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今天可比往日冷得多了。穿這件織錦棉褂子好不好?」
春雨把新挑出來的冬衣拿到芳菲面前,芳菲伸手捻了捻衣裳的厚薄,便點頭同意。
「行,就穿這個吧。」
芳菲對于穿戴並不太講究,只要得體舒適就行。
不知不覺間,就到了穿冬衣的時候了……日子過得真快啊,她到閨學上課已經一個月了。
人際關系且不去說它,單單這些課程,就已經足以讓芳菲費盡心力了。雖說在閨學上課的都是些十來歲的小女孩子,對于芳菲而言那些課程可比她在大學里學的都要難——她上輩子哪拿過針線啊!憑著這身體原主的模糊記憶,芳菲私底下模索了很久,才勉強掌握了些針線功夫,沒有在刺繡課上露怯。其他的撫琴、書畫等課程,也都不是那麼好對付的。
惠如和潔雅也沒想到,這個人品出眾的小妹妹居然會在這些方面表現平平。芳菲明知自己的水平還敢去閨學,自然也是想好了說辭的。她把自己淒涼的身世一說,又說自己從小病弱,日子都在病榻上度過,根本就沒學過這些東西。
二人越發覺得她惹人憐惜,反過來安慰她說女孩兒只要品德好,其他的東西都屬次要,略略學一些就行了。
春雨伺候芳菲穿戴整齊,又把一個暖得恰到好處的小手爐套好套子送到芳菲懷里。
芳菲先到何氏房里請了安,陪何氏用了早飯,才帶上春雨往閨學里去了。
這官家閨學設在陽城府衙附近的一處幽靜院子里,也是官家產業,環境清雅。
果然今兒天氣一變,大家就都穿上了夾棉的冬衣。一大群家境良好的女孩子待在一起,彼此間自然會有爭妍斗艷的心思。所以一到這換冬衣的時節,更是人人都迫不及待的穿著新裝來上學了。
一屋子的紅錦、紫緞、金繡……花團錦簇,直要把人的眼楮給耀花了。
芳菲身上還有李氏的孝,就理直氣壯的穿著素色衣裳。
照慣例,女孩們在上課前總要說說話,聊聊天。今天大家穿戴一新,話題當然就一直圍繞在她們的新衣上頭了。
「秦妹妹,你的衣裳怎麼都沒繡花?也太簡陋了吧。」
說這話的姑娘叫邵棋瑛,今年十二歲。在閨學里,除了知府千金龔惠如之外,就數她家世好。邵家是陽城本地望族,讀書人不少,邵棋瑛的親伯父在京城都察院任御史,和惠如的父親龔知府是平級。
所以往日在學里,邵棋瑛也是大家恭維奉承的對象。加上她本身姿容不錯,家里又寵愛,便養成了傲慢驕矜的脾氣。對于家世稍微差些的同窗,根本看都不看一眼。
自從芳菲入學,她就看芳菲不順眼。一個普通人家的女兒居然也混進閨學里,和自己成了同窗,這是她這種自命高貴的人難以接受的事情。所以她總是時不時要刺芳菲幾句,明里暗里嘲諷芳菲根本不配來閨學讀書。
芳菲就算說不上宰相肚里能撐船,也不會把這種小女孩的意氣之舉放在心上,根本不予理會。倒是惠如為芳菲抱不平,還時常把邵棋瑛的話頂了回去,由是邵棋瑛對芳菲更加記恨在心。今天邵棋瑛見惠如和潔雅還沒來到,芳菲一個人坐在書桌前溫習功課,便帶著幾個小姐妹過來找芳菲的麻煩。
芳菲听到邵棋瑛這麼說,微微一笑抬起頭看她︰「邵姐姐,我穿什麼衣裳,對你來說很重要麼?」
「你……」邵棋瑛沒想到芳菲會來這麼一句。平時芳菲不搭理她,她還以為芳菲怕了她。
「我是看你可憐,才過來問問!」邵棋瑛哼了一聲,輕蔑的看著芳菲的衣裳︰「穿這麼寡淡粗陋的衣裳,也好意思來和我們坐在一塊!」其實芳菲的衣裳只是顏色素淨些,也沒她說得那麼夸張。
芳菲笑意更濃︰「原來邵姐姐來學里,不是識字讀書,卻是來展示你的漂亮衣裳的?」
邵棋瑛氣結,她哪受過這種擠兌。「秦芳菲,你別以為混進了閨學就成了大家閨秀了,誰不知道你家里個個都是白身!」
這話說得就重了,傷的可不是芳菲一個。要知道這官家閨學,雖然大部分的女學生都是官家小姐,但也有個別是官員家里的親眷女兒,並非人人的父叔都是當官的。其他幾個和芳菲家世差不多的女孩子,听到邵棋瑛的話,臉上也露出不滿的表情,只是礙于邵棋瑛一貫的氣勢,不敢過來頂她。
芳菲實在不想跟一個小女孩斗嘴。就算斗贏了,也沒什麼意思。她扭頭不去理邵棋瑛,繼續拿起書本看著。
邵棋瑛得不到芳菲的回應,更是生氣,怒氣沖沖的一把將芳菲手上的書本搶了過去︰「我在跟你說話呢,你听見了沒有?」
