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現在想起來,前塵種種倒更像是夢景斑駁.76zw誰得誰失,誰輸誰贏,如今再回頭看去,倒也沒有值得斤斤計較之處了。人都會病、會老、會死,一旦生逢這亂世,生命這種東西倒更成了彈指一揮間,只怕偶爾一個不小心,這人也就歸去來兮了。」
郗超掀起了車簾看著外面的景色,此時閉了口,便也轉過頭來看向對面坐著的謝道韞,「今生我是郗超,你是謝道韞,前塵往事,便都放下如何?」
此時已是轉過年的春天,去歲江南的那些亂事早已煙消雲散,至多留下一些心有余悸的我心憂憂,那也都是當權者的差事,與普通百姓無關的。
待得賑災的糧食發下,洪水退走,災民們也都漸漸歸了家鄉。畢竟在異鄉的土地上待久了,誰的心中都會升起幾分獨屬于游子的悵悵然來。但好在他們這些人還能等到歸家的時候,走在路上,看著道路兩旁的餓殍,便也都覺得浮生有幸了。
死人已經無法回鄉,再者,就如同謝道韞和郗超這種往世之人,也終究只能身在異鄉做一個一生的游子了。
那時秦軍趁火打劫,偏偏還如此突兀的出現在晉朝月復中的土地內,天下震動。
桓溫打了個不勝不敗的仗,手下三千人幾乎損失殆盡,就連他自己也受了極重的傷,听說整整月余都未能下得了病榻。
會稽王司馬昱也因為中毒而弄得氣息奄奄,弄了些同路人在朝堂上拿此大做文章,不斷的抨擊某些暗中布局的手,罵了個天花亂墜。
當然,也不僅僅是罵罵人就罷了。畢竟是一個將軍和王爺的聯手,若是不趁此機會大力連削帶打的排除異己,那可就太缺乏政治手腕了。
政治這東西就像是下棋,即便不小心失了一大片子,也要變著法的從中撈出些好處來。受著傷、中著毒,擺出一副弱且怒的形象來,暗中再用些陰狠的手段,他們也趁此機會將會稽、晉陵、吳郡一地的太守、領兵都換成了自己心月復,而且恰到好處的翻出了一些舊案,惹得京中朝廷上一批官員落馬,另一批政治新星取而代之。
其實誰都看得明白,落馬的那些官員都是曾經明確表示不肯支持會稽王、或是佔據著重要位置卻一直表態模稜兩可的人。而剛剛被扶植上來的這一批,自然都是會稽王司馬昱與桓溫的心月復。只是如此一個動作,朝中的政治新格局隱隱展現。而在經歷了這麼一場暴雨洗刷之後,朝堂中的許多人都開始噤若寒蟬、亦步亦趨起來。
朝爭這種事情,其實從來都無關乎誰對誰錯,只要某一次站錯了隊,前路就很有可能是永遠的陰雲密布。
但在這場人為助長的政治風暴中,向謝家這樣的世家大族自然不會受到太大的影響。說到底,他們這些家族在朝中早已是樹大根深,不是隨意可以一蹶不振的。再者即便桓溫和司馬昱看士族的力量不順眼,他們也會將這塊難啃的骨頭放到最後來吃,在自我力量不足之前,他們這種老謀深算的家伙,自然不會如此的沖動。
他們都明白,士族之所以存在了百年,一是因為他們每個族中都江山代有才人出,二卻是因為他們只在士族之間聯姻,所以慢慢的,士族的勢力就從幾條線,連綿勾織成了整整一大張網。只要他們露出獠牙,妄想損害某一個家族,他們所會迎接到的,便只能是整個士族階級的圍攻。
這樣的勢力很恐怖,對于桓溫與司馬昱來說,只能想辦法加以利用,卻絕不可能做某些不切實際的幻想。
當然,對于謝家來說,在這場政治風暴中,他們非但沒有受損,甚至還得了不少的好處。這追究其緣由來也很簡單,若不是因為謝道韞,那日的桓溫怕是早就死在了亂軍陣中。謝道韞沒有任何拼命的義務,卻一個人在敵陣中殺了個進出不說,還一直在軍陣里出力到友軍來援,這樣的情意,不單是桓溫,天下都為之震動。
如今在提起謝道韞三個字,巷子里的小毛孩牙子就會拿起燒火棍假扮那颯爽英姿,軍中的將士們就會摩拳擦掌的想要同她一道退敵,陌上耕作的百姓們會高高的豎起大拇指嘖嘖贊嘆,士族中的某些年輕子弟們也會拍著胸脯說自己小時候曾同她一起聊天打屁。只有一些腐儒之類的,看不慣女子出頭的人物,才會憤憤不平的敲著拐杖說些類似于世風日下的話語,但也往往輕松的被人忽略不計。
