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錦書來
「這是半年莊園的收入賬冊,家中人丁的名單以及月例支出,這是人情往來的走動賬本,哦,還有這些是家中的日常開銷,主子對下人的打賞、膳食的開銷、裁衣服的錢、一些細碎玩意兒什麼的都在這里了。」郗路指著向小山一樣的賬冊,面無表情的對著這個皮膚微黑的少年道︰「小娘子的意思是,讓你先將這半年的收入支出理順清楚,做個賬目報什麼表的出來給她過目。若是做的合了小娘子的意思,你就可以一直在謝家做下去了。」
那少年自然是羅福,他如今已經換了一身宋清玉的衣服,雖然不怎麼合身,但穿到他身上卻也顯出幾分灑月兌不羈來。他笑嘻嘻的應下了郗路的話,又恭恭敬敬的將郗路送到了門口。
「嚇死我了,」見郗路走的遠了,羅福才出了一口氣,用袖子擦了擦額上的汗,「還以為是給他當孌童,就他這身板,還不壓死我?」
郗路卻是個耳目清明的,雖然離得遠了,卻也將羅福的話听了個清清楚楚。聞言不由得猛地一怔,嘴角抽動著雙拳緊握,心想著自家小娘子是在哪里找到這麼個活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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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羅福家折回後便到了午時,陪著父母用了飯,又從父親的手上奪下一個盛滿酒的酒葫蘆後,謝道韞才領著謝玄一起來到書房。
二人如今每天早上第一件事,便是修習書法。謝玄臨的是父親謝奕手書的《毛詩》,謝道韞臨的衛夫人的《名姬帖》。這《名姬帖》還是謝奕從王逸少那里求得的真跡,字體娟秀靈動,最適合女子臨習。王羲之早年便是師從衛夫人習字,而後成為一代書聖,自然是離不開衛夫人的教導。
今日臨習《名姬帖》的時候,謝道韞卻是微微出神。整整十一年,她覺得自己似乎真的融入了現在的生活,每日讀書習字,閑時吹笛作畫,或煮一盞清茶助興清談,或手談一局棋局消磨時光,實在是清雅的緊了。
這下圍棋原是郗超教的,但郗超也是只會皮毛,二人便胡亂下著,而謝玄便在一旁更加胡亂的枝著昏招,想起那時,卻也逍遙。
說起郗超……他在三年前便參加了品級評定,被評為三品。十三歲的三品士人,卻是足以引人注目了。而謝道韞原本說過的那句「聖德絕倫郗嘉賓,江東獨步王文度」,也終于在郗超定品之後流傳開來。
郗超最開始從旁人口中听得這句話的時候,還是在謝奕的府上,聞言不由驚愕異常,向謝道韞投去詢問的目光。但謝道韞只是淡笑著視若無睹,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時候的心情是如何的緊張,有種秘密快要被拆穿的緊張感。
郗超看了謝道韞半晌,卻得不到任何回應和答復,也不知到底看沒看出什麼一二來。但想來郗超也察覺出謝道韞不願多談,至始至終也沒有出言相詢。
自郗超被評為三品後不久,他便隨了他父親的意,去了瑯琊王府上當椽吏,那可是個極清貴的職務,謝道韞听父親話中那意思,郗超大概只要沒事兒作作詩,彈彈曲,調戲調戲府中婢女也就是了……
每每想到這里的時候,謝道韞都會想︰「郗超不過是十三四歲的年紀,應該不會調戲婢女?」但之後又會賭氣般的想︰「他調不調戲婢女,跟我又什麼干系?」
郗超到底有沒有調戲王府中的婢女,這個日後再論,反正這三年來,郗超是來看過謝道韞兩次的,當然了,每次都打著探視姑母的名頭。不止如此,郗超每月都會寄給謝道韞一封書信,信中或只有幾句話,有時甚至不過幾個字,都是寫著一些郗超平日中看到的奇聞妙事,每每引得謝道韞一陣輕笑。
慢慢的,謝道韞只覺得郗超的字倒是越寫越好,而這每月每月的等待卻有種雲中誰寄錦書來的感覺。
說起寫信這檔子事兒,倒是不能不提王徽之了。自王徽自四年前贈給謝道韞那首《濛濛初雪時》獲得後者的回信後,王徽之便愈加的一發不可收拾,寄信的頻率比郗超都勤,平均半月一封。
要知道,此時寄信可不像後世那麼方便,多是由人轉代的。而王徽之為了寄信,明顯的以權謀私起來,有事兒沒事兒的攛掇著小吏從建康到晉陵跑一趟,逸少公看在眼里,竟然也只是隨他去了。還好晉陵里建康不遠,否則這得多少公款消費啊……
