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老爺子,你慢走。」陸心源小心攙扶著馬良鐵的老岳父,誠懇說道︰「山中天冷,老爺子一定要多帶衣服。」
「不敢、不敢。」黃老頭掙扎了一下,他只是一個平頭老百姓,什麼時候見過這樣的大人物,雖然均州軍將士官吏對待老百姓都要比以前好得多,但黃老頭有些慌張。
陸心源畢竟比他年輕幾分,手中的力氣也比他大一分,黃老頭只好說道︰「陸大人放心,老頭雖然年紀大了,但畢竟還有幾分筋骨,這點小風寒奈何不了。」
「只是、只是……」
老頭遲疑了片刻,終究沒有說出來,陸心源坦誠說道︰「老爺子是不是想問陸家鎮怎麼就真守不住了?」
黃老頭尷尬的點了點頭,他女婿馬良鐵如今還在軍中,他有幾分擔憂,所以才想問一下情況,再說馬良鐵如今是家中的棟梁,若是馬良鐵有什麼不測,自己的女兒拖著小孩日後就辛苦了。
陸心源點頭,道︰「守不住,確實守不住了,也不用守了。」
黃老頭頗為尷尬,但心中略有不甘,低聲問道︰「老頭看城牆頗為堅固,城內將士百姓同心,再怎麼艱難都已經熬過了半個月,難道就真不能守住了嗎?」
陸心源無奈說道︰「老爺子,也不怕跟你說,這陸家鎮真守不住了,也不用守了。」
「不是將士不用心,一千將士加上一千援兵,如今剩下不到五百人,也不怪百姓不盡心,半個月以來,若不是百姓相助,恐怕這陸家鎮早就覆沒在韃子手中。」
「然而,韃子兵力遠遠佔優,而且韃子以人頭為功勞,也凶狠得很,雖是如此,但我陸家鎮將士並沒有給我們荊湖丟臉,沒有給我們均州軍丟臉,沒有給我們陸家鎮丟臉,韃子傷亡至少在五千以上。」
「我陸家鎮授命狙擊韃子半個月,如今任務已經完成,江陵已經布好袋子就等韃子鑽過去,我陸家鎮撤離,是為了大局著想。」
「再說,均州軍還想為陸家鎮留下一些種子呢?那些將士都是好樣的,都是好兵,再打下去恐怕全部都要葬身陸家鎮。」
「所以,陸家鎮守不住了,也不用守了,只是委屈老爺子你們了。」
「都是好樣的。」黃老頭拉了拉自己的女兒影兒,道︰「影兒,咱們先走,不要給陸大人添麻煩了。」
影兒有點擔憂,看著懷里的女圭女圭,低聲道︰「孩子他爹還沒有回來,要不我們再等等。」
陸心源連忙說道︰「馬先生和我們一起撤退,小娘子盡管放心,老夫可以用性命保證,馬先生一定會無恙。」
陸家鎮人口雖不多,但由于涌進了不少躲避兵災的百姓,算下來足有三萬人,而且這三萬人中有老有幼,都是拖兒帶女好不容易,陸心源雖再三強調讓百姓不要攜帶過多的行李,但這些都是他們的寶貝,哪里舍得丟棄。
陸心源無奈,只好增派小吏,然而陸家的家丁早已經派上場,哪里還有多余的人,這是最後一批約莫三千百姓了,正當陸心源一籌莫展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背後響起︰「陸大人,這是我馮家的幫工,可能會幫上一點忙。」
陸心源轉身,看到馮固身後跟著十來個身強力壯的漢子,馮固連忙拱手,道︰「見過大人,馮某見大人似乎不夠人手,這不召集了一些幫工,希望能夠給大人一些幫助。」
