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奉命來到裕王府上,卻發現沈默也在這里。雖然有些意外,但他還是很親熱的和沈默寒暄起來。沈默也滿面笑容的回應著,真如一對老友重逢。但兩人心中都知道,縱使彼此的志向從未改變,但他們的關系已經有些變味了……
但在裕王看來,兩位不可多得的才俊,能齊聚在自己麾下,實在是大大的幸事,便讓人給張居正看茶,熱情的招呼兩人坐下道︰「沈先生剛從東南回來,張先生還未曾見過?」
「自然听說了,」張居正笑笑道︰「但想著沈大人旅途勞頓,肯定
要好好休息幾日的,所以還未去探望。」
沈默微笑道︰「應該是我去探望太岳兄才是。」
「哪里、哪里……」兩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的客套著,虛情假意自個都覺著膩歪,可偏偏裕王爺愛听,呵呵笑道︰「別光顧著寒暄了,太岳來孤王這兒,可有什麼事情啊?」
張居正看看沈默,心說老師已經和他打過招呼,不如就當著他的面把這件事說了,說不定他也能幫得上忙。便對裕王拱手道︰「下官前來,是想請王爺救一個人的。」
「哦……」裕王聞言不禁笑道=「孤王能救得了什麼人;!」
「這人只有王爺能救得。」張居正沉聲道︰「您要是不救他,他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什麼人?」裕王微微皺眉道,憑直覺他便感到此事必然棘手,便
習慣性的想要推月兌。
但張居正乃何許人也,斷不會讓裕王得逞,便道︰「是個曾經給王爺很大幫助的人。」
「哦?」裕王這下來了興趣,道︰快別賣關子了,說是誰吧?」
「劉燾。」張局•正報出那人的名字,然後把徐階的那套說辭講給
王爺听。
裕王听了,面色陰晴變幻一陣,轉頭問沈默道︰「劉大人真的在朝堂上幾度幫孤說話?」
「確有此事。」沈默頷首道︰「微巨便親見兩次,脊是景王爺的人
佔了上風,但劉大人還是義無反顧的為王爺撐腰。」
「哦……」裕王還是很相信沈默的•聞言道︰「那這個忙•我得幫……」說著有些心虛道=「當然,得是孤力所能及的」作為實際上的皇儲,說出這種話來,當真有些窩囊,但他覺著沈默和張居正都不是外人,能體諒自己的處境。
「對王爺來說,只是舉手之勞。」張居正微笑道︰「您只需和高部堂談談,表達一下對劉燾的關切之情,他自然會幫您把事情辦好。」頓一頓道︰「當然,您不能說是臣下出的主意。」
「唔,」裕王想一想道︰「跟高師傅說說不成問題,但孤不敢肯定,他能听我的。」說著有些尷尬的笑笑道︰「你們也知道,他那人一拗起來,天王老子也掰不過來。」
「這件事上,他肯定會听的。」張居正朝沈默笑笑道︰「拙言
兄,你說對不對?」
「叔大兄說是,那就一定是了。」沈默點點頭,正色道︰「王爺,劉燾一案其史可大可小,您適時出來一錘定音,對樹立權威好處不。
「這個……」裕王已經頗為意動)但還是有些擔心道=「不會有人拿這個做文章吧?」這已經不只是小心謹慎的問題,多少年在驚懼憂思中度過,讓這位天潢貴冑膽氣盡喪,沒有什麼擔待了。
直到沈默和張居正再三保證,沒有任何不良後果後,裕王才終于答應下來,且明顯感覺有了心事,和人說話都心不在焉的。
沈默二人見了,知道王爺沒興致了,便知趣的起身告辭,裕王這才回過神來,挽留二人用過午膳再走。但兩人婉言謝絕,裕王也就沒強留,送二人出了後院,便轉回了。
沈默和張居奎,並肩走在落滿黃葉的千步廊中,王府中十分安靜,兩人也不說話,只听到腳踩落葉,發出的沙沙聲。
「叔大……」「拙言……」沉默過後,兩人卻不約而同開了口,又
相視而笑道︰「你先說……」你先說……
張居正笑道︰「我倆何等人物?怎麼也學砰-些酸丁,扭扭捏捏起
來了?」
「哈哈哈……」沈默的笑聲爽朗起來道=「說的不錯)咱們就算
做不到肝膽相照,卻也要痛快相對,否則便是對你我的侮辱!」
「說得好!」張居正拊掌笑道︰「就為此共識,也要浮一大白!」說著伸手延請道︰「想請不如偶遇,既然在這兒踫上了,就讓愚兄做莊,為拙言洗塵吧!」
「恭敬不如從命。」沈默灑然一笑道。
「好好,」張居正爽朗笑逛︰「我知道什剎海有家酒樓,風暴最
是宜人,臨湖賞花,正是小酌的好地方啊!」
「叔大兄著力推薦,必然不是俗地,」沈默欣然向往道︰「咱們出
