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六四七章 八百兩

作者 ︰ 三戒大師

一一

沈默和涂立在長長的回廊下,一前一後往紫光閣行去,但讓人稍不習慣的是,走在前面的竟然是四品的沈默,三品的涂立反到跟在後面,或者用個「追,字更確切。

但沈默畢竟年輕腿腳快,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讓涂立氣喘吁吁也追不上。

涂立最終忍無可忍,看看前後無人,低喝一聲道︰「站住!」

沈默到是听話,步子一停,一下就站住了。涂立反應不及,猝然撞在他背上,哎呦一聲,就捂著鼻子坐在了地上。

沈默趕緊轉過身來,去扶涂立道︰「涂公,您沒摔著吧?」涂立被他拉著起到一半,看上去就像給沈默跪下一般,緊緊反握住他的手,一臉乞求道︰「沈大人饒命!」

沈默四下看看,見遠處有太監望過來,趕緊低聲道︰「先起來說話!」

「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涂立竟迅速領會了無賴**,他也真是急了,竟緊緊拽住沈默官袍的革帶。讓他不敢掙月兌要是把腰帶弄斷了,那可真沒法見人了。

沈默心說,真是現世報啊。這麼快就還回來了,只好嘆口氣道︰「我倆也算是老交情,而且我也知道,你並不是嚴黨的核心人物,放過你也不是沒可能。」

涂立面上露出希望之色道︰「你真的可以放過我。」

「前提是,你不能繼續庇護嚴世蕃。」沈默說完,嘆口氣道︰「我並不是一味認死理之人,也不想對任何人趕盡殺絕,但事情鬧到今天這步,絕不能無果而終,否則我還有何顏面,再穿這身御史官服?。

「你怎麼這麼二啊」涂立心中狂呼,面上表情數變,最後才咬牙道︰「我得讓到哪一步,你才能滿意?」

「得證明嚴世蕃有罪」沈默垂下眼皮道︰「得讓他受些懲罰才統」

「什麼程度的處罰?」涂立問道︰「殺頭、徒刑、流放、罷官還是異金?」

「我也不讓你太難做。」沈默道︰「只要說得過去就行。」

听說讓自己看著辦,涂立終于松口氣,道︰「多謝沈大人寬宏大量!」

沈默苦笑一聲道︰「要不是有不的已的苦衷,我也不會讓涂公如此難做。」說著朝涂立深深鞠躬道︰「給您賠不走了,這下總該起來了吧?」

涂立這才從地上爬起來,一邊拍著膝蓋的土,一邊道︰「沈大人是厚道人啊。」危機解除,他的思維也恢復了正常。開始尋思事情的來龍去脈,心說沈默本事再大,也不可能一夜之間,便從那麼多賬冊中理出頭緒來,定然是有高人背後相助。

在他看來,那「高人,的身份確定無疑,就是徐閣老等不及想上位。所以才策戈了這場事件,無論是郜應龍的先期上書,還是沈默的後期跟進,都走出自徐階的授意和指點。

如是一想,他不禁暗笑徐黨的婦人之如果沈默在面聖時才發作。事情將無可挽回,不僅嚴世蕃等人。就連他自己也得抄家砍頭,嚴黨難免樹到糊稱散。可現在,沈默竟然要放自己、放嚴黨一馬,實在是糊涂的很」,難道還以為自己會感激他嗎?

但無論如何,此時此地,他還是的滿臉感激的。

唯恐沈默再改變主意,涂立便趕緊與沈默到了紫光閣前。

值殿太監見他倆終于來了,埋怨道︰「怎麼磨蹭了這麼長時間,竟要讓皇上等。」兩人陪著笑道歉。又遞了個五兩銀子的門包,那一貫見錢眼開的死太監。竟仿佛被調戲的處*女一般,一臉憤怒的瞪他倆道︰「請不要侮辱咱家的人格!」

沈默兩個時視一眼,心說︰「看來是嫌少了。便又加了五兩,那太監的表情極其精彩,心中掙扎了幾下。最終還是一跺腳,滿臉肉痛道︰「好意咱家心領了,這會兒沒人敢拿錢了。」說著轉身進殿道︰「我給你們通報去。」

太監不貪財,那真像貓不偷腥一樣稀罕,讓沈默兩個頓感錯愕,尤其是涂立,心中申吟道︰「今天什麼日子啊,怎麼一個個都發神經呀?。便開始祈禱老天爺,千萬別再讓他看到皇帝的黑臉。

老天爺仿佛真听到了他的呼聲。于是」在他和皇帝之間,掛起了一道珠簾。

嘉靖帝沒有讓兩人同時進來。作為案件主審的涂立第一個被喚入大殿,大禮參拜之後,他對著珠簾後的皇帝道︰「臣刑部左侍郎涂立,奉旨調查工部尚書嚴世蕃是否貪讀一案。今日已有結論,特來稟報皇上。」

嘉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清淡不帶感情,道︰「什麼結論?」

「回稟皇上」涂立早就打好月復稿。此事緩緩說出來道︰「臣等調查三大殿工程,發現確實存在一定程度的浪費,但一切支出有跡可循。並不存在重虧問題,一一系少在嚴世藩紋個等級,應該是沒問題的煦※

