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的時候,人或者可以不顧一切,臣服于闇黑的,天亮了,理智之光往往會瞬間清明,于是又陷入漫長的斟酌與思量。
這就是齊菲菲現在的心情寫照。
與辛至煥在一起,很快樂,真的很快樂,她沒想到與即將離婚的丈夫之間竟能夠發展出這樣甜蜜的關系,甚至比新婚當時更甜蜜。
但正因為太甜了,反而令她感到恐懼。
人生總是苦多于甜,痛苦多于喜悅,這點她早有領悟,禁不住要懷疑,什麼時候上天又會無預警地收回賜予她的這份恩典,如同六年前一樣。
六年了,她是成長了許多,但堅強的只有表面,內心也許更軟弱了,更害怕受傷,所以將自己包裹在層層密密的繭殼里。
這樣的她,能與他坦然相對,不在乎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嗎?
她不確定……
「在想什麼?」溫柔的嗓音喚回齊菲菲迷蒙的思緒。
她一凜,朝身旁的男人微笑。「沒什麼。」
「今天要喝什麼?Latte?Cappuccino?」辛至煥舉起手上兩杯咖啡,要她先行選擇。
這天早晨,兩人決定不在家里用餐,來到河岸公園,坐在河堤邊,喝咖啡、吃甜甜圈,看周遭人來人往。
很美式的早餐,很美式的生活。
「你在紐約,都是這樣吃早餐的嗎?」她問他,看著前方垂楊倒映于水中的姿影。
「哪這麼悠閑啊?」他笑。「我在美國過的可是戰斗般的生活,通常這時候早就進公司開會了,要不就是可能正在機場等通關。」
她望向他。「起軒告訴我,你經常要在美國及歐洲各大城市飛來飛去,很習慣在機艙里過夜。」
他挑眉。「你會跟起軒問我的事?」
「偶爾啦。」她回避他灼亮的視線,秀氣地咬了口甜甜圈。
他也跟著大啖甜甜圈,吃相卻是率性粗魯的。「那他有告訴你,我在業界算是很有名的企管顧問嗎?很多客戶指名找我咨詢。」
這人,不把握機會宣傳一下自己有多了不起,好像就不痛快似的!
齊菲菲忍不住好笑,淺淺彎唇。「有,他有說過,他說你很厲害。」
「我是很厲害啊!」他毫不謙虛。
是啊。她無聲地輕哼。「他還說你很受歡迎。」
「受什麼歡迎?」他不解。
裝傻嗎?
她嬌嗔地橫他一眼。「當然是女人。」
「喔。」
喔什麼?她抿抿嘴。
「怎麼?吃醋啦?」他笑睨她,星眸燦亮。
「呿,吃什麼醋?」她別過眸,喝咖啡,一時沒注意到溫度,差點嗆到。
他注視她有些慌亂的反應,笑得更樂了。「你分居的老公我在紐約的社交生活多采多姿,你很不是滋味吧?」
「我……干麼不是滋味啊?你跟女人約會關我什麼事?」
「真的無關嗎?」他逗她。「你不想知道我跟多少女人上過床嗎?各國美女都有喔,金發的、棕發的、黑發的……對了,我最喜歡深紅色的秀發、碧綠色的眼珠,不知道為什麼,那種發色跟眼珠的女人身材都特別火辣……」
她又嗆到,這回,還伴隨著幾聲咳嗽。
他連忙拍撫她背脊,一面拿餐巾紙替她擦拭唇畔的咖啡液體。「看來你真的吃醋得很嚴重,老婆。」
不論是他的舉動或言語,調侃意味都很明顯,她甩開他的手。「是啦,我知道你跟很多不同的美女上過床,0K?你不用特地一一數給我听。」
「真的不想听?」他很遺憾似地眨眨眼,仿佛失去一個可以炫耀自己豐功偉跡的好機會。
「對,我不想听!」她近乎忿忿地強調。
他忽地笑了,湊過來,啾吻她芳唇一口,然後用手指點了點她鼻尖。
「干麼啦?」她粉頰微熱。
「你吃醋的樣子真可愛,辛太太。」
又是「老婆」,又是「辛太太」,她怎麼覺得他這根本是在吃她豆腐?
她不悅地嘟嘴。
「那你呢?」他突如其來地問。
「我怎樣?」
「這六年來,你有過多少個男人?」
「嗄?」
「別裝傻,誠實回答我。」
他是認真的嗎?