發吧。」兩人今日都穿得便服,倒也不用
**功夫,直接上轎往北,過德勝門,沿著那些青色的高門人**東,便到了前海……北京城內有六海子,海子是元代的稱呼,其實就是湖,其中中海、南海、北海屬于皇家獨享,前海、後海和西海統稱什剎海。什剎海雖非禁苑,但也被王公貴族的府邸擠佔,尋常百姓不得靠近。
但那都是國初的事兒了,一百多年過去,那些高門深院早就不知換了多少主人,這什剎海也變成了普通人家可以涉足的一處風水寶地。
伴著胡亂飄飛的思緒,二人來到了明媚的後海邊。
此時的後海,柳絲縈繞,秋波流轉,秋韻動人,二人再也按耐不住,不約而同的命人落轎,沿著海邊閑庭信步起來。過望海樓,至銀錠橋,一步一景,美不勝收;兩朝帝都的百年興衰,亦如浮光掠影一般,顯現在你的眼前。讓你無法單純的作為風景來欣賞,總是引發一些‘帝王將相、是非成敗’之類的千古感嘆。
好在偶有一些僅容一二人過的狹窄胡同,小門兒、矮牆兒,會讓
你知道這里不只屬于歷史,屬于帝王將相,還屬于尋常百姓。
在張居正的帶領下,一行人便鑽進這樣一條狹窄的胡同,別看這胡同逼仄,但能開在寸土寸金的後海邊的飯莊酒店,必然不是尋常百姓能消費得起的。
到了胡同內,一個類似民居的門洞前,張居正敲響了緊閉的院門。沈默站在他身後,打量著這個石獅鎮門的門洞,只見門上掛著紅燈籠,彩繪的門楣,圍牆內伸出一株秋樹,黃葉搖落,讓人頓生安寧之感。
這時候門開了,一個青衣小帽的清秀小廝出來,看清張居正後,便躬身笑道︰「原來是張爺,快里面請。」
張居正點點頭,便伸手請沈默先行,沈默也不跟他客氣,兩人並肩進了漆黑的大門。進去後便是個十分精致,但不算太大的前院,庭院中有假山水池,植樹栽花,備缸養魚,看起來與尋常人家別無二致。但再仔細看,就能發現其獨特的地方一一東西北三面牆上,竟然開著十幾個月亮門,只是巧妙的掩映在花木山石之中,若不是深秋草木稀疏,以沈默之細心,也難看出端倪。
「看出來了吧?」張居正低聲為他解釋道︰「別看這地方門臉不大,可是內有千秋,這十八個門洞都通向一個獨立的院子,只要店家稍加引導,根本不會和別的客人朝面,有身份的人最好這口。」
沈默點頭笑笑,表示了鄒。
邊上的小廝察言觀色,看得出這位相貌英俊的年輕人,似乎身份比張大人還高,自然小心伺候,道︰「二位爺,是要個避風點的,還是敞亮點的?」
「我等光明磊落,當然要敞亮的了。」張居正笑道︰「上次那個憑
高臨海的院子,現在有沒有?」
小廝恭維的笑道︰「別人來自然沒有,但您二位一來,沒有也得有。」把兩人逗得十分開心。
說話間,小廝引著二人進了東邊第二個精致的月亮門,進去後果然別有洞天,只見院中小徑兩側,盡是五彩繽紛、樣式各異的菊花,將古色古香、紅柱綠瓦的小院畫樓,妝點的仿佛春日一般,令人心情愉悅。
進去房間中坐定,小廝將東側的排窗支起,外面波光粼粼的後海便涌入眼簾,張居正又讓他將西側的窗戶也支起,左看湖光右賞菊花,再吩咐小廝,將拿手的菜肴上一桌,就不要再來打擾,連使喚人都不用上來了。
小廝見慣了這種場面,知道大人們有細話要談,便躬身退下。張居正這才笑著對沈默道︰「沒誑你吧,這去處還不錯吧?」
沈默不由搖頭嘆道︰「我在北京數年,競從不知有此等妙境。
「我也是才知道不久,」張居正芙道︰「你知此間主人是誰?」
「我觀此地外斂行跡、內有千秋,」沈默微微沉吟道︰「想來店
家,應該不凡吧。」
「你這話等于沒說。」張居正搖頭道︰「算了,不難為你了,告訴你,此間的主人,正是日男隆的老板,蒲州巨賈王崇義……這個一般人都不知道。」
「那你是怎麼知道的?」沈默心中一動,笑容和煦道。
張居 不瞞他,淡淡道︰「因為就是他帶我來這兒的。」
「必是有事相求。」見張居正直白開了,沈默也不想藏.拙,以免被
他看清。
「你怎知人家,不是只想交個朋友?」張居正微笑道。
「那幫老西兒的底細我表清楚。」沈默微笑道︰「王崇義的親弟
叫王崇古,遼東總督;外甥張四維,山東巡撫;親家楊博,三邊總督…
「打住打住,」張居正搖手笑道︰「你怎麼對人家的底細如此感
興趣?」
「呵呵,」沈默答非所問道︰「我只是要說明,人家就算想跟咎小
張大人搞好關系,也不會讓王崇義出馬的。」
「你說得對。」張居正點頭道︰「確實,他們找
長我有事相求。
「那麼說今天請我來,」沈默淡淡笑道︰「不算臨時起意了?」
