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鄉間年少的雕蟲小技
依照小濤子的認知,要是眼前這幫沒有眼力價的惹火了謝道韞,後者自然可以很瀟灑的手臂一揮,說一句滾思密達。
可問題是,謝道韞又不是真的土豪強盜,而且自家人如今住著的地方,又是這些村民們提供的。正所謂那人家的手短,這麼一來,實在是不好太過拂了村民們的臉面。
可若是總讓葛師這樣勞累下去也不是個事兒,謝道韞想了想,還是抬手拍了拍梁濤的肩膀,自己先行走了進去。
剛走進葛師的房間,迎面便是一股藥香。葛師正跪坐在案前為一個村民把脈,見謝道韞走進來,沖著她點了點頭。周子歸正在旁邊點了蠟燭,一根根的烘烤著銀針消毒。他起身沖著謝道韞行了個禮,平素平靜的目光如今卻有了些懇求之色。
謝道韞自然知曉他懇求的是什麼,沖著他微微頷首。
「師父。」謝道韞先行向著葛師一禮,後者專心模脈,頷首以應。
知道如今不好上前打攪,謝道韞便先行走到了周子歸那邊,取了枚銀針在燭焰上烘烤著,向著葛師那邊揚了揚下巴,輕聲問周子歸道︰「這是第幾個了?」
「第八個了。」周子歸微微蹙眉,「葛師這些日子面色就不大好,畢竟年紀大了,雖說身子骨還硬朗著,但也終究受不得這種疲累。再說,這看病之事最是耗人心神,師父又什麼事情都習慣于做的盡善盡美,對這些村民也不肯應付了事,實在是太累了。」
謝道韞也點了點頭,道︰「不能再這麼看下去,等一會兒這個人出去了,我再去勸勸。」
周子歸面色稍霽,點了點頭,說了聲多謝。
謝道韞輕笑道︰「葛師是你師父,也是我師父,這聲多謝倒是說得見外了。不過你既然要謝我,有件事情我問你一聲,你可得說實話。」
「你說。」周子歸輕輕點頭。
「我娘親她……最近過來過?」謝道韞有些含糊的詢問。
「是,主母前天晚上來找過師父,想要讓葛師幫忙開個方子,看看能不能再得一子。」周子歸直言不諱。
謝道韞略微焦急,問道︰「那師父怎麼回的?真的開了方子了?」
「沒開。」周子歸覺得自己很少能夠看到面有焦急色的謝道韞,微笑道︰「即便我這個半路學醫的,都知曉這年長生子的害處,更何況是師父他老人家?」
「你說的對,我這擔心倒是多余了。」謝道韞放松了下來。對于她來說,親人的身子安危方是最重要的,其他的事情,可以慢慢說。
「你這是關心則亂。」周子歸烘烤好了最後一根銀針,將其重新在牛皮袋子里插好,道︰「放心,師父是不會做出這種事情來的。主母雖然有些求子心切,但師父那日也跟主母細細說了年長生子對孩子的壞處,這樣一來,主母也該打消這個心思了。」
謝道韞點頭,卻在心中微微苦笑。是啊,娘親打消了自己生子這個主意,倒是打起林姨娘的主意來了。
「這副方子,每天早晚飲用一次。記住了,這服藥與旁的不同,必須要放涼了再喝,才能發揮最好的藥效。」葛師的聲音從一旁傳來,「我開的都是常見的藥物,當地都會有的。不過話雖如此,你最好還是去藥房中抓藥,不要自行去摘采,否則一不小心,摘采到一些外形相似但卻有毒的藥物,那可就是我的不是了。」
「哎仙翁您放心,小人一定听您的吩咐,去藥房去開藥」那村民不斷的行著禮,一臉的尊敬感激之色。他一不小心與一旁的謝道韞、周子歸對視了一眼,卻只覺得二人眼神不善,不覺打了個寒顫。再去瞧面前這滿臉微笑、讓人如沐春風的葛仙翁,更覺得仙翁風度不凡,如若謫仙了。
他恨不得再與葛仙翁說上幾句話,當然,最後的結果是被謝道韞瞪了出去。