她慌然瞥望他,眼見他神色凝肅,眉宇微擰,似是正準備接受一個他可能無法接受的答案。
「你……真的想知道?」她澀澀地問。
「對,你坦白說沒關系,我不會生氣。」
生什麼氣啊?他憑什麼生氣?她學他眯了眯眼。「別忘了我們是分居狀態的夫妻好嗎?你可以跟女人上床,難道我不能跟男人約會嗎?」
「所以我才說,我不會生氣啊。」
「既然不生氣,你干麼還問?」
「因為……」他啞然。
因為他還是吃味,對吧?
她偷偷微笑,從他的表情便看出他其實在意得不得了。
「你笑什麼?」他察覺她唇角彎起詭異的弧度,有些窘,更有幾分不爽。「快說,這幾年你跟幾個男人上過床?」
「不告訴你。」她故意跩跩地撇過臉。
「齊菲菲。」他語氣隱含警告意味。
「這是上法庭嗎?你又不是法官,憑什麼審問我?」她很調皮。
調皮得令他想伸手掐她,更想重重吻她!
辛至煥壓抑著胸臆間矛盾的渴望,試著誘哄。「菲菲,乖,親愛的,快點告訴我。」
「你知道了又能怎樣?」她反問。
他一窒。是不能怎樣,只是就是見鬼地很在意!
辛至煥懊惱地努努嘴,齊菲菲看他如此孩子氣的表情,明眸點亮燦燦笑意,正欲發話,手機乍然響起清悅的簡訊鈴聲。
她取出手機,按鍵點閱。
「是誰傳來的?」辛至煥隨口問。
「家俊。」她也很自然地回應。
「方家俊?」他倏地拉高聲調。「他干麼傳簡訊給你?」
「約我見面。」
「不準見!」
「什麼?」她愣了愣,望向他。
辛至煥這才警覺自己太激動也太專制了,深呼吸,克制翻騰的情緒。
「我是說,他見你是想做什麼?難道想再向你求一次婚嗎?」他放軟口氣,扮出一張無辜的臉。「菲菲,你應該不會答應跟他見面吧?」
「我要跟他見面。」她果決地澆滅他的希望。
他霎時變色。
知他不悅,她淡淡一笑,安撫地拍拍他的手。「不管怎樣,我總是得跟他說清楚,對吧?」
方家俊為她安排了一場浪漫約會。
他說,肯定會令她永生難忘,而她也的確印象深刻。
他包下一家位于陽明山上的餐廳,一頂一頂西班牙式的白色篷帳,營造出慵懶的歐風,而露天的餐座下,俯視的是台北城燦爛的夜景。
別出心裁的是店家在地面上點起一盞盞的燭台,走在那迷離燭火間,像踩在一個夢上,一個所有女人都忍不住幻想的美夢。
她與他,對坐于餐桌的兩側,腳下踩的是夢,鼻尖嗅的是花香,眼前是一道道精致料理,以及冒著粉紅氣泡的香檳。
「喜歡嗎?」他問。
「嗯,喜歡。」
「感動嗎?」
「嗯。」
確實很感動。
齊菲菲張望著這一切,憶起與方家俊相識以來的點點滴滴。
他們是在她的餐廳認識的,當時他工作上有些不順遂,為了一件跨國合作案與父親杠上,前來她的店里喝酒買醉,醉了以後,還態度狂放,招惹其他客人不悅。
當時,她義正辭嚴地教訓他,趕他出去,他威脅地叫嚷他是某企業量團的太子,沒人膽敢對他不敬。她說,不論他是太子或皇帝,在她的店里,她才是女王!
從此,他對她一見傾心,隔天便開著限量版跑車來到她店里,追逐她不放。
某方面來說,他有點像至煥,狂妄、囂張、自信滿滿,或許這也是在眾多追求者中,她唯獨對他動了芳心的主因。
「那天晚上,是我失態了。」方家俊對她道歉,殷勤地為兩人各斟一杯粉紅香檳。「我太急了,應該多給你一點時間考慮,對不起,是我不好。」
她怔然望他。
她很明白,要他這麼個自視甚高的男人主動說對不起,是很困難的一件事,她見識過方家俊對其他女人的淡漠,對她,他算是破格以待了。
教她如何不感動?