芳菲嘆了口氣,她不想惹麻煩,偏偏麻煩要來惹她。「听見了,我家人確實都是白身。這有什麼問題嗎,邵姐姐?」
被芳菲一反問,邵棋瑛還真是難以回答這句話。雖然這是官家辦的閨學,當初創辦的宗旨只說這是為了給一些家世清白的女孩子讀書,沒有規定學生必須要是官宦人家出身。芳菲這麼大大方方的回應邵棋瑛的挑釁,讓想看到芳菲羞憤表情的邵棋瑛大失所望。
「沒問題了?可以把書還給我嗎?」。
芳菲伸出手來,示意邵棋瑛還書。邵棋瑛還想說什麼,她身邊的女孩子低聲說︰「湛先生來了!」
邵棋瑛一慌,把書往芳菲身上一丟,匆匆回她自己的座位去了。
一個身材修長、鵝蛋臉兒的藍衣女子走進屋子,寒潭秋水般的雙眼往眾人身上一掃,屋里眾人便全安靜了下來。
這三十多歲的藍衣女子,就是教她們識字的湛先生。閨學里的學生全是女孩,來教書的先生當然也是女子,每家閨學都是如此。
但這位湛先生,身份卻很特別——原因無他,她的出身極為高貴,本來不該拋頭露面到閨學里教書的。
其他來閨學教書的女先生,當然都是良家婦人。可這位湛先生,娘家是陽城本地的百年望族。就連邵棋瑛他們邵家,跟湛家這種大家族比起來,只能說是小巫見大巫。邵家在朝中有一位御史大夫,而湛家從三代前起,就是朝中重臣。百年來,湛家出過無數舉人、進士、翰林,還曾出過一位狀元公。
湛先生的祖父,甚至當過內閣大學士,位極人臣。湛先生家學淵博,從小就以才學名動四方。可惜丈夫早逝,膝下又沒有一兒半女,所以便一直在娘家寡居度日。
龔知府恰好是湛先生祖父的學生,和湛家有點交情。湛先生到官家閨學教書,是賣了龔知府的面子。不過她寡居無聊,也正想做點事情解悶。教年輕女孩子們讀書識字,這事很對她的脾胃,她也就應承了下來。
湛先生在閨學里深有威信,女孩子們對她都是既敬又畏。有她在場,沒人敢再竊竊私語。
湛先生也不說話,就站在書案前環視眾人,最後把眼光落在埋頭讀書的芳菲身上,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笑容。
看不出這個女孩子,倒有點寵辱不驚的模樣……再看看芳菲那身在一屋錦繡中顯得格外樸素的衣裳,湛先生的表情更和煦了。
湛先生今天來得比往日早,還沒進屋就听見女孩子們在里頭吵鬧。她沒急著進去,站在外頭听了一會,想看看這些平時在她面前裝得很乖的女孩子們到底是個什麼性子。听到芳菲從容應對邵棋瑛的欺凌,不由得對芳菲隱隱生出一絲好感來。
這時惠如和潔雅等幾個晚到的女孩子也進了屋,看見湛先生已經來了,嚇得趕緊回到自己位子上,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好了,人都到齊了。開始讀書吧,你們先把昨天臨摹的字拿出來給我看一看。」
眾人乖乖照辦,把書法攤開放在桌子上。湛先生一路走來,每看到一張書法就閑閑點評幾句。
「太滯重了,你這是寫字還是搗杵?」
被她點到名的女孩子羞愧得把頭重重的低了下去。
看到另一張,湛先生又皺起了眉頭︰「筆畫幼細,這些字都是只有骨頭沒有肉的。再練十張!」那女孩子忙點頭應是,趕緊磨墨準備重寫。
湛先生看一張批一張,不一會幾乎就把這些女學生們點評了個遍。看見一屋子垂下的腦袋,湛先生冷冷的說了一句︰「你們都把心思花在穿戴上頭了,哪還能寫出好字來!」
這一批評,大家便知道她們剛剛討論新衣的話都讓湛先生听去了。邵棋瑛更是坐立不安。
這時湛先生已走到芳菲面前。她拿起芳菲臨摹的書法習作看了一眼,芳菲心中暗嘆一口氣,做好了被批評的準備。她已經盡力了……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寫上幾十張大字。只是她底子太普通,現在寫出來的字也只是勉強能見人罷了。
誰知素來嚴厲的湛先生,卻淡淡的說了句︰「比前日寫的那些進步不少,還算用功。」
咦?她沒听錯吧,湛先生在表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