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寒從昏睡中醒來,只覺得嗓子眼都在冒煙,整個人一陣發虛。
他眨了眨眼楮,用手撐著船壁坐了起來。身邊的童良弼也沙啞著嗓子對他說︰「伙食來了,我給你留了一份。」
陸寒艱難地迸出一句「謝謝」便伸手取過那碗雜菜粥咕嚕咕嚕地喝起來。他喝得很慢,很小心,每一粒粥米每一片菜葉都要在嘴里嚼上幾個來回才吞咽下去。因為,這是一天中唯一的一頓伙食,連水都不會給他們多喝一口。
他喝了雜菜粥,綿軟的身子感覺稍稍好了一點兒,手腳也有了力氣。這時他才注意到身邊又少了一個人,低聲問童良弼︰「老梁呢?」
童良弼搖搖頭,用同樣低沉的聲音在他耳邊說︰「拖走了。」
又死了一個……
陸寒對于死亡已經有些麻木了。
他們這群肉票一共二十多個人,全都被關在這賊船最底下的艙房里。這艙房暗無天日,只從門板里透出幾絲燭火亮光,提醒他們這里是人世而不是煉獄。
不過也相差不遠了。
他們被趕到這艙房里來的時候,就差點被這里的惡臭給燻倒了。但那時的他們遠遠沒有想到後來的情況會比眼前惡劣百倍。
二十多口人,吃喝拉撒全在這間艙房里。起初他們還為當眾解決三急問題感到羞憤,很快他們就顧不上這些了。臭,熱,餓,還有一直盤繞在心頭的巨大恐懼,將這些人質們脆弱的心壓成了齏粉。
人們一個接一個地病倒。到了今天,已經是第三個倒下的人被拖出去了——他們不會天真的認為河盜把他們拖出去是為了給他們治病。一定是扔到江里去了吧,有的人……其實還沒斷氣。
陸寒用力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給自己提提神。他的身體,現在在這些人里頭算是好的,這全都歸功于離家時芳菲給他送的那一袋藥丸。大部分的藥丸他放在包袱里已經被搶走了,但當時芳菲托人轉告他,要貼身帶著一包清心丸,預防臨時中暑暈船。
這包清心丸他裝在貼身內袋里,沒有被河盜搜走……
陸寒每天偷偷嚼一顆清心丸。倒不是他自私不欲與人分享,但他深知人心難測。他把藥分給別人,不一定能換來人家的感激,反而會引起別人的窺測,認為他身上還藏有許多好東西——其結果可能是他渾身上下的東西都被急瘋了的眾人哄搶一空。
就在前些天,一個客商拿出他貼身藏的牛肉脯吃了幾口,結果被他身邊的人發現了,兩人為了搶一口食物廝打起來。那種野獸奪食般的情形,讓陸寒不寒而栗。
已經八天了。他們無法從天色分辨日子的流逝,但是從每天一頓飯來數日子還是容易的。
童良弼忽然悄聲說︰「還有五天就到院試。」
院試。
這個詞像一顆石子投入江心激起絲絲漣漪,周圍學子們的呼吸變得重了一些,但隨即又平靜如常了。
誰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著出去。要是命都沒了,院試不院試,功名不功名的,還有什麼意義呢?
「卡啦」,艙房的門突然又被打開了。
奇怪,每天除了送飯,河盜們是不會來理會他們的。這……每個人的心都緊緊揪了起來,誰也不會猜想河盜是要大發慈悲來放他們出去。
「這是誰的包袱?」
一個粗戛的聲音在艙門前響起。
人們眯著已經習慣了黑暗的眼楮紛紛朝艙門望去。一個方臉大漢手里提著一個藍布包袱。在燭光的映照下,陸寒一眼就認出了是自己的行李。
他忽然間覺得呼吸困難。
河盜為什麼要質問這個包袱?他里頭根本沒有裝什麼東西,除了一些碎銀子和一張較大面值的銀票之外,就是些衣服鞋襪,還有芳菲給的那包藥丸。
「都是死人吶你們?誰的,趕緊出來認了」那大漢極不耐煩地踹了艙門一腳,聲如暴雷般吼叫著︰「到底是哪個的包袱,給爺爺我滾出來」
「是我。」
陸寒緩緩站起身來。
他的一雙眼楮在昏暗的艙房里依然十分明亮。他可以選擇繼續不出聲,可是誰也不知道河盜們問起這包袱來是何用意。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已經到了這樣的關頭,他也沒必要帶累別人,就直接承認了吧
「哼」