至于王徽之信的內容,一提起來謝道韞就要頭疼。每封信中必賦詩一首,當然了,不是訴說自己的相思之苦,就是在感嘆襄王有意、神女無情。不過是三四年的功夫,王徽之信中的詩句,就幾乎把曹植《落shen賦》的句子全部摘抄了一遍。
對于這些信,最開始,謝道韞還要禮尚往來的回上兩封,但發現王徽之的愈演愈烈後,便索性一字不再回,都成了單方面的信息傳輸。可王徽之卻是熱情不減,繼續每月兩封書信,雷打不動。
去年王徽之也定了品級,卻是二品,比郗超還要高。這其中有沒有什麼貓膩就難說了,畢竟現在的朝堂是由北方士族把持著,而王謝二族又是北方士族的領軍人物。當然了,王徽之畢竟也是家學淵源,說起經義文章來,倒不一定就比郗超差。
王徽之定為二品後,卻沒有出仕為官,而是繼續在家中閑逛著,帶著他的弟弟王獻之到處蹦。
對于王獻之,謝道韞卻是十分好奇的。一是因為王獻之和其父王羲之並稱二王,其書法造就值得一覽外,二便是因為王獻之那可憐的婚姻。
按史書上說,王獻之長大後本與郗道茂結婚,且琴瑟相和,但之後由于王獻之本人太過出眾,被新安公主司馬道福看中。司馬道福強逼著王獻之休了郗道茂,與其成婚。
對于這個強硬的小三兒司馬道福,謝道韞還是很想見上一見的……
「阿姐,想什麼呢?」謝玄見謝道韞一直在出神,不由得將小腦袋湊了過來。
謝道韞回過神來,見自己提筆太久,以至于面前的紙上都被筆尖滴上了墨跡,不由得自嘲一笑。
「畫什麼呢?」謝道韞沒有回答謝玄的問題,反問道。
謝玄指了指窗外的一株正芳菲的桃樹,道︰「畫桃花啊爹爹布置的嘛」
謝道韞和謝玄學畫之事,一直沒有拜別的師父,而是由謝奕親自教導。別看謝奕整日喜好飲酒,但才情卻不是胡吹的。不論是書法繪畫,還是經義辯玄,都是上品,給謝道韞姐弟兩個做老師只高不低。只是這個師父是在是有些不負責任,經常是說好了下午教課,卻因為大醉而忘記了。
學了近三年的畫,謝道韞發現自己和弟弟在這上面都沒有什麼驚人的天賦,只是資質平平而已。但每日兩個時辰的練習下來,如今所做的畫作倒也能夠拿給人看,而不至于貽笑大方了。謝道韞有些迫不及待的等著顧愷之那個小屁孩長大,很想看看在後世見不到的畫聖的真跡。
正出神的往窗外望,卻見到了在外面駐足等候的李興。謝道韞知道李興是有事要稟報,卻顧及著自己在作畫而不敢打擾,這才在外面候著。謝道韞向著李興揮了揮手,示意他進來。
李興便是思兒女乃娘林裹兒的丈夫。因為林裹兒的緣故,李興也除了佃戶的身份,轉而到內院來當值。李興原本的職務是護衛,但經過郗路的訓練後,謝道韞覺得他身手和頭腦都不錯,便讓他做了貼身護衛的頭領。之前在羅福家中,收拾掉那幾個討債人的就是李興。
李興領命而進,向著謝道韞和謝玄行了禮,這才道︰「小娘子,按您的吩咐,那幾個人全被扔進府中的大牢里了。屬下來請示,要按什麼罪名定罪?」
听著這樣的問話,謝道韞忽然覺得自己有種「我就是王法」的囂張感,她擺了擺手,道︰「用不著亂按什麼罪名,那幾個人縱橫鄉里,又怎麼可能不觸犯律法?找人查清楚,該入什麼罪就入什麼罪便是了。那個羅福呢?安排下了?」
「是路爺已經將他安排在了後院,按小娘子您的吩咐,未敢怠慢。」
謝道韞點了點頭,對李興道︰「沒什麼事了,李叔你也忙了一天,下去歇歇」
李興道了一聲不敢後,便唯唯而退。
「阿姐,那個羅福真的能幫著咱們管家麼?」謝玄放下了手中的畫筆,饒有興致的問道。
「按清玉哥說法,城里的幾家大買賣的掌櫃都要找他算賬的,想來他在數術一道上卻有能力。」謝道韞道︰「不管怎麼說,一定是會比咱們強的。若是不找人好好的理順賬目,這些進進出出要由誰來做?娘親不懂,路叔心又不夠細,那一條有一條的繁復賬目,我看起來都頭疼。若是讓旁人來做,又難免會有紕漏。這羅福……不管怎麼說,看起來人品倒是好的。」
听到這里,謝玄的小眉毛一挑,調侃道︰「見到有討債的上門,轉身就跑,連阿姐你都不顧,這叫人品好?」
謝道韞無所謂得聳了聳肩,道︰「我又不是她娘,她管我做什麼?」
(君子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