陸心源上前一步,拱手作揖,道︰「老夫替陸家鎮的百姓感激馮先生大義,馮先生來得正是時候啊。」
「不敢、不敢,」馮固搖頭說道︰「能夠幫上忙就好,能夠幫上忙就好。」
有了這十幾人幫忙,百姓的速度加快了很多,陸心源一邊勸說百姓減少行禮,一邊組織百姓往山中運動,陸家鎮的百姓總算是開始緩緩行動。
然而,陸心源看到百姓的速度,听到從城牆處傳來的殺戮聲,心中不由多了幾分憂慮,他知道每拖延一分鐘,將士們的死傷就多一份,然而他卻只能無奈的看著緩緩行動的百姓,百姓對均州軍和對他陸心源的絕對信任使得陸心源變得悠游寡斷。
而此時,陸家鎮的城牆之上,黃旗堅毅的臉上多了幾分著急,韃子仿佛是看出了陸家鎮只不過是在做垂死掙扎、回光返照,于是孤注一擲,加大了力度攻城。
陸家鎮的每一處城牆都豎起了韃子的雲梯,攻城的殺戮聲此起彼伏,黃旗帶著親兵拆東牆補西牆,實在是苦不堪言,然而還是有越來越多的韃子涌上城牆,他們雖然一次又一次被壓下去,但卻如菲菜一樣割了又長,頑強的爬上城牆。
這已經是赤luo果的絞殺,每一處城牆都成了死亡之地,怒喊聲、慘叫聲和殺戮聲混雜一起,仿佛是給這個戰場奏響了死亡進行曲。
「小齊,讓陸大人再快一點。」黃旗怒道︰「吩咐百姓把那些盆盆罐罐都丟了,再這樣下去,韃子進城也撤離不了。」
「我不去,」小齊射完最後一只弩箭,「啪」的一聲狠狠敲在城牆上,「噌」的一聲拔出腰間的大刀,委屈說道︰「我不去,我要留下來跟大人一起戰斗。」
「你混蛋。」黃旗罵道︰「去,給老子去,順便把馬先生帶走,馬先生不是我均州軍的將士,難道你要看著馬先生死在這里嗎?」
「保護馬先生和陸大人撤退,不要回來了,給老子滾……」
小齊突然上前跪下,狠狠的磕了幾個響頭,腦門都滲出血,他或許已經知道這是生死分離的時刻,小齊哭泣道︰「大人,你保證,小齊以後還是你的兵。」
「滾蛋,老子保證。」黃旗狠狠瞪了他一眼,眼楮卻朦朧起來,小齊是他的兵,是他一手拉扯起來的兵,他早已把小齊當成自己的兒子看待,如今生死在即,即使黃旗這樣的漢子也免不了多了幾分傷感,但心中卻下了決心說什麼也要保住小齊和百姓的安全。
小齊不再說話,均州軍里流傳這麼一句話︰均州軍不相信眼淚,小齊年紀還小,他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他的步伐有點踉蹌,他跑到不遠處的馬良鐵身邊,拉了他轉身就跑。
馬良鐵遲疑了片刻,仿佛也明白了陸家鎮恐怕不能再堅守,聯合郭守敬和張貴設計的陸家鎮城牆並沒有給他們丟臉,馬良鐵需要修補的地方不多,只是他固執的堅持到現在。
然而到了此時,自己再留下來恐怕也多是給別人添麻煩,馬良鐵並不怕死,但他不能死得這樣沒有意義,這也是均州軍張貴一直所提倡。
「黃大人,脾氣不錯嘛。」現在還能夠嬉皮笑臉跟黃旗說話,除了朱平陽還有誰,朱平陽好大一個黑圓圈,這些天他們晚上偷襲騷擾韃子,白天成了救火隊員,也幸虧他們是均州軍精銳中的精銳,要不然能不能堅持下來還兩說呢?
