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入夜,會稽城外七里左右的一個山莊,仍是燈火通明著,像是正在指引著夜里歸家的旅人。
自打接到了主家今日回莊子的消息,府上的僕從就沒有一個敢睡覺的,都收斂了這幾日的懶散勁兒,該煮茶的煮茶,該備飯的備飯,該拾掇房間的拾掇房間。是了,還得多燒些熱水,不管主子們回來之後要不要沐浴,但這些東西是必須得備下的。
前院的管事,早在听到主家今夜歸來的消息後,便帶著十多個人出門相迎去了。如今內院里最大的就屬芙蓉和紅櫻,可偏偏紅櫻這幾日病著,連起身都難,這些忙忙活活的事情,還得由著芙蓉操持。
別看芙蓉平素嘴上刻薄了些,但真正做起事情來還是一絲不苟的。
她把該安排的事情都已經安排妥當後,見紅櫻屋子里的燈還亮著,便去敲了敲紅櫻的房門。
門是在紅櫻身邊伺候的小丫鬟打開的,她見叩門的芙蓉,便急忙迎了進來。
「紅櫻姐,是芙蓉姐看你來啦。」小丫頭向屋內說著,幫著芙蓉將外衫月兌掉。
「芙蓉麼?」因為紅櫻的病怕見風,所以她也一直在內間躺著,如今听得芙蓉來了,倒也沒法出來相迎,咳了兩聲,用了不少的力氣道︰「听說主子們要回來了,你還不知道有多少事情要忙,這外面風也大著,你來我這做什麼?」
芙蓉算是被紅櫻教出來的丫鬟,所以二人也不曾見外。芙蓉去了那帶著涼氣的衣衫,又在外間的火爐子前面烤了烤火,確定自己身上沒有涼氣了,這才笑著掀開厚布簾子,走進了內間。
「當然是怕姐姐你無聊,所以來陪陪姐姐嘍。」芙蓉一開口便是笑,嘴巴還是一如既往的麻利。
「我又有什麼好陪的?正準備睡了的。」病中的紅櫻臉色有些蒼白,雖然用了不少力氣說話,但旁人听起來,仍是如同蚊聲了。
說起來,紅櫻得病的日子還是月余之前,原本只是風寒,卻因為些許緣故漸漸加重起來。不僅是莊里的大夫,就連葛洪也來看過,但除了開些藥物之外,葛洪也勸慰著說過︰「小丫頭年紀正小著,又有什麼事情是想不開的?且將心放寬些,這病自然也就好了。」
這話說的隱晦,但能听懂的人還是不少的。誰都知道紅櫻的風寒只是表面的病癥,心疾才是實質。而這心疾如何而來,內院的下人們,有心知肚明的,也有亂嚼舌頭根子的。
以芙蓉的身份,自然是清楚紅櫻的心事的,只是涉及到主家以及紅櫻的臉面,她倒也不好多說什麼。
四處打量了一下,見紅櫻手邊放著未做完的針線和油燈,哪里像是要睡覺的樣子?
紅櫻順著芙蓉的目光看去,知道自己方才的話漏了餡兒,伸手將針線收盡旁邊的盒子里,道︰「隨便做做,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芙蓉也知道,自打紅櫻定親之後,青杏兒姐已然不知勸了多少回,該說的、能說到,早就已經說盡了。就算她這張嘴生的厲害,也不是能夠為紅櫻打開心結的。
可不管怎麼樣,紅櫻定親的對方可是如今這會稽謝府管家的長子,听說也是頗受安石公賞識的,而且還長袖善舞,又能識文斷字,生的也俊秀。總之說這門親事不論誰說起來,都是她紅櫻攀了高枝兒。
芙蓉也悄悄的打听過,听說那男子卻是好的,品行什麼的倒也端正。只是紅櫻這里……
或許等過了門,自家的小日子過起來,紅櫻這邊兒的心思也就會慢慢淡了吧。
「姐姐你也真是的,病了就好生歇息,早些睡也是好的。這女紅什麼的,最是費眼楮、熬心神,哪里是病中能做的事情?你那小丫頭也是的,竟由著你做這個,等我一會兒不好生教訓她一頓,讓她長個記性。」芙蓉說笑著,看著紅櫻病中一日比一比消瘦的面龐,鼻子有些發酸。
「你別說她,我想要做些什麼,也不是她一個小丫頭能夠攔得住的。」紅櫻以為芙蓉真的要訓人,急忙道︰「你別看她平日里嘻嘻哈哈有說有笑的,其實面皮比誰都薄。上回你因為茶涼了說了她兩句,她就偷著哭了一晚上。這次你可不許說她」
「知道了我的好姐姐」芙蓉瞧紅櫻的模樣有趣,掩了嘴笑道︰「果然是在小郎君身邊待的時間長了,竟把小郎君那護短的性子學了個通透」
芙蓉這麼一句隨口道來的話,卻一下子觸動了紅櫻的某根神經,她微微怔了怔,目光有些飄渺的看向燭光,幽幽的道︰「是啊,他最是護短的。」
听得紅櫻這麼說,芙蓉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剛想開口問「哪個他啊」,又想起去年小郎君因為紅櫻的事情,愣是將小娘子的一個手下攆出了府,不由得恍然大悟。此時再听得紅櫻口中的那個「他」字,果然是幽腸百轉、意味深長了。
暗罵了自己一句「多嘴」,芙蓉急忙轉了話題,問起紅櫻的身子來。
