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二章一路向北(12)
「騎兵、沖鋒。」宴徹兒大聲嘶喊,雙腳猛踢胯下的戰馬,平素愛之如命高大的白色駿馬此刻卻仿佛變成了沒有娘親痛愛、任人欺凌的流浪兒,委屈的昂天長嘯,但腳下的功夫卻不慢,迅的向前奔跑、亡命奔跑,對于戰馬來說,它們的一輩子就是在奔跑,若是失去了奔跑的權力,就是它們的生命走到了終點。
「騎兵、沖鋒,殺光那些懦弱的漢人。」宴徹兒奮力嘶喊,離他不到五百米就是同樣亡命奔跑的宋軍騎兵,無數次的騷擾、諷刺和恥辱,合丹終于忍不住給先鋒的宴徹兒下了追擊的命令,雖然他不知道追上去會生什麼事,但至少追上去能把宋軍騎兵嚇走,然後給他行軍的時間。
這已經是第十天這樣的情況,而這一次卻是第十天中的第六次追擊,一路追擊雖然也免不了要殺幾個人,但問題是每次都讓宋軍逃月兌,這次眼看勝利就在眼前,宴徹兒卻是怎麼也不會放棄。他拼命嘶喊,他大聲詛咒可惡的宋軍騎兵,他們的狡猾就如草原上的野狼,怎麼殺也殺不完,他們就像天上的禿鷹,盤旋在他們的頭頂,只要看到虛弱的敵人,他們就會凶狠的撲下來。
宴徹兒竟然在此時想起了草原,想起了溫暖的家,想起溫軟的妻子和可愛的孩子,還有受人尊敬的老父親,離家的時候,他們向長生天祝福他能夠回來,而且帶著榮耀回來。
他並不真的怕死,當然或許這是數年前的心願,那時候他還是一員千戶,就連伯顏南下之時的資歷也沒有,要知道當初伯顏南下,眾人皆認為攻取大宋是手到擒來之事,南下之戰並不是冒險,而且搶功勞,被選上南下之人是族人的驕傲,而被留下來的卻認為是蒙古的恥辱。
然而,事情的變化實在是太快了,伯顏百萬大軍全軍覆沒,竟然無一生還,宴徹兒也從千戶升為萬戶,這時他認識到,一個人的機遇並不是說他有多勇敢、也並不是說他立下了滔天的功勞,而是說他得到了上天的眷顧。
而宴徹兒認為他剛好得到了上蒼的眷顧,他是二十萬大軍中唯一的騎兵,合丹將他看作親信,一路上他的待遇甚至和合丹沒什麼兩樣,若是在平常時間,這哪里是一個萬戶得到的待遇,他很滿意這種待遇,很滿意合丹對他的態度,然而那些不知羞恥的漢人將領,竟然在合丹面前說自己壞話,甚至當著自己的面前說自己無所作為。
確實,自己是不願意當這個出頭鳥,未死反而升官,他覺得他不應該去死,至少不應該為了升官財而去死,以為他不用拼命,只需要活得足夠長、活得足夠滋潤,長生天才會照顧他。
「將軍,我軍已月兌離大軍,宋軍向來狡猾……」身邊一個副將突然叫了一聲,把宴徹兒從胡思亂想中驚醒︰「宋軍狡猾得很,我軍不熟悉前面地形,不如與大軍匯合再作打算。」
宴徹兒抬頭看了一眼,山東多山,山勢雖然不高,但前面不遠處就是一片山丘,如今雖是寒冬,但山上的樹木竟然綠蔥蔥,薄薄的雪花鋪蓋在地上,宋軍在雪地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跡,其實就算宋軍沒有留下痕跡,然而宋軍只在眼前目力可及的距離,貌似只要加一把勁兒就可以追上。
听到副將的話,宴徹兒不禁遲疑了,難道這一次又將是無功而返嗎?然而宋軍仿佛知道了宴徹兒的想法,又或許是經過長途跋涉的路程,部分戰馬已經放緩了度,眼前宋軍的戰馬多是南方的馬,耐力雖還不錯,但畢竟是比不上草原的駿馬。