「我知道你們要說什麼,不過幾個病人罷了,你們師父我雖然年紀大了,倒也沒老到那個程度。」還沒等謝道韞開口,葛師就笑著擺手道︰「我也難得入世行醫,不過一次兩次,你們又何必阻攔。這些村民也可憐著,怕是不知經歷了多少戰火離亂的,咱們既然能夠幫忙,就多少幫一下。」
「那也不能累了師父您的身子……」謝道韞和周子歸幾乎是異口同聲的說著。
謝道韞又道︰「師父,你要是執意如此,這個惡人可就得韞兒去當了。」
「哦?」葛師覺得有趣,笑道︰「那你要如何當這個惡人?」
謝道韞聳了聳肩,簡潔的道︰「打出去。」
葛師愣了愣,旋即笑著搖頭,道︰「你小時候,我只覺得你比尋常士族女子多了些爽利勁兒,怎麼如今看多了戰亂,人倒是越來越暴戾了?」
「拳頭從來都比言語更有力。」謝道韞想起了什麼,微微冷笑著道︰「否則的話,那些士大夫善于清談者,為何不直接跑到戰陣前引經據典的與對面將士清談一番,看看能不能把那些士兵勸退。」
「清談縱然有些誤國,但終究是傳揚儒道二家學問的手段,你這言詞也太偏激了些。」葛師微微蹙了蹙眉,卻又想起了如今這延綿不斷的戰火,不免又是一聲嘆息,「只盼何時國富民強,百姓免于戰亂之苦,士族不必躲于書海之中。」
「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謝道韞輕聲說著,卻又搖了搖頭,道︰「本是要勸師父不要忙碌的,怎麼扯到了這上頭?師父,我說的可不是閑話,若是您真的不答應就此罷手,我可是真的會攆人的。」
葛師自然清楚謝道韞說到做到的性子,不免苦笑著搖頭道︰「你就知道在乎為師的身體,卻未曾想過,若是為師就此休憩,心中又會如何作想麼?那些病人不盡在外面,也在為師心中的。」
謝道韞被葛師這一番回答弄得無語,好在周子歸在一旁道︰「若是師父信任徒兒的手段,不如讓我先行診斷,遇到棘手難題,實在不行的,再來找師父您參詳,如何?」
葛師思慮了一番,終究應了下來,畢竟他也相信自己徒兒如今的手段的。再者,行醫這種事情也需要經驗,否則便如同紙上談兵一般,終是無用的空談。
答應下來之後,葛師便回里室用了午膳,再來前面看了一眼,見周子歸應付有度,便也放下心來。如此,葛師方才覺得有些疲憊,回房小憩去了。
周子歸在醫術方面的確是個天才。在遇到葛師之前,他在醫術上的造詣多是從軍中學到的,所以最擅長應對的也是治療外傷一類。而拜葛洪為師後,他才開始了醫道的系統學習,時間雖然不多,但也已經是造詣非凡了。
周子歸接手這里後,最開始進來幾個村民不免覺得有些擔心。大夫自然是越老越值錢,可周子歸雖然性子沉穩,但畢竟有些面女敕,雖然已經言明他是葛師的弟子,但這些病患們看著他的表情中,多少有些懷疑的神色。
謝道韞在一旁瞧得有趣,有些想知道周子歸會如何應對。
卻見周子歸對人們臉上的懷疑之色視而不見,也沒有刻意做什麼高深模樣,只是平靜的為人把脈、開方,似乎根本就沒有看到這些人的面色一般。
謝道韞見狀不由得在一旁暗自贊嘆,心想年少便能有如此心性,周子歸日後定然不凡了。
遇到這種事情,一味的彰顯自己是輸,一味的低調沉穩也是輸。周子歸面上淡然處之,卻在某些無可無不可的時候,刻意用針灸之術展現一下自己的能力。漸漸的,那些村民看周子歸的眼神就從懷疑變成了驚嘆,而後又成了深深的折服。在外面等待著的村民們也開始議論紛紛,皆說葛仙翁果然不凡,不但自己醫術回天,就連教導出來的年輕徒弟也都有如此能耐,必是謫仙人無疑了。
等待的隊伍中,一個瘦瘦高高的少年听著四周村民的談論,有些靦腆的笑了起來,似乎是正在慶幸自己不錯的運氣。
……
……
不知為何,謝道韞一直都很喜歡聞這股藥香味,只可惜她自己在醫術方面沒有太大的天分,只能偶爾從自己知曉急救的角度上跟葛師聊一聊人體的構造,除此之外,那听脈望氣之術,實在不是她能夠學得明白的。