珠簾後的嘉靖輕哼一聲,道︰「這麼說,你們認為嚴世蕃是無罪的了?」

涂立背後已經濕透,口落頭抖動數下。艱難道︰「也不能這麼說」其實嚴世蕃還是……有一定問題的。」

「一會兒有問題,一會兒沒問題。涂立,你沒睡醒怎地?」嘉靖的聲音嚴厲起來。

「皇上息怒」涂立趕緊解釋道︰「微臣說嚴世蕃在三大殿的工程上沒問題,但在檢查工部的賬目時,還是發現他將一些私人的支出,計入公家的賬上,數目也不算太小

「那是多少?」嘉靖問道。

「八,,八百兩」涂立滿臉通紅道。堂卓首相之子,管了二十年國家工程的嚴世蕃,竟然只貪了八百兩銀子。這不是在變著法子夸他嗎?

涂立也覺著害臊,但方才跟沈默商量,給嚴世蕃定罪的程度時。沈默對他說,以這些年的案子看,一千兩以上,可能就要罷官去職,遣返原籍了,所以還是定在千兩以下吧。

涂立是刑部堂官,當然知道此言不虛,但也不無擔憂道︰「萬一皇上覺著少了怎麼辦?」

「多少算多,多少算少?」沈默道︰「你別把話說死了,注意看皇上的表情,萬一正合了皇上的心意。不就賺到了?要是皇上不高興,再往上加點便是。」他以為這是菜市場買菜呢,還討價還價。

可涂立也許被他一驚一乍,腦子都漿糊了,竟覺著這主意不錯,竟真的在皇帝面前如是說了,然後便偷眼去瞧皇帝,這才傻了眼珠簾,怎麼會有該死的珠簾,讓我看不見皇帝的表情呢?

于是只能通過嘉靖的聲音猜測帝心。大殿中死寂了良久,涂立心說。這下壞菜了,我怎麼就鬼迷心竅。听了那小子的呢?

當他把腸子都悔青了時,嘉靖終于出聲道︰「真是難為你了,做得錯不啊,涂愛卿。」又對左右下令道︰「賞涂立白玉如意一柄,赤金五十兩,賜穿斗牛服。

「臣,謝主隆恩!」這真是幸福來的太突然,讓涂立歡喜的都要爆掉,那些如意、赤金倒沒什麼。賜服可是只有親信大臣才能獲得!

暈暈乎乎的謝恩出來,他一把握住沈默的雙手,滿臉感激道︰「沈大人,您果然不坑我啊!」

沈默微笑道︰「這下您總明白我了吧!」

「明白了,明白了!」涂立感激到涕零道︰「兄弟,從此以後,你就是我親兄弟,我在這兒等著你出來,待會兒去我那喝酒去。」

沈默笑笑道︰「恭敬不如從命。」

沈默進去,同樣是一道珠簾隔斷了視線,他不敢怠慢,一樣的大禮參拜。

珠簾後傳來嘉靖疲憊的聲音︰「聯想听听實話。」

「臣從不敢對陛下有絲毫隱瞞。」沈默說著從袖中,掏出一本厚厚的奏章。雙手舉過頭頂。

伴著清脆的叮當聲,珠簾緩緩挑開,一個須發皆白的老太監,端著托盤從後面出來。沈默看見他的第一反應,就是瞪大了眼楮,要不是手中舉著奏章,定然要使勁揉揉眼。看看是不是眼花了。

因為那老太監,竟然是被派去昌平。給皇帝修吉壤的司禮監掌印、大內總管太監李芳!就像被發落出京時那樣突然,他回來的也毫無征兆。沈默竟一點風聲都沒听到。

李芳微笑的望著沈默,輕聲道︰「沈大人,把奏章給我吧。」

沈默這才回過神來,趕緊把奏疏擱在托盤上,同時望向李芳的臉。這位備受尊敬的老太監,仿佛蒼老了十歲,臉上生出了許多的皺紋和老人斑,人也消瘦了一圈,顯然這半年受盡了煎熬。

李芳也打量著沈默,只見他眉宇間已經看不到神采飛揚,稜角和鋒芒都消失不見,看起來這半年也過得很不愉快。

其實不過才半年不見,兩人竟有滄海桑田的感覺,目光中滿是同病相憐,卻又同時泛起了熾人的熱度當然只是一瞬,轉眼便恢復了正常。

李芳將沈默的奏章端進去,一陣叮咚之後,大殿中又恢復了平靜。

過了很久,便听到啪地一聲,似乎是那奏本被摔到地上,然後是嘉靖惱怒的聲音道︰「真是狂妄悖逆!明明是他們自己貪污了大頭,怕被追究責任才假裝好心,拿出小部分來幫內廷填窟窿,卻還要讓聯感激他們?莫非把聯當成白痴了!」天子怒氣勃發,珠簾都跟著晃動起來。

