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記得那時候的感覺,那種子彈穿過胸口,探入身體,一面高速旋轉著,一面向身體中深入的感覺。
被子彈觸模過的地方會很熱,若是將那種刺痛的感覺刨除,那種溫熱的感覺,倒很像是愛人撫模著自己的手。
他也記得那時的天色很美,斜陽晚照著繡上了一層燻黃。他一直認為那種黃色很美,仿佛記憶中母親曾經拿在手中的老照片,又像是香茗不小心被潑在了書頁上,而後又被風干的顏色。
能夠記住的東西很多,甚至有些繁瑣。他一遍遍不厭其煩的在腦中重復著當時的畫面,比如說那杯仍在冒著熱氣的咖啡,還有眼前的她靜靜的向耳後歸攏著長發。
他很自然的開始覺得胸口一陣生疼,下意識的伸手去揉。可偏偏這份疼痛又不像是被外力所擊,更像是一種從五髒六腑中、從骨子里醞釀而出的撕裂感,越揉越讓其擴散開來。
莫名其妙的就想笑,郗超從懷中模出了一根自制的煙卷,塞進嘴里,湊到旁邊的燭台旁點著。狠狠的吸了兩口,那嘴里有些麻木的感覺,以及肺腑被灼燒的感覺是那樣的清晰,又似乎讓方才的痛楚減緩了一些。
只是吸的太猛,郗超不由自主的開始咳嗽。他捂著口鼻,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不去驚動旁人。片刻之後,郗超重新依著牆箕座,看著手里的煙卷緩緩燃燒著,啞然失笑。
怨不得自己恢復記憶的時候,第一個念頭就是想要弄一根香煙來吸吸,原來陪伴著自己前一世生命走到盡頭的,就是一根香煙。
嘴里開始涌出一股苦澀,想來,應該只是因為這煙草不夠好吧。
只是……郗超自嘲一笑,怪不得那日自己問她,是不是當警察的出身,她的回答是「差不多吧」四個字。
有些無力的靠著身後的牆壁,即便隔著窗子,外面瓢潑大雨的聲響還是很清晰的傳至耳中。有些懶得去想為什麼了,郗超只覺得自己很想隨著這雨一同向下墜落,下落至何處?黃泉才好,若得一碗孟婆湯,那更是求之不得。
頭一直在疼,那種疼痛的感覺就像是被車輪一遍又一遍的碾過,偏偏還不能讓人暈厥。他還是覺得有些發昏,有些認不清黑夜和白天,只是渾渾噩噩的想著,似乎她還在遇險。但這中想法,也不過是毫無疑義的在腦中路過而已,他沒有對這件事情產生任何反應,而是迷迷糊糊的昏睡了過去……
岳水暈著,郗超也暈著。唯二知道桓溫遇敵這件事情的人,如今都隔斷了自己與外部的交流。只有郗超對岳水傳話的解釋傳了出來,于是太守府上上下下松了一口氣,守城的官軍松了一口氣。
一時間,他們都覺得這場雨下的十分舒坦,痛快淋灕的將前些日子的郁悶都一掃而光,而他們也終于解決掉了城里城外的亂事,終于可以睡上一夜好覺了。
雨水下的正歡,借雨偷眠正好時。
可在他們偷眠的時候,百里之外的桓溫就過得不太踏實了。
縱使他再怎麼指揮若定,被五千鐵騎輪番攻擊,還是將他累得皺緊了眉頭。發號施令的聲音沙啞了一些,但他仍舊堅定的站在顯眼的最高處,活像一個箭靶子。
他當然不想被亂箭射死,但他也已經沒有太多的選擇。在他的軍隊里,他就是一面旗幟,一面比之于任何事物都要鮮活的旗幟。看到他,將士們會有希望、會斗志昂揚,可若是他倒下了,整個軍隊便也沒有了多少動力。
即便到了入夜之時,即使四周的雨水之大,已經快要讓人睜不開眼楮,但秦軍的包圍仍沒有散去、攻擊也沒有停止。這也難怪,畢竟他們是深入敵月復,只能盡快行事,若是拖得久了,讓援兵有時間來增援,那倒霉的就會變成他們。(看小說就到葉子•悠~悠www.YZuU)
「要拖著,一定要拖住了。」桓溫紫色的眸子死死的盯住那道不怎麼清晰的身影,那是苻堅,「他們膽子大到敢入虎穴偷虎子,我就要他們永遠葬身在這虎穴之中。」
秉持著這樣的理念,兩方人馬直直戰斗了兩個多時辰。防守方滴水不漏,攻擊方步步為營,雙方陷入僵持。
但這種僵持也緊緊持續了半個多時辰,因為很快的,在最高點的桓溫就看到了南面迎面而來的一面大旗。
同樣的黑底白字,桓溫只覺得自己的心被冰水潑了個透心涼。敵人……竟然還有援軍。
發現敵軍有人增援的士兵開始輕呼,希望之弦上的重量又沉了幾分。桓溫仍舊站立在那里,面部表情依舊冷峻,仿佛不為所動。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如今自己手心里的,不是雨水,是冷汗。
平生第一次,桓溫覺得自己失去了必勝的把握。