「來,我敬你,算是我向你道歉。」
她接過香檳杯,與他的輕輕撞擊,淺淺啜了口,甜美的氣泡在舌間回旋出美妙的滋味。
這香檳,真的很好喝。
「原諒我好嗎?」方家俊柔聲問,看著她的眼神,也很溫柔。
她無聲地嘆息。「我沒怪你。」
「真的?」
「真的。」
他大喜,俊臉漾開爽朗的笑容,瞬間看來有些孩子氣,再度令她聯想起至煥。
「那你先吃吧!這些菜都是我請主廚特別為你準備的,試試看好不好吃?」他亟欲討好她。
她微笑,拾起刀叉,每道料理都嘗了一口。「很好吃!」美味到她逸出愉悅的低吟。
他更開心了,也跟著大快朵頤。兩人一面進食,一面聊天,他小心翼翼地控制話題,保持歡悅融洽的氣氛。
用過餐,服務生上甜點,她品嘗冰淇淋,舌尖舌忝過唇瓣,無意間流露性感。
他呆呆地望著她,眼神瞬間深沉。
她揚起羽睫,與他目光相接,很快便意會那樣的眼神意味著什麼,那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最野性的渴望。
她心韻亂了一拍,但也只有一拍而已,瞬間便恢復平穩。
「菲菲,你喜歡我嗎?」他這問題,問得直率,強勢地進攻。
她冷靜地防守,點點頭。
「你考慮過跟我結婚,對吧?」
「……是。」
「既然如此,為什麼那天不肯答應我的求婚?因為你前夫嗎?」
「還不是前夫,我們……還沒離婚。」
「還沒離?」方家俊震驚,眼眸閃過陰沉。「為什麼?我以為你打算跟他離婚了。」
「我是這麼打算過,只是……」
「只是什麼?」
「我還需要一點時間。」
「你在比較嗎?」
「比較?」
「比較我跟他。你是不是在想,我們哪一個才是最適合你的男人、誰才能帶給你真正的幸福,對吧!」
她在比較?是這樣嗎?
齊菲菲惘然,怔怔地凝望方家俊。
他似是受傷了,又似乎蘊著怒意,如他這般高傲的男人,不曾成為女人心目中的候補吧,他該是永遠的首選才是。
「如果不是在比較,為何他一回台灣,你就猶豫了呢?你敢說自己沒想過嫁給我嗎?難道我的條件不比他優秀嗎?我調查過他了,他只不過是個企管顧問,就算能力再好,終究也是替人打工的上班族,而我家,你應該知道,光是我未來能夠繼承的公司股份就價值幾十億。」
「嗯,我知道。」論家世,他確實比至煥出色許多。
「我的外表也不輸給他,我長得不夠帥嗎?不夠有魅力嗎?你知道有多少女人排隊等著跟我約會?只要我一通電話,她們會自動在床上躺好等我!」
好傲慢的聲明!
但,這就是他。
齊菲菲恍惚地微笑,這種話也許至煥也同樣說得出口,他們都是對自己的魅力毫不懷疑的男人。
「說實在的,我不懂你在猶豫些什麼,我能給你的,絕對比辛至煥多上許多,他如果可以給你一個國家,那我給你的就是全世界!就算你要我包下火箭,帶你上月球觀光,我也辦得到,你知道嗎?」
「……嗯,我知道。」
「那你告訴我,我還有哪一點比不上他的?」
「沒有,你沒有哪里比不上他。」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能是我?」方家俊擰眉。「你曾經考慮跟我結婚,不就代表你認定我能給你幸福嗎?不就是因為你愛我嗎?」
愛?幸福?是那樣嗎?
齊菲菲發現自己震顫了,她是因為愛與幸福,才決定跟家俊定下來的嗎?仔細回想自己當時的考量,似乎從未斟酌過這兩個條件。
她凝睇著他,看著這個帥氣又出眾的男人……不,對于他,她從未想過愛與幸福,她只是……不願再寂寞。
她受夠了孤單的生活,嘗夠了一個人的辛酸,她只想要有個人依靠,有個人在她回家時,給她一個溫暖的微笑,為她留一盞燈。
只是這樣而已。
思及此,她忽地愴然,胸臆漫開一股強烈的自我厭惡。
她怎能如此自私,只想著利用一個男人?
