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未經通稟的情況下,施施然走進巡撫衙門的老頭兒,肯定是沈一貫家的長輩。
果然沈一貫一見那老頭,就扯著哭腔道︰「-
……」
「別叫我叔,我丟不起這人。」老頭撇撇嘴,朝邵芳呲牙笑道︰「邵大俠,別來無恙啊。」
「句章先生」這老頭顯然威望了得,竟讓對沈一貫不甚尊敬的邵芳一下放開了手。
sh 衛們趕緊趁機扶起沈一貫,有人還想對邵芳下手,卻被沈一貫轟走了︰「現在狗精神起來了,剛才干啥去了?!」
斥退了閑雜人等,客廳里只剩下他們三個。沈一貫請他二叔上座,見老頭從袖子里拿煙,邵芳趕緊拿出自己的銀制煙盒,一臉討好道︰「抽我這個,寇巴香煙。」
邵芳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皇帝老子算個球的人物,這輩子只怕一個人,那就是沈默。這種恐懼沒有隨著時間淡漠,反而越來越重,已經怕到骨髓里。
而沈明臣,正是沈默身邊的心月復謀士。雖然公開的說法是,他早已是【自】由之身,整日里游山玩水。但邵芳這種高層都知道,他其實是在替沈默巡視各地,而且肯定有辦法和沈默取得聯系,所以邵芳同樣惹不起他。
「抽不慣你那鳥玩意兒。」句章先生自然是沈明臣,老頭兒沒有兒子,把沈一貫這個從子,當成親兒子一樣疼愛。見邵芳欺負他,心里自然生氣。他不接邵芳的煙,自顧自的掏出一根煙袋鍋子。
沈一貫想給他點火,無奈左手軟趴趴使不上勁兒,瞪一眼邵芳道︰「喂,你不會真讓我生活不能自理吧?」「我能那麼狠麼,過會兒就好了。、,在沈明臣面前,邵芳就像小
貓一樣乖,他掏出火折子,可憐巴巴道︰「不會連火都不用俺點吧。
「說什麼呢。」沈明臣老精老精的老鬼,怎會不知點到即止的道理,他呲牙笑笑道︰「老漢受寵若驚哩。」
點完煙,沈明臣沒發話,兩人就老老實實的站著。剛才還指點江山的兩位大豪,竟恭敬得跟低眉順目的小媳f 似的。
自顧自的吞雲吐霧一陣,沈明臣才吐出一串煙圈道︰「你倆杵著干啥,坐吧。」
「哎」兩人這才敢把往座上擱,沈一貫試探著問道︰「叔,您老咋來了呢?」
「怎麼我不能來?」沈明臣瞪他一眼道︰「我不來,你小命還能