此時,他身後跟著一個小兵,這小兵看起來還不錯,至少非常警惕,手中一把弩箭像是長了眼楮一般,把離黃旗最近的一個韃子兵射死。
「朱平陽,該你了。」黃旗黑著臉,一字一頓說道︰「你們的任務完成了,老子可沒有興趣再招待你們,你們給老子滾。如果老子還沒死,老子一定會向朝廷提你們請功。」
「老子可不用你折騰。」朱平陽竟然還能笑出來,道︰「別拿身份壓我,如今老子還沒混過癮呢?老子要走,就憑這些小兵小蝦還能攔得住我?」
「你……」黃旗突然上前一步,大刀向前掃過去,怒道︰「莫非你要把命留在陸家鎮,沒看到韃子,如今是瘋了一般,若是讓韃子攻下陸家鎮,你們怎樣撤退。」
「別忘記了均州軍為了培養你們費了多少心機,你們一個人比老子一個指揮300人還要重要。」
「屁,」朱平陽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流出來,他竟然把弩箭放回腰間,拔出大刀反沖過去,眼前是幾個已登上城牆的韃子兵,正在擴大戰績。
「來得好。」朱平陽大喝一聲,手中大刀氣勢如雷般向沖過來的韃子砍去,韃子卻不懼,硬著大刀對抗,然而朱平陽的身手並不僅如此,眼看大刀就要相踫,他手腕微微一轉,大刀竟然錯開韃子砍過來的刀鋒,順著韃子的大刀一直砍下去。
「啊」的一聲慘叫,韃子持刀的手被朱平陽砍斷,朱平陽大喊︰「老子說還不是時候就還不是時候。」
朱平陽大腳踢開受傷的韃子兵,然後繼續沖上去,笑道︰「時機到了,老子自然會走,現在誰也別想阻擋老子立功。」
「他的,瘋子。」黃旗大罵,也沖了上去,剛才跟在朱平陽身後的小兵此刻卻凝重起來,只要看到朱平陽遇險,弩箭就飛過去解圍,朱平陽罵道︰「女乃女乃的,付林小子,給老子留下幾個。」
付林還是一個小兵,嶄新的新兵,就如胡戈在戰場上收了箭術無雙的陳老漢,朱平陽也不在乎收了這個頗有潛力的早在十五天前還是一名獵戶的付林。
付林尷尬笑了笑,不過看到朱平陽遇險,還是給予遠程支援,只是協助戰爭的百姓都已撤走,他年紀小也裝不了幾次弩箭,幸好他的箭術也不差,拉弓總是相對容易一點。
城牆的另一邊,胡戈揉了揉發酸的胳膊,看著又在硬弓上劃了一條橫線的陳老漢,有點嫉妒說道︰「陳老漢,你老的臂力不錯啊,今天都八個了。」
「九個,剛剛賺了一個韃子的小將。」陳老漢有點自豪說道︰「那小子也太不長眼,沖撞到老漢的眼前,老漢可不能客氣啊。」
「師傅你今天比老漢要多得多了。」
陳老漢平日自恃箭術無雙,然而和胡戈這樣的精英一比較,陳老漢就不知道差了天和地,于是決意要拜胡戈為師,他對弓箭情有獨鐘,所以也不在乎年齡的界限。
胡戈也樂意收到這麼一個對箭術有一定理解之人,雖然陳老漢年紀大了,但他的基礎卻比一般人要好得多,雖然不知道胡戈說的什麼風向、風速的意思,但基于對弓箭的理解,他很快就上手。
「這弩箭上弓實在是太吃力了。」陳老漢看了胡戈一眼,只見他臉色憋得發紅,終于把弩弓上好,問道︰「要不然老漢和師傅換一下。」
胡戈揉了揉手臂,突然放緩了動作,陳老漢知道胡戈又找到了對象,于是也不吭聲,自己尋找對象,經過半個月的配合,兩人心有靈犀。
不一會兒,胡戈手指頭突然動了動,閃亮的弩箭劃破空氣,「倏」的一聲向雲梯飛過去,一聲慘叫再次響起,胡戈笑了笑,道︰「別急,還行,至少還能賺幾個。」
「師傅說笑了,」陳老漢眯著單眼,低喝了一聲,弓箭迅速向前飛過去,雲梯動了動,最頂上來的那個小兵掉了下來,竟然砸到了身後的那個小兵,陳老漢這才繼續說道︰「這弩弓的勁兒老漢也試過,要是老漢我早就連手也動不了了。」
胡戈把弩弓放到腳下,硬著頭皮再次把弩箭裝上,苦著臉道︰「這怎麼可以比呢?我是吃這碗飯,若是做不好就會沒飯吃。」
「陳老漢你這半個月來,算下來恐怕早就有一百多了?這次之後這輩子就不用愁錢花了。」