她也曾經試著研究中醫中的陰陽五行,看來看去的,卻只覺得玄乎。弄得一本醫術看的仿似《周易》一般,比引玄入儒還要困難一些。如此折騰了三月有余,謝道韞終究還是放棄了。
天分這種東西,在謝道韞看來,都是不可強求之物。她總覺得,生而為人,自然會在某個方面有些尋常人難以企及的天資,只是這天資可能是書數禮樂,也有可能是待人接物不一而足。而人們要做的,就是用有生之年來發掘自己的天分所在,再利用這份天資來發展自己這個長處便是。
當然這種話說來輕巧,可試問,能夠發掘到自己天分何在者幾人?有機會發展此天分者又幾人?天分所在之處,與興趣所在之處同在者,又有幾人?這樣算來,便知此中難處了。
對于謝道韞來說,她的天分早在前世便已經清清楚楚。前世在訓練之時,師父沒少感嘆于她的天資聰穎。只是天分在于殺人越貨,這種事實實在是讓人覺得有些無語了。
前世學這些見不得光的手段是不得已,也是為了完成任務,而今世,謝道韞卻多少找到了些動力,譬如說保護自己要保護的人,譬如說做做自己應該做的事……
至于應該做什麼事情,她在看了這個世上這麼多的事情之後,在心中已經隱隱有了些計較,只差慢慢的實施了。
看此處應該再無自己能做的事情,謝道韞便告訴周子歸,若是這邊發生了什麼處理不了的事情便派人來找自己。周子歸點頭應下,她便決定離去了。
只是人剛走到門口,正好與下一名病患踫了個對面。這名病患與院子里大多數老弱病殘不同,卻是個瘦瘦高高的少年郎,一眼看過去只是普通的鄉下少年,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所在。甚至在他與謝道韞四目相對時,他都極不好意思的飛快的低下了頭顱,面上自然的顯現出一絲紅暈來,就像是不擅長和女生接觸的小男生一般。
可看著這個普通的少年,謝道韞卻感覺到一絲不對勁兒。可到底是何處不對,她又有些說不明白。
少年側了身,將身子微躬,很是謙卑的為謝道韞讓路。謝道韞淡淡的看他,開口問道︰「你也來看病?」
那少年似乎並沒猜到面前這位女子會同自己說話,臉上閃現出的一絲慌張不像作偽。他愣在那里,直到帶著他進門的梁濤捅了捅他,他才反應過來。
「啊?啊是小人是來看病的。」少年結結巴巴的回答著,額上甚至滲出點點汗來。
謝道韞微微笑了笑,又問道︰「瞧你的樣子,身子骨也是壯實的,能有什麼病?」
少年仍舊有些驚慌,但見到謝道韞臉上浮現出的和煦的笑容,不覺再次愣了愣神,半晌方攥著衣角,紅著臉靦腆的道︰「小人打小身子就不大好,特別容易渾身無力,有的時候犯起病來,甚至只能臥病在床……听說村里來了神醫,我兄長就打發我來看看。」說著,少年還從懷中模出了三五十個銅板,用粗糙的雙手捧著,遞到謝道韞面前,目光中有些心疼的道︰「這是我哥讓我拿來的,說是看病的錢……只是,這位小娘子,這是我家全部家當了,這診費,能、能少點不?」
謝道韞的目光掃過那少年的雙手,又掃過那蹭了些泥土的銅錢,而後又望向少年有些慌張的雙眼,甜甜一笑,道︰「我們是仙翁在看病,當然用不著什麼錢財的。把這些都收起來,這些東西對我來說,不過雕蟲小技而已。」
謝道韞似乎用錯了詞,而那鄉土出身的少年自然听不出來,只是興高采烈的將錢財小心翼翼的收進了懷里,帶著淚眼的口口聲聲說著感激的話。
不再多言,謝道韞走出了葛師的院子,隨手叫來郗路,半眯著眼楮撂下一個字——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