她倉皇起身。「家俊,很晚了,我們走好嗎?我想回家了。」
「回家?」方家俊惱火。「為什麼忽然急著回去?是因為那間房子有那個男人等著你嗎?」
不是那樣,只是因為她愧于面對他。
「我們走好嗎?」她需要時間與空間,厘清自己紛亂的情緒,必須想好該怎麼說,才不會傷害他。「改天吧,改天我再請你吃飯。」
她堅持離開,他也沒轍,只好結了帳,開車送她,但行至半路,愈想愈火大,緊急踩煞車。
她沒預防到後座力,身子往前一傾,差點撞傷。
「怎麼了?」她惶然望他。
「你今天一定要給我說清楚!」他冷然瞪她。「齊菲菲,我可不是隨你玩弄的玩物,我要你給我一個交代!」
要她交代什麼呢?她咬咬唇。「我真的很抱歉,家俊,可是我……」
「你怎樣?」他怒嗆。
她深吸口氣。「我不能答應你的求婚。」
「什麼?!」他震駭,不敢相信這個答案。
她直視他。如果傷害終究要造成,她只能期盼坦白承認會讓他好過一些。「我對不起你,可是我想,我們不適合。」
「我們不適合?這就是你給我的理由?不適合?!」他抓狂地吼,握拳用力擊打方向盤。
「你的條件很好,真的,我相信女人見到你,都很難不為你心動。」
「那你為什麼選他不選我?!」
她默然。
「你說話啊,齊菲菲!」
她不知該說什麼,只能一再道歉。「對不起,家俊,我真的很抱歉。」
方家俊怒視她,自覺男性尊嚴遭到嚴重踐踏,滿腔不忿。「下車!」他厲聲命令。
她錯愕。「你說什麼?」
「我要你滾下車!我沒辦法再跟你這女人多相處一分鐘!」語落,他也不等她反應,打開車門。
她沒抗拒,解開安全帶,默默下車,而他立刻踩下油門,風馳電掣地離去。
她茫然注視那轉瞬遠去的車影,又難堪,又無奈。
他竟然將她丟在這種地方,在這般寂靜的深夜,將她獨自拋在這陰森森的山路上。
齊菲菲自嘲一哂。這下她該怎麼辦好呢?
山路荒涼,久久不見一輛車影,而且深夜時分,一個女子單獨上陌生人的車也太危險。
還是請至煥來接她吧!
想著,她從皮包里取出手機,按下速撥鍵,傳來忙線中的聲音,她蹙眉,又撥一次,依然忙線中。
怎麼辦呢?
她無法,只好先自行走上一段,決定晚一點再Call他。
誰知剛走沒幾步,身後便傳來一陣異樣的聲音,她倏地提高警覺,側耳傾听,發現她腳步加快,對方也加快,她放慢,對方也放慢。
有人在跟蹤她?是壞人嗎?
她悚然,鼓起勇氣回頭望,瞥見一道人影迅速閃進電線桿後。
真的有人在跟蹤她!
她頓時心韻加速,手心冒汗,連忙又撥打手機。
拜托快接電話,至煥,快接電話!拜托你接電話——
辛至煥正在公司處理公事,剛剛講完一通國際電話,正打算撥電話給他掛心了整晚的女人時,另一個女人飄然現身于他面前。
他驚愕。「Jennifer?」
來人是位異國美女,深紅色的秀發搖曳著大波浪,碧綠如湖的眼珠,更為嫵媚的秀顏增色。
「你怎麼會來台灣?」他用英文問她。
「公司派我出差,听說你在這兒,我就來了。」她笑盈盈地走向他,很自在地傾身給他臉頰一個輕吻。「好久不見了,你過得好嗎?」
「還不錯。」他回她笑。
「那一起喝一杯好嗎?我剛見完一個很煩人的客戶,正想找個人聊聊,放松一下。」
「怎麼?你這個工作機器也有失去動力的時候?」他揶揄。
她噘噘朱唇,攀著他臂膀,嬌嗔地拿蔥指點他臉頰。「Sean,你這人很壞耶!明知道人家被老板利用得多徹底,還這樣取笑我?」
「好好,我不笑了,我們去喝一杯吧,我帶你去一間很棒的餐廳。」
「我可是很期待見識台北的夜生活呢!別讓我失望。」
「不會的,保證你喜歡。」
兩人說說笑笑,手挽著手離開,辛至煥完全沒注意到,自己不小心將手機遺忘在辦公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