陳老漢突然沉默不語,良久才道︰「師傅,已經一百七十三人了,只是、只是,將士們還是死了這麼多,老漢狠自己不能再多殺幾個韃子啊。」
「要不然就能夠多救將士的性命。」
「這不是你的責任。」胡戈搖頭道︰「你只是一個百姓而已,能夠做到現在已經很了不起。若是大宋,每個人都如你這樣,恐怕韃子早就死絕了,所以,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陳老漢遲疑了片刻,突然說道︰「師傅,老漢有一句話一直想說,只是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胡戈終于上好弩箭,此時韃子也爬了上來,胡戈連瞄準也不用,直接把韃子射翻,點頭道︰「,都這個時候了,還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呢?」
陳老漢鼓起勇氣,突然問道︰「老漢、老漢還能不能加入均州軍,跟師傅一起繼續殺韃子。」
在城牆的另一面,王磊的腳又開始痛了,很痛很痛,疲倦加上寒氣入侵,他連續好幾個晚上都痛得不能入睡。
他雙眼發紅,黑眼圈腫得就像一個黑色的圓球,他的聲音沙啞,只是他的豪情依舊,他手持雙刀,竟然把眼前的數個韃子兵逼到一旁,他怒吼連連,要把心中的怒氣全部發泄出來。
「殺。」王磊右手擋住韃子的馬刀,左手的環首刀向前一探,「噗嗤」一聲,大刀破開韃子的皮甲,然後插進了韃子的心髒。
這韃子也是好漢,拼出最後一點力氣,雙手突然拉住大刀向後倒去,王磊連忙放開環首刀,然而他畢竟是帶有腳傷,被韃子往前一拉,哪里還能站得穩,竟然也跟著向韃子那邊倒過去。
眼看王磊就要死在亂刀之下,身後突然劃過兩道弓箭,「倏倏」數聲,想賺便宜的韃子沒有落得一個好下場,弓箭準確無誤的落在他們腦門之上,取走他們性命。
況玉清連忙扶起王磊,他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沒流出來,整整一千名平湖鎮的廂軍,如今剩下的已不到兩百人,王磊身邊的親衛幾乎損失殆盡。
「大人……」況玉清叫了一聲,卻說不出話來,王磊倒地踫傷了鼻子,此時鮮血正噴出來,況玉清慌手慌腳的幫忙止血。
「老王,你這又是何苦呢?」蘇玉琦上前兩步,從懷里拿出一條布條卷成團塞進王磊的鼻子,道︰「你身為將領也不愛惜自己,如何管教底下的將士。」
蘇玉琦箭術在三個人當中最好,因為王磊是客軍,所以黃旗讓他過來幫忙,盡量保住王磊的性命。
用黃旗的話︰王磊是客人,我們是主人,我這個主人若是不能保證客人的安全,豈不是丟了大臉。
「玉清,我對不住,對不住平湖鎮的將士啊。」王磊狠狠的敲打受傷的腿,哭泣說道︰「我對不住死去的兄弟啊。」
況玉清也沒有經過這樣殘酷的戰爭,流淚滿面不知道該說什麼,兩人淒淒。
「混蛋。」蘇玉琦突然大罵︰「你若真是這樣,就真的對不住死去的兄弟了。」
「他們之所以用命去拼,用命去博,就是相信你王磊,相信均州軍,相信我們能夠保護他們,保護他們家人的安寧,給他們帶來安寧,帶來富裕,帶來幸福。」
「你右腳受傷,但你並不放棄,再苦再累也熬了過來,戰爭哪有不死人的道理,兄弟們的死值得了,他們每一個人至少都殺死了三個人,他們的死給我們換來了半個月的時間,他們的死為我們荊湖帶來了安寧。」
「給老子鼓起勇氣。」蘇玉琦大喝一聲,仿佛旱地響雷。
王磊緩緩站了起來,就連蘇玉琦也擦干眼淚,戰爭不需要眼淚,戰爭需要激情,需要勇敢,需要用命去拼。
「跟老子殺。」王磊冷冷的看著重新爬上雲梯的韃子,手中大刀舞起一道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