這不僅僅是因為謝道韞名聲的傳揚,更重要的是因為桓溫的造勢。他想要更多的權利,那如今最好的方法就是提高武將在朝中的地位。正所謂國亂思良將,如今已有外敵,若是再有內部的輿論優勢,他想要的東西,也不過就是信手拈來罷了。
這是有關內外因的東西,桓溫雖然弄不出什麼系統的哲學理論,但是運用起來卻是如魚得水了。
正當謝道韞的大名如日中天時,仍在「病中」的桓溫三次高調的向謝府下帖,請謝道韞出山為己之幕僚,擺明了棄禮法于不顧。
有趣的是,他這樣高調且叛逆的行為,除了引出了一些零星的批評外,得到的大多數回應卻是贊嘆。所謂天下人皆向往之,桓溫對這個時機的把握,還是很準確的。
就當天下人都為本朝第一位女官而感到興奮的時候,謝道韞卻毫不猶豫的連推辭三張帖,打了個哈欠,繼續回房,睡起孔夫子曾經批評過的「朽木不可雕」之午覺去也。
此事一經傳出,天下再次震動。雖然也有些人非議謝道韞如此作態,是為了待價而沽。但更多的人卻認為謝道韞是如同她叔父一般,有風霜高潔之態,所謂功成身退者,如是而已了。
此後,會稽城外的謝府就從原來的人跡罕至,變成了門庭若市。原本人們雖然知道名士謝安住在這里,卻也覺得謝安便如那東山,高不可攀,所以只敢遠觀,不敢褻玩。但如今這里又有了謝道韞,雖然名動天下,但也不過是一個還未婚配的小姑娘,所以在心底下,大家都莫名其妙的覺得親近些。
而之所以登門拜訪,有些人是拿著幾年中想到的詩作文章,想要得謝道韞品評一番;有的人卻是大馬金刀的往會客廳一座,雙目放著精光,只盼著能與謝家小娘子切磋一番;更有那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屁顛屁顛的親自來大門前一站,張口就報姓名郡望,擺明車馬就是求親的架勢。總之以上這三類人,弄得謝府門衛的臉,從微笑到面無表情,到得最後直接怒目圓瞪,頗有後世秦瓊、尉遲敬德門神之風了。
而謝道韞的應對倒也簡單,每每聞言,前者裝睡覺,中者發飛鏢,後者派郗超。每一個來訪者處理時間不過一炷香,倒還真是完美的詮釋了高效率三個字。
日日這麼折騰著,謝安、謝奕在一旁樂的看笑話,郗氏笑眯眯的樂的挑女婿。雖說某些人選早在夫妻夜話時內定了,但看著每日這麼多的求親者,身為母親的,總是隱隱有些虛榮的心思。一是想要看看女兒的追求者們都是何等模樣,二是想要挑挑揀揀,看看有沒有某些比內定人選好一些的候選人。
發現郗氏這個心思後,郗超的臉就開始發綠。以前對每個上門下聘者都請到屋中,奉上一杯清茗再禮數周全的請出去。但之後,郗超直接對門衛下了死命令,再有上門下聘的,直接跟他們說謝家小娘子已經嫁出去了,嫁的就是他聖德絕倫郗嘉賓
那時門衛們肅聲應下,可等到郗超氣哼哼的回身,被門檻兒絆了一下,嘶著氣別別扭扭的走回去後,這些門衛們就笑成了一團,都說家中有這麼一位表郎君倒也的確有些意思。
只是這躲來躲去的,終究還是覺得心煩。謝道韞和郗氏商量了一下,索性說好了即日便啟程去吳郡郗家探親,郗氏也好回娘家看看。
這時候嫁出去的女子想要回娘家並不太容易,最起碼需要夫君的同意。雖然謝奕不會在這個問題上限制郗氏什麼,但女子若是回娘家的次數多了、頻繁了,總會不免傳出些類似夫妻不和的風言風語來,這樣一來,不論是對夫家還是娘家的名聲,都沒有什麼好的影響。
郗氏一直想要回去看看,卻也遲遲未能成行,也是因為一直有這方面的顧慮。只是這次借了這個東風,在這煙花三月之時,便也攜兒帶女去吳郡了。
如今便是在路途之上,剛出了會稽不遠,郗超思付了一番,就鑽進了謝道韞的牛車,二人看看眼前景致,說些有關前塵今世的話來。
有時候,人也當真奇怪。清風霽月不繞懷,秋月春風等閑若。譬如謝道韞,若是再放眼,怕是這天下之主都是入不得她的眼的。可偏偏關乎到一些兒女情長的小事,終究會在歲月的踫撞中摩擦出幾分極度復雜的情感出來,愛亦不是、狠更不是,只覺情之一字,又哪里是幾言幾語就可以勾織了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