「就別懷疑我的誠心了。」張居正笑笑,和他談入正題道︰「你知道我現在調任戶部,王崇義找我,卻是為了一樁大營生。」張居正在吏部時間不長,便被調到戶部任左侍郎,徐階說是讓他盡快了解政務,其實還是擔心他讓那幫子河南人給拐跑了。
「什麼事?」沈默感覺有些怪異,張居正請自己來老西兒的地盤上,談和老西兒合作的事宜,官*商*勾*結的意味也忒重了點吧︰「有必要讓我知道嗎?」
看出沈默言語中的戒備,張居正灑然一笑道︰「拙言,我請你來這里,就表示絕無私心,」說著自嘲的笑笑道︰「其實我不太願意和這些商人打交道,只是這次他們的提議太誘人,讓我無法拒絕啊。」
這時房中鈴鐺作響,張居正便止住話頭,對外面道︰「進來吧。」那小廝帶著兩個伙計,提著四個食盒上來,手腳麻利的布上菜,又為二人燙上酒,很快又悄悄的躬身告退。
張居正為沈默斟一杯道︰「但因為茲事體大,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見。」頓一下,又近乎自白道︰「你放-、了,我張太岳不會跟奸商勾結,損害朝廷利益的。」
「愚弟豈是那種迂腐之人?」沈默搖頭笑道︰「有什麼事,叔大兄
只管講出來就是,弟知無不言。」說著跟張居正輕輕一踫杯。
「好。」張局•正仰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一呲牙道︰「是這麼回事兒,王崇義跟我申請,想讓戶部將大明寶鈔的發行,交給他們日驛隆……我正好管著寶鈔提舉司,一听當然是求之不得,估計要是跟部堂一說,他也無不應允。」說著他看向沈默道︰「但茲事體大,我擔心有看不到的隱患,所以未曾貿然上報。我知道你是這方面的行家,想先听听你的看法。」
「嗯……」沈默夾一筷子白條雞,細細的咀嚼著,心里翻江倒海起來……這些年來,憑著比匯聯號更雄厚的底蘊,靠模仿前者起家的日男隆,也如其名,旭日東升般興隆起來,與匯聯號形成對峙之勢……不僅在北方各省佔據絕對優勢,還大舉南下,企圖在南方市場中立足。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早將東南諸省視作禁臠的匯聯號,自然不會任由日男隆入侵,雙方各出奇計、明爭暗斗,在各個戰場上數次交手……雖然仗著地利、人和,匯聯號一直壓制著日男隆,但始終無法將其趕出東南去。
日男隆的股東們,也曾向他求助過,希望能利用權力武器達成商場上做不得事情,卻遭到他的眸■然拒絕。沈默正告他們,自己只會在對方也動用官府時出手,否則想打敗對手,只能靠你們自己。
這是因為他深知,壟斷是帶來僵化、扼殺進步的超級毒藥,就算沒有日男隆,他也會另外扶持一家甚至幾家票號與匯聯競爭,而不會只盯著眼前的利益,卻把銀行業的未來葬送。
只是這日男隆沒有他這樣的覺悟,山西商人的秉性沈默也最了解,這次竟然要接下大明最爛的幾個攤子之一,讓沈默本能的感到不安……
先說說那大明寶鈔,此物乃具朱元璋老爺爺的幾大瞎搞之一。所謂寶鈔,就是紙鈔。官府發行紙幣並不是大明首創,其實在宋元,就已經有過成功的經驗,都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使紙鈔真正的為百姓認可,成為國內的流通貨幣。
紙幣流通有兩個先決條件,其一是發行機構的信用為百姓所認可,其二是必須保證紙鈔的價值……最簡單的作法,就是承諾可與金銀自由兌付。事實上,宋元能成功,就是因為他們的紙鈔可以兌換成金銀。而我大明的紙鈔,卻缺失了這項功能……究其原因,一是朱皇帝和他的大臣們,極度缺乏貨幣發行的知識,二是當時亂世剛過,作為傳統貨幣的銀銅極為匱乏,政府根本沒有這個兌付能力。
于是大明寶鈔就在這種先天不足的情況下問世了。無兌付義務的發忤,必然導致政府的濫發沖動,結果大量紙質粗陋、難以耐久的‘寶鈔’涌向市面,且只發不收,既不分界,也不回收舊鈔,致使市場上流通的紙幣越來越多,最終泛濫成災。,在洪武年間就通貨膨脹,貶值極快……結果就是政府幾乎完全喪失對經濟的調控能力,甚至陷入長久的經濟危機中……
唉……我對自己都無語了,每次一承諾,一定會有事情把我打亂,再不承諾什麼了……不過這次是好事,傳說中的三江訪談,大家可以看看我的作品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