「只要加把勁,這伙宋軍就完了。」宴徹兒心中雖對立功沒多大的想法,但問題是功勞來得太容易而自己要放棄的話,那倒是可惜的一件事。
「前面地形不明。」副將哪里不知道宴徹兒的想法,既然怕死又想立功,然而天下哪里有這樣的好事,但身為副將他不得不對他自己的責任盡忠職守︰「若是宋軍在道路兩旁設下埋伏……」
「那好,據聞宋軍有一萬五千騎兵,眼前之敵不過是三千余人。」宴徹兒的態度很明顯,宋軍還有一萬多人,總不能閑著沒事,那麼很明顯前面的地形就是非常適合宋軍埋伏,窮寇莫追這是保命的法子。
俗話說將是兵之膽,宴徹兒表明了態度,眾人也沒有必要跟他過不去,反正跟在二十萬漢軍之後,到底是不怕沒有功勞。于是也跟著放慢了腳步,俗話說得好將熊熊一窩、兵熊熊一窩,這一窩明顯就是老鼠命了。
沒想到他們剛放慢腳步,前方的宋軍騎兵也放慢了腳步,偶爾還有膽大包天的宋兵沖到射程之內轉了一圈,張口就罵︰「膽鬼、懦夫、性無能,你們一定會得不到長生天的保佑。」
若是按照宋兵的想法,蒙古騎兵怎麼也受不了這樣的恥辱,他們也做好了戰斗的準備,反正打不贏就跑,他們是怎麼也追不上,但讓他們大吃一驚的是,蒙古騎兵竟然沒有任何動靜,因為宴徹兒既然認為他們是伏兵,那當然是認為宋軍是故意誘惑他們攻擊,然後把他們引到埋伏圈里。
宴徹兒卻是緩緩撤退,當然留下三千人斷後,這三千人或許經常干這些事情,弓箭嚴陣以待、馬刀隨時出鞘,大陣看去竟然沒有任何破綻。
但宋軍騎兵卻反常過來,見宴徹兒想後退,竟然反沖過去,宴徹兒雖是膽怕事,但總不能看到宋軍反沖而無動于衷,要不然這隊伍也真沒法帶了,再說既然是宋軍沖鋒,他們也沒有了陷入宋軍埋伏的可能,再加上宴徹兒對宋軍騎兵也是恨得牙齒癢癢,于是一咬牙也命令後軍沖過去,而自己則率領其他將士調轉戰馬,準備把這批宋軍來一個包圓。
然而,宋軍的反應也實在太快了,再加上宋軍騎兵的盔甲也算是優良,沖進射程之內立刻用短槍壓制,隨後沖鋒的戰馬竟然半路折了回去,在蒙古騎兵還沒有完全包圍過來之前折了回去,但卻沒有後退,還是遠遠跟在身邊,若是蒙古騎兵退得快就沖過去,兩軍交鋒,傷亡卻是相差無幾。
宴徹兒心中卻是多了一個心眼,他和宋軍騎兵交手雖不算大,但也知道宋軍向來是珍惜自己的性命,往日都是騷擾一下,傷亡三五人就連忙撤退,有時候看到蒙古騎兵圍上來就跑,如今傷亡也算不少,三千騎兵傷亡已有三分之但宋軍騎兵卻沒有任何撤退或逃跑的意思,但自己若是追過去,他們就跑,若是退兵他們就追上來。
「莫非宋軍的目標是漢軍?」宴徹兒突然靈犀一動,不敢相信的看著在遠處虎視眈眈的宋軍騎兵,驚恐說道︰「宋軍的目標是漢軍,一定是漢軍了。」
「將軍,請冷靜。」副將連忙說道︰「合丹丞相所領二十萬漢軍,而據聞宋軍騎兵不過萬」余,如今眼前就有了三千,宋軍騎兵即使有天大的本領,難道一萬二千人還敢對二十萬漢軍進攻不成。」
听副將這麼一說,宴徹兒才松了一口氣,不過很快就越擔憂了,要知道漢軍雖有二十萬,但人心不齊,將領之間勾心斗角,而合丹又沒有魄力將這些各各懷詭異的漢軍整合起來,萬一合丹的中軍遭到宋軍騎兵的襲擊,大陣一亂,二十萬大軍不能組織,就算人數再多又如何?