他並不怕死,只是死在這里,他多少有些不甘心。他還想扶持著司馬昱登臨帝位,還想領兵北伐建那不世之功。他曾經一次又一次的猜測自己的死狀,馬革裹尸什麼的,他並不如何害怕。但是他卻不甘心死在這里,死在自己的土地上,死在一個剛剛二十歲出頭的毛頭小子的手上。
他咬了咬牙,繼續面色沉靜的發號施令,只是多少有些急躁了。
謝道韞遠遠的看了他一眼。
「你弟弟那里,恐怕出事了。」謝道韞平靜的對身旁的岳山道。
敵人的援兵打南邊來,他們不是喇嘛,所經之處,自然會流血。這一點,岳山在第一眼看到敵方援軍的時候,就已經想到了。
「戰死沙場,小水他也算是沒給我娘丟臉。」岳山說話時啞著嗓子,面色有些說不出的白。謝道韞明白,他是在強忍著內心的激蕩。
「還得再派人。」謝道韞沒有多說什麼勸慰的話,這個時候,多說什麼都是矯情,也沒有那麼多的時間。
「我去」岳山明顯已經不復方才的冷靜,雖然語氣上沒有太多的變化,但心境已不復當初。
「好。」謝道韞點頭,「我去引開他們的注意力。」
……
……
仗打到這個地步,秦軍當然不希望你晉軍再弄出幾個援軍部隊來。所以雖然已經入夜,敵方攻勢未減,但苻堅還是吩咐了下去,讓所有士兵注意著敵方的動靜,除了死人,絕對不可以放任何一個人出包圍圈。
遇到這樣的情形,自然需要人來吸引敵方的注意力,而謝道韞所做的事情卻很簡單,幾乎不需要任何準備。她只帶了一匹馬,一張弓,以及六十枝羽箭。
郗弓說他能射出三十二枝殺人箭,謝道韞自付練過內功之後,總要比他強上不少。于是她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就那樣直接迅速的沖了出去。
天幕如黑水,謝道韞騎著棗紅色的馬、穿著因為一路風塵而變得有些發黑的衣,十分不起眼卻又偏生十分扎眼的向著敵軍中軍陣營沖去。
她的目標明確,沖擊路線直指苻堅。
兩點之間支線最短,于是她走直線。
在謝道韞一人一騎駛過身邊的時候,大多數的晉軍將士都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剛剛輪完退陣的士兵仍在擦拭著自己的兵刃,或是想要找軍醫包扎傷口,他們沒有注意到如風一般經過他們身邊的人是謝道韞,更不知道她準備做一件多麼瘋狂的事情。
前線正與敵軍廝殺的將士們也沒有注意到她,他們都以為她只是普通的士兵,是自己的同袍,他們僅僅注意著眼前的殺伐,並不知道這位同袍想要做些什麼。
連敵軍一時間都沒有注意到謝道韞的存在,因為謝道韞只是很直接的繞過所有阻路的障礙,譬如纏斗在一起的士兵、倒在地上的傷者。她甚至沒有表示出絲毫的殺意,只是十分平和的,如同踏青一般馳馬走著前路,仿若游春。
甚至連方才在謝道韞身邊的岳山都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他只是听到謝道韞說要去引開敵人的注意力,還沒等到她說要如何引開,她就已經策馬而去。
她走的如此灑月兌,如此從容,就仿佛是去赴約飲一尊酒,打馬放一次風,無關生死。
就是這樣,等到謝道韞第一次被眾人注意到的時候,她已經突破前線三十余米。她就這樣,如同透明人一般穿過了敵人的防線,然後,繼續向前。
看著那個在敵陣中忽而變得明亮的身影,站在高處的桓溫愣了三秒,所有看到謝道韞身影的人也都愣了至少三秒。他們的頭腦一時間有些阻塞,有些想不明白謝道韞要做些什麼。
但他們很快就會想明白,也會看明白,甚至在十幾年、幾十年之後,仍舊記得當時耳邊的聲響、看到的畫面,還有嗅到的血腥與泥土的氣味,然後一遍又一遍的將這段故事講訴給自己的晚輩听,直到說話都開始顛三倒四……
他們的故事也許會這樣開始︰「沒有人知道那個女孩子想要做什麼。大家都愣著,直愣愣的看那個馬上的女子將腰桿挺的那樣筆直,傻傻的看她那張極漂亮臉……哦,臉原本是看不清的,因為是黑天,又下著傾盆大雨。可不知為什麼,就在她沖入敵陣的那一刻,天上的烏雲卻露出了一條縫隙,月光那麼溫柔的照到了她的身上,只照到她一個人的身上,溫柔又寧靜……然後,她舉起了弓,踏月色而來。」
——
(好吧,寫酸了,文藝了,我懺悔去……
還真的晚了,不過還真的不是因為停電,電來的挺準時的,不過影子因為外邊的事情耽擱,所以回來的晚了,抱歉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