「其實你們不必小心翼翼的。」紅櫻沒有回答芙蓉的問題,而是突然開口,說了這麼一句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話。
芙蓉愣了愣,還沒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兒,就听紅櫻微微一笑,幽幽道︰「養病這些日子,我天天躺在這里,早就把事情想明白了。像咱們這些佃戶家的女兒,命不好的,六七歲就得下田干活去。待得嫁了人,也不過就是換另一塊天地做活,還要忙著自家院子、男人、孩子。若是再苦命些的,遇到男人是酒鬼,是賭棍,那便得自己扛起著一家的生計,還不知會遇到些多少難過的坎兒。就算是命數好些的,家境殷實點,終究也是忙忙活活的過一輩子,一年到頭,也不見得能吃上幾回肉,更別提買好料子做衣服,買好胭脂打扮自己……
「我早就想明白了,能在小郎君身邊伺候這麼多年,這已經是我今生最大的運數了。什麼做屋里人、抬舉個妾的,不過都是往常胡亂琢磨的東西,如今說出來,也不過就是再惹人笑話的事情罷了。
「我是不再指望這些了。說白了,這都是一場夢,夢醒了,也就什麼都沒了。他仍是高高在上做他的少年英才,我便順了父母的意,隨便嫁個人,往後的日子願意如何便如何吧。
「我那時候想的也太理所當然了。且不說他年紀小,還不懂男女之事,就算是懂得了……他如今可是最年輕的三品官人。去年的雅集上,出了那麼大的風頭,如今不知有多少大族差人上門說過親事。萬一真的定下了王家那樣的大族,在別家姑娘進門之前,又怎麼可能給旁的丫鬟開臉?那不是不給人家作臉麼?
「哎又扯得遠了,如今這個時候了,還說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麼?我如今也無甚可想了,只想著臨走前給小郎君繡個小玩意兒,全當是念想了吧。你們幾個也是一樣的,咱們女人,最終還是逃不出這命數,而命數這東西,說到底還不都是旁人給的?與其在這人費盡力氣的爭啊、奪啊,倒不如索性受了,管他天翻地覆的,認了便是,何必再去折騰什麼?青杏兒姐說她一輩子不嫁人,我瞧著也只是一句空話罷了。卻是在小娘子身邊待久了,燻染了太多小娘子的執拗勁兒,不想認命了。我卻是累了,知道命數這東西終不是咱們能斗得過的,既然如此,又何必去斗,到頭來遍體鱗傷的還不是自己麼?」
這一大段話,紅櫻就這樣娓娓道來,聲音一絲起伏也無,就如同那演技極差的演員正機械般的說著台詞。她看著閃動燭火的眼神一直有些木木的,像是魔怔了,又像是通月兌了,蒙了一層霧氣,讓人看不清明。
芙蓉卻是听得酸了鼻子,眼淚早就一滴滴的垂了下來,待得紅櫻說完,她才急忙低頭擦了眼淚,硬撐了笑顏,道︰「瞧姐姐這話說的,即便是姐姐以後嫁人了,不仍舊是住在這個院子里?天天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大家伙的生活又能比現在差到哪里去?再說管家的兒子卻是不錯的,即便姐姐你看不上眼,說一聲,讓人再去物色好的便是。不過是嫁個人罷了,這次可是連人都不必再伺候,這是好事情啊,怎麼從姐姐的嘴里一說出來,卻跟生離死別一般了?」
紅櫻聞言有些空洞的笑了笑,隨意的點了點頭,不知是答應了什麼,亦或是回答了什麼。
「安石公回來了」
外院里一聲吆喝,在靜寂的黑夜中傳出老遠,竟是讓屋內的兩人都听了個清明。芙蓉忙站了起來,向外走了幾步,又想起了什麼,揉了揉略微紅腫的眼楮,回頭問道︰「紅櫻姐,若是小郎君要過來看你,你見識不見?」
「不了,」紅櫻微微笑了笑,輕聲道︰「就說我已經睡了。」
芙蓉應聲出去,屋內便剩下了寂靜的一片。
外面鬧鬧哄哄的好不熱鬧,這夜行風重,芙蓉應該能夠給小郎君準備好姜湯吧。
想到這里,紅櫻不由得自嘲的笑了笑。她微撐起身子,左手抬起微攏了,沖著燭火吹了一口氣,房間便遁入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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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就在想,想自己這樣學習不好、交際無能、魅力零下的童鞋,以後怎麼混飯吃捏?四十五度角仰望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