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的刀光並沒有別處的閃亮,甚至只來得及閃了一下,便收歸成了刀鞘中的黯然。
郗路和胖子抵達鄴城之時,那些有關勾結與叛亂的事情已經被擺平。只是當剛剛經歷了亂事,得到一口喘息的鄴城守軍們,看到自己的同袍們渾身是血的出現在城下時,他們仍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準備前去陳留救援的部隊已經集結,但他們並未來得及邁出一步,便听到了陛下殯天的消息。于是無數聲哭號開始在城中響起,在夜里連綿起伏成孤絕的一片,直讓漫天灑落的飛雪都頓了一頓。
胖子有些不悅的捂著耳朵,半晌之後索性又運氣閉塞了自己的耳脈,只看著周遭的眾人哭天搶地的大張著嘴,卻听不到分毫聲音,舒爽了些。
郗路有些沉默的看著四周的景狀,看著那些普通百姓嚎啕大哭的真誠,心中就忽然想起,若是如今晉朝的陛下駕崩了,到底又有多少百姓會為之而泣?
有些文臣已經哭得暈厥了三次,但在第四次醒來時,卻硬撐了精神,安排起了接陛下遺體回都的事宜。
雖然于人有功,但到了旁人的地界上,這種事情郗路他們自然沒有了攙和的必要。他們只是靜靜的在一旁看著,偶爾發出一聲嗟嘆。
「啥時候有飯吃?」
胖子就是胖子,他百無聊賴的看著這幫人干張嘴了半晌,不時的撓撓耳朵、繞繞短粗的手指,自娛自樂著。反正外間怎麼吵他如今都听不到,就這樣看著無聲電影倒也有些意思。
只是餓了,肚子叫了,胖子很是無辜的捅了捅身旁的郗路,十分幽怨的問了一句。
耳背的人說話聲極大,胖子用內力使自己成了暫時的聾子,這一句話說出來,那音量便是絕對的驚心動魄,哀轉久絕。
整個場間的哭聲為之一頓,所有人都或愕然、或駭然、亦或憤然的看向胖子。郗路也一臉陰郁的看著胖子,心想小娘子找回來的人,的確是活寶一只。
胖子也感受了到人群的異樣,意識到了什麼,急忙將自己的封閉的耳脈打開,雙手掐腰望天,擺出一副坦坦蕩蕩的樣子,那意思自然是︰方才那句話不是我說的。
因為這個姿勢,胖子那渾圓的肚子有些夸張的挺著,兩只掐著腰的肥碩手臂幾乎與肚子隔不開距離,滑稽的可以。
就在郗路想要道歉的時候,倒是隨他們一同回來的那位偏將開了口,說了聲招呼不周,急忙喚人將郗路幾人請去側殿,準備膳食。又轉身對旁的臣子解釋起郗路幾人的來歷,以及他們所幫的大忙。
跟著滿臉淚痕的宮女來到了偏殿,郗路有些驚奇的發現,整個鄴城的皇宮並不奢華,甚至連氣派都說不上,充其量只能算作是大一些的庭院,甚至比謝家的門庭還要差了幾個檔次。而房間內里的陳設更是樸素的可以,與普通民戶並無甚不同。
一時有些感慨,郗路終于明白了些,為何冉公一逝,竟能引得萬民同哭。
「啥時候有飯吃?」胖子是個兢兢業業的人,此時見那引路的宮女要走,急忙呼哧呼哧的追上兩步,眨著小眼楮詢問。
那宮女被這突如其來的肉牆嚇了一跳,但細細看了胖子的樣貌,又覺得這人胖的有些可愛,便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微微一福,道︰「還請貴客見諒,奴婢這就去催人拿膳食來,還請問這位貴客,是否有什麼要求?」
胖子很是開心的咧了嘴,急忙伸出粗粗的手指開始對那宮女說自己的要求。郗路原本想要上前阻止,但見胖子所言不過是燒雞要多肥多肥,包子要皮薄餡兒大,便也止了心思,隨他去了。
一條條的陳訴著自己的要求,直到那宮女的櫻桃小口變得足以容納乒乓球的大小,胖子才悻悻然的住了口,撓了撓頭,說了聲「沒啦」。
覺得胖子憨憨的模樣有些好笑,宮女撲哧了笑了一聲,又斂禮退下了。
郗路此時方才走了過來,拍了拍胖子的肩膀,不見外的道︰「怎麼?想女人了?」
「嗯。」看著那宮女搖曳的身姿消失于茫茫夜色,胖子毫不羞澀的點了點頭,十分誠懇的回答道︰「想女人了。」
……
……
待到謝道韞幾人歸來便到了天蒙蒙亮的時候,這時城中的哭聲已經不大,但等著冉閔尸骨歸來的大臣們還在大殿中長跪著。謝道韞遠遠的看了一眼,不願上前打擾,便跟著宮女來到了客房這邊。
宮女一路上都有些好奇的打量著謝道韞,有些不解為何這個小女孩兒的身上滿是血污,為何外面那些大將軍又對都她畢恭畢敬。