宴徹兒越想越是害怕,仿佛看到了漢軍的末路,于是吩咐副將率領後軍斷後,自己卻是率領騎兵拼命往回趕。
宴徹兒率領騎兵追擊宋軍,合丹多少有點不願意,但無奈宋軍騎兵也實在是可惡得很,就算是有了宴徹兒的騎兵為先鋒,但宋軍的法子卻是多得很,若是遇到河流,則斷上流而放洪水,若是遇到山峰則放下石頭、檑木堵住道路,若是平地則挖了無數的陷阱,讓騎兵舉步艱難,如今被宴徹兒抓住了尾巴,自然惹出了宴徹兒的脾氣。
然而,兩個時辰過後,合丹開始忐忑不安,他雖是經年的老將,但畢竟多年未領軍,對軍伍已有了一些陌生,而且軍中將領也給他添了不少麻煩,合丹這才感到當初當一個閑官兒的可貴。
宴徹兒雖兩個時辰沒有消息,但合丹倒不是擔心他的安危,合丹有萬騎精銳騎兵,就算是不敵也必然能夠全身而退,他擔心的卻是自己的安危。
基于宋軍用兵向來出神入化,合丹不由放慢了腳步,抬頭細看卻現自己不知不覺已經來到了一處山坳跟前,再往前走就是山谷,山東的寒冬沒有北方的寒冷,山上的樹木雖說不上綠葉蔥蔥,但山上的情況斷然是看不清楚,他看了看天氣,如今正是日中,又不是安營扎寨之時,正遲疑之間,都元帥宋都帶卻是來到身邊,見合丹的表情,他也是多年的老狐狸,連忙說道︰「丞相,宋軍多狡猾,如今眼前山谷多疑惑,不如先行派出探子細細探察。」
合丹遲疑片刻,他知道自己遲遲未能到達山東,到時大汗懲罰下來,他斷然是撇不了關系,但他又不得不謹慎,自己所領兵多,但並不代表他自己兵多,他能信得過的只有宴徹兒、只有那一萬蒙古騎兵。
宋都帶卻是不想繼續往前走了,一來他也確實是愛護自己的性命,二來他的部下驕橫貫了,這些天遭到宋軍的騷擾,如今宋軍騎兵被宴徹兒打退,難得輕松了半天,力氣一下子散了一半,都來了懶脾性,再也走不動。
宋都帶見合丹下不了決心,于是加了一把勁兒,道︰「宴徹兒萬夫長久久未還,前方敵情未明,再加上前方山谷乃凶險之地,還請丞相為了將士們的安危著想,先派出探子查明前方的情況。」
合丹終于點了點頭,卻是嚴命將士不得松懈,只要確定前方山谷沒有敵情,再加通過山谷,然而宋都帶卻繼續說道︰「丞相,如今已是日中,不如我等一邊等待,一邊吃個飽飯,到時確定消息後好趕路,可否?」
無名山谷之內,朱老三緩緩放下手中的千里眼,心中對文漳的敬佩卻又多了一分,忍不住說道︰「文子,還真讓你猜對了啊。」
「元軍扎營的地方,跟你說的相差無幾,你子真是神了,能把元軍算到這個地步,合丹也算是一員老將了,怎麼還會如此忽視。」
「文子,你自己看一下,這還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元軍嗎?這還是把宋軍打得還無還手的元軍嗎?這還是征戰四野,把整個世界都踏在腳下的元軍嗎?」
「當然不是,」文漳也放下千里眼,笑了笑,道︰「如今的元軍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罷了,不過說真,朱大哥你可曾擔心,到時萬一大人追究起來,咱們可都吃不完兜著走,這可是張大人的寶貝,這可是大人費勁了無數心機才弄出來的家伙。」
「前兩年你不在均州和江陵,可不知道張大人為了制造這個大家伙費了多少心機,僅是銅錢就以上萬噸計算,江陵武器作坊,幾乎集中了整個大宋最杰出的人物,無論是天文、地理、道士……」
