地關上門,迅速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