李芳趕緊勸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過了一會兒,嘉靖的聲音平靜下來,但吐出的每個字,都帶著鏗然的刀斧之聲,殺氣四溢道︰「貪了八十萬兩銀子,卻被說成是八百兩,竟敢縮小一千倍報上來,涂立也活膩歪了!」矛頭又指向沈默道︰「你知道那八百兩嗎?」

「知道。」沈默輕聲道︰「但臣不覺著奇怪,舊刀涂大人不懂四柱清冊,被千頭萬緒的賬目弄糊涂也是很心六「所謂四柱,便走進、繳、存、該一分別指收入、支出、資產、負債,乃是宋代官廳中,管理錢糧、賦稅和財物收支所用的會計方法,本朝照章。

「你這不弄得很明白嗎?。嘉靖道︰「難道沒給他看嗎?」皇帝看那奏本上的條目,很多都能與他昨夜所查的對應起來,也印證了其真實性。

「沒有沈默搖頭道︰「臣以為,如此重大的情況,應該讓陛下第一個知道」而且今天早晨,臣也提醒過涂大人了,請他先不要急著下結論

听了沈默的話,嘉靖粗重的喘息聲,明顯緩和下來,頓一頓道︰「如果涂立不听你的,如果聯已經做出決斷,你這不就成了馬後炮?」

「如果真出現這種情況」沈默毫不猶豫道︰「臣當然承擔所有責任

「你承擔得起嗎?」嘉靖不咸不淡道︰「下去吧,涂立正等著你喝酒呢。」

沈默早知道大臣在宮里說話,別想瞞過皇帝的耳日,因此安之若素道︰「如果皇上覺著不好,臣就不去了

「去你的吧」。嘉靖道︰「李芳。給聯送客

李芳把沈默送出大殿去,沌默輕聲問道︰「公公什麼時候回來的?。

「今兒一早」。李芳道︰「沈大人,你可千萬別灰心啊。」

「灰心?。沈默奇怪道。

「我是說,皇上賞了涂立。沒賞你。」李芳道︰「不要多想。皇上是有大智慧的,不賞你也許是對你好;賞他也許是有別的用意,反正咱們下面人是猜不透的說著拍拍他的背道︰「但總之又一條。只要忠心做事,皇上是一定不會虧了你的。」他為什麼跟沈默說這麼多?一來兩人交情夠深,也算曾經並肩戰斗過;二來皇帝讓他出來送送,就是有讓他點撥一下的意思。

沈默拱手道︰「公公的話,默牢記在心,對皇上永遠忠貞不二,對公公的心意,也永遠不會變。」

「好說好說。」李芳笑吟吟道︰「老朽不能遠送,大人請走好吧。」

「公公留步。」沈默再施一禮。便出了大殿。

看著沈默轉外出去,李芳便折回內殿。對嘉靖道︰「主子,人已經送走了。」

「把簾子卷起來吧嘉靖道︰「看著氣悶。」

李芳便帶著個小太監,輕手輕腳的將那珠簾緩緩收起,一身松江棉布道袍的嘉靖皇帝,終于露出了真容,只見他的臉上、手上,竟生出一片紅色的斑紋,昨天晚上一陣生氣。一夜之間就變成這副樣子。

李芳一邊從巨大的青銅香爐中,墊著毛巾提出個小銅壺,一邊心疼的垂淚道︰「主子,您可不能生氣了,得讓龍體好利索了啊!」

「唉,真是生不起氣了」。嘉靖疲憊的靠在軟榻上,雙目失神道︰「看來聯這病是沒得好了

李芳將壺中的水,到入銅盆中,然後又加入一包褐色的藥面,;卜心的攪拌起來,待到藥香撲鼻,便浸濕了一塊雪白的毛巾,為嘉靖小心的擦掩起來。

嘉靖盯著被擦拭過的地方,果然見紅斑漸漸消退,然後肌膚恢復了白哲,仿佛根本未曾病過,不由歡喜道︰「還真的管用哩,你從哪弄來的方子」。

李芳低著頭,繼續為嘉靖擦拭。輕聲道︰「是去年李時珍離宮前告訴老奴的。」

「李時珍」嘉靖面色沉寂下來,許久緩緩道︰「他的醫術確實厲害,但是不悟道,成不了真人。

「甭管是不是真人李芳鼓足勇氣道︰「奴婢都覺著,皇上身邊少不了這麼個人」您就開恩。把他召回來吧。」

嘉猜頗為意動,但轉念又搖頭道︰「強扭的瓜不甜,算了吧」

「您不是也把老奴召回來了嗎?」李芳小聲道︰「悄不聲的把李時珍找回來,不就行了。」

「你們能一樣嗎?。嘉靖搖頭道︰「你是司禮監總管,給聯去監工修吉壤,算出差,回來也是應當的頓頓道︰「而李時珍,聯已經下旨讓他永不回京了,怎好自己打自己嘴巴說著對李芳道︰「你剛才對沈默說了什麼?」

李芳便把自己對沈默講的話,重新說了一遍,嘉靖聞言點頭道︰「果然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能體會聯的苦心的,你是唯個。」

昨日熱傷風,鼻涕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只好先休息一下,便晚更半日,不影響今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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