「嘿嘿,大人的心思,你我都是猜不透,」朱老三笑了笑,道︰「張大人若是沒有這門心思,會把這些家伙交給我嗎?你也知道這些家伙的重量,你可沒看到劉義那家伙心痛的樣子,都恨不得跟老子拼死了。」
「張大人若是沒有這門心思,會讓我老朱跟在你子身邊?老子容易嗎?拖著這些大家伙跟你東奔西跑,還要把它們當做寶物一般看待。」
「文子,動手,老子信得過你,當初你子率領萬騎把整個中原都搗亂了,如今怎麼就婆婆媽媽起來,你總不能讓三千騎兵兄弟白白傷亡啊。」
「你不相信老子嗎?」朱老三指著約莫一里之外的蒙古漢軍大軍,高聲道︰「別看老子剛侍弄這些家伙,但這些家伙的本領老子都已經弄清楚了,而且具體的活兒自然有他們動手,老子也不過是掛了一個名頭罷了。」
「若是按照目前的陣勢,是絕對能夠把對方打垮,別看元軍二十萬大軍,但齊心者不足一二,大家都是抱著渾水模魚的想法罷了,如今又沒有了蒙古騎兵的壓制,若真有事,他們跑的比誰都快,別看他們降了元軍就有了膽子,其實他們的膽子反而更加了。」
「不過,可要把合丹那個老家伙干掉,若是走掉了合丹這個老家伙,大人恐怕會找我們麻煩了,你跟大人這麼長時間了,大人的性子你還不知道?」
「大人不是經常說將在外有所不從,或許是便宜行事,大人的意思清楚的很,抓住時機、抓住機遇,這可是咱們最好的時機了、這可是咱們最好的機遇了,若是讓這些兔崽子到了山東,恐怕會犧牲更多的兄弟。」
朱老三說到現在,文漳終于下定了決心,捏緊拳頭狠狠向上揮了揮,大聲道︰「兄弟們,生死在此一搏,是英雄還是狗熊,就看今日了。」
「今日,老子把頭掛在腰帶上,功名但在馬上取,前方就是咱們無限的功勞,今日之戰有死無生,有卵子的都跟老子沖,老子帶你們去搶功勞。」
「騎兵、沖鋒,騎兵、沖鋒。」
合丹中覺得自己多了幾分失魂落魄,他心中不寧,偶爾還想起往事,偶爾還想起家里的溫馨,偶爾還想起以前快活的事情,他曾經听老人說過,一個人只有臨死時才會想起那麼多往事,一個人只有臨時才會想起那麼多美好的事情。
莫非,這里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合丹緩緩站起來,山谷前的空地,變得無比的雜亂無章,爭吵聲、鍋碗踫撞的聲音、猜拳賭博的聲音混成一片,他不敢相信這就是自己帶領的元軍,甚至不敢相信這是大元朝的軍隊。
他想起那些年,西征的那些年,那時候軍紀是嚴厲的,那時候將士是渴望戰爭的,那時候將領是無畏的,那時候戰爭是勝利的。
合丹緩緩的嘆了一口氣,心中告訴自己,這只不過是一群無恥之徒,這只不過是一群愛護自己性命的無能之輩,這只不過是大元朝養的一群狗而已,他們並不是大元朝的軍隊。
合丹揉了揉眼楮,冬日的烈日仿佛比夏季更加凶狠,照得身上暖洋洋的,這難得的好天氣,讓合丹心中多了一份溫暖,他抬起頭眯著眼楮看著頭頂上的烈日,只覺得這烈日才是他心中最親密的溫暖。
「咦?」合丹突然狠狠的揉了揉眼楮,只見目力所及之處,數十個圓球在天上向自己飛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