但是她能看出來的東西,自然沒有謝道韞能看出的東西多。除了恭敬與感激外,謝道韞還從那些將軍的眼中,看出了幾分忌憚與防備。
想起冉閔歸天前發的那道遺旨,謝道韞不由得搖了搖頭。
「還好那內奸還給冉閔留了個兒子,要不然還真的讓我掌管這千軍萬馬不成?」謝道韞听了郗路了解到的消息,有些感慨的說著。
「說來那慕容的確是個人物,竟能將一顆棋子埋得如此之深。」郗路分析道︰「听說那人在魏國也是頗得冉閔信任的,誰知竟會在冉閔離開的時候突然發難,率著私兵偷偷模模的就殺進了皇宮,還被他殺了兩個皇子,一個公主……那人必定是用什麼方法得了慕容的知會,這才配合著慕容恪發兵的時間,想要將整個魏國一鍋端了。」
謝道韞搖了搖頭,道︰「這人應當是慕容恪的人,那燕國國主慕容知不知道,都是一個問題。」
郗路微微啞然,有些不解。直到謝道韞對他說了慕容恪回兵救主並不著急,反而拖拖拉拉時,郗路才明白了什麼。
「看來,慕容恪原本是想要暗中掌控魏國,再偷偷的把慕容殺了,然後再嫁禍到魏國身上?」郗路眉頭微蹙。
「沒錯,」謝道韞笑了笑,「然後再出兵伐魏,打一場假仗,回國之後自然可以理所應當的登上國主之位。」
她不再對此事多說什麼,只是又于郗路商量了明日的歸程,便有些疲倦的打了個哈欠。
兩天一夜的奔波,再加上一天之內的兩次刺殺,縱使強悍如謝道韞,如今也有些倦怠了。更何況月復間那隱隱約約又不曾停歇的月復痛,實在是讓她極為疲憊。
郗路也看出了謝道韞的面色不好,便起身退出,讓謝道韞早些休息。
謝道韞笑著應了,吹熄了燈,過得片刻後,卻又起身出門,想要模去胖子的房間,讓胖子幫忙看看自己的傷勢。
但這一出門,還沒邁出去三步,便看到了一個蹲在牆角的小男孩兒。那小男孩兒畏畏縮縮的擠在牆角,緊緊的抱著自己的雙膝,像是已經睡著了。
謝道韞微微偏頭,四顧無人,便自己走了上去,蹲到小男孩面前。那小男孩兒倒也警醒,此時便也渾身一抖,如同受驚的小獸一般瞪著大眼楮,警惕的看向謝道韞。
「你,你是什麼人?」小男孩兒不過六七歲的年紀,有些虛張聲勢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抖動。
謝道韞此時已經換下了那滿是血污的衣衫,只穿了一身借來的襦裙,洗去臉上的灰塵,便也恢復了些溫婉舒寧的氣息。
「我是這里的客人。你呢?為什麼躲在這里?」眼前的男孩兒有些像小時候的謝玄,謝道韞起了些愛憐的心思,溫柔的笑了笑。
小男孩兒想是經歷了一夜的慌亂,此時被這樣的溫聲細語一問,眼淚便不由自主的滑落下來,黏在長長的睫毛上,一上一下,呼扇呼扇。
「智哥哥死了,胤哥哥也死了,就連裕弟弟、小晶妹妹也都被他們殺死了。爹爹也不回來……我問他們,他們還說、說……爹爹他回不來了……他們還說要我當皇帝,不再當彭城王了,要當皇帝……姐姐我好怕,為什麼要皇帝?爹爹去哪里了?為什麼不回來了呢?姐姐你說你是這的客人,那你是不是跟齊太傅很熟的?姐姐你能不能跟齊太傅說一聲,就說明兒不想當皇帝,只想當彭城王,向要爹爹回來,要哥哥、弟弟、妹妹都回來……」
小男孩兒的聲音哽咽著,豆大的淚珠滴落到蜷縮起來的膝蓋上,慢慢的浸潤成一整片。
謝道韞微微沉默,轉而坐到小男孩兒身邊,伸出雙手抱住了他,讓他微涼的身子靠在自己的懷中。
「你叫冉明是不是?」謝道韞輕聲問著。
小男孩兒點了點頭,眼淚不止。
謝道韞覺得胸口有些隱隱的疼,那是因為心髒在微微抽痛的緣故。抬頭看那彎成了笑眼的月,總覺得像是一種無聲的嘲諷。大殿上有人守靈,皇宮中某個角落里的血跡還沒有干涸,小男孩兒的淚水還未斷過。
「要堅強哦,」謝道韞緊緊的抱著小男孩兒,溫柔卻堅定的對他說,「你爹爹若是看到你哭了,可是會不高興的。」
冉明聞言急忙擦了眼淚,扭頭看向謝道韞,哽咽著問道︰「爹爹不是走了麼?他能看到麼?」男孩兒雖小,又怎能不理解現在的情形?
「龍殯歸天啊,所以你爹爹可在天上看著你那。」謝道韞抬手指了指西北那顆天狼,心想果然還是這顆星,才最襯他。
冉明看著那顆整個天幕上最亮最亮的星,臉上又有淚痕,狠狠的點了點頭。
——
(回眼看四年後的高中同學,在國內的是茫然,在國外的亦茫然。便不知是我們茫然了這個時代,還是這個時代茫然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