那大漢也不廢話,叫了一聲︰「出來」
陸寒慢慢地從人堆里走出去。他看到眾人用一種看死人的眼神在看著自己,事實上他自己也覺得大限將至了。
「小陸」
童良弼忽然喊了他一身,呼地也站了起來。
陸寒沒有停留,他不想再拖累多一個人。那大漢看他出了艙房,伸手一抓他的膀子就把他揪到身前來,把那包袱又在他眼前晃了晃︰「這是你的包袱吧?」
「是。」
陸寒不逃不避,直視著大漢的眼楮應了一句。
那大漢似乎想不到這小書生居然沒有被他嚇得兩腿發抖,心里倒佩服他有點膽色。他放開了手,低喝了一聲︰「隨我來」另外站在艙房前的一個河盜已經把那艙房給關上了。
陸寒挺了挺背脊,隨著那大漢一直從底層艙房上了甲板。
是晚上……
呼吸著久違的新鮮空氣,陸寒竟有種再世為人的感覺。他在心中自我解嘲︰「就算馬上要被害,起碼還能吸了兩**氣,也不見得比在那艙房里病死差。」
那大漢把他帶到賊船上二樓的一間寬闊房間里。陸寒跟在大漢身後進了房間,這里空間雖大,擺設卻也簡單,不過是一桌一床。
他看到一條更加高壯的黑臉虯髯漢子,袒露胸脯大馬金刀地跨坐在床沿上,一雙牛鈴般的大眼正在朝他上下打量著。
屋里有淡淡的血腥味。陸寒看到那虯髯大漢手臂上纏繞著的紗布露出血色,知道這人肯定受了不輕的傷。
「小子,這些藥丸都是你的吧?」
虯髯大漢指了指桌上攤開的藥丸袋子。
「對。」陸寒有一句答一句,並不多言。
「我這正缺金創藥,聞著你的藥丸里有幾種像是傷藥。」虯髯大漢的聲音像是一把大刀在磨刀石上刮磨一般難听,透著一股子粗厲凶狠的味兒︰「你把傷藥給我挑出來。」
芳菲給的藥丸是用不同顏色的牛皮紙一包一包裝好的,不過上頭沒寫藥名。陸寒低頭在藥丸堆里挑揀著,心中天人交戰——
究竟該不該把真正的金創藥挑出來呢?
他已經明白了自己被帶出艙房的原因。
這個虯髯大漢明顯是一個首領級別的人物。現在已經是她們被擄走的第八天了,那天官兵圍攻賊船,他們人質中有好幾個被拉上甲板去當肉盾。
也就是那次,他們得知官兵來救援的消息,還歡欣雀躍了一陣,誰知那些官兵卻沒能把河盜剿滅……
現在這些河盜也許是找了個僻靜的小灣躲起來了。河盜們沒能回到根據地,所以傷藥緊缺,才會想著要從俘虜們的行李中找傷藥……
如果把藥給了這個河盜,那他的傷也許很快就會痊愈,自己是不是為虎作倀?
心念電轉間,陸寒想了許多事情。他忽然回頭看了看那虯髯大漢,說道︰「我要看你的傷,才知道你要用哪種藥。」
虯髯大漢點了點頭,示意他走近來看自己的傷勢。他的身型是陸寒的兩倍之巨,絲毫不畏懼這小小書生能對自己做出什麼傷害性的舉動。
「你是個大夫?」
那大漢看陸寒解繃帶的手法很熟練,隨口問了一句。
「算是。」
陸寒依然寡言。他把那大漢的繃帶全部解開以後,看著那傷口說了一句︰「骨頭斷了。」
「我知道,你就只管拿藥出來好了。我這兒多的是接骨能手。」虯髯大漢雖是個凶頑河盜,不過看陸寒態度平靜,他也忍不住心中嘖嘖稱奇,沒有像平常一樣大聲呼喝。
陸寒說︰「可是骨頭還是沒接好。要打夾板。」
「你會接?」那大漢眼中精光一閃。
「會。」
陸寒放開了大漢的臂膀,淡淡說了一句︰「只要給我拿那根木片來。」
虯髯大漢點了點頭,朝帶陸寒進來的那方臉大漢吼了一聲︰「听見了沒給老子拿木片來」
就在陸寒與河盜們周旋的這同一個夜晚,芳菲坐著馬車出了門。
「姑娘……您來這兒干什麼?」
春雨扶著芳菲下了馬車,看著面前的黑漆大門,心中十分不解。
芳菲沒有答話,仰頭看了一眼這大宅上方四個烏木鎏金的大字「鎮遠鏢局」,邁步上了門前的石階。
她伸出手兒抓著門上獸頭輕輕敲擊了幾下,大門「吱呀」一聲開了。
那門子沒想到來敲門的是一位美貌少女,稍稍愣了楞神,隨即問道︰「這位姑娘,您有何貴干?」
「我來找你們總鏢頭,」芳菲頓了一頓︰「跟他談一樁大生意。」
那門子听得「大生意」三個字,態度更加殷勤,連忙把芳菲主僕二人迎了進去。
(小虐,小虐……要相信陸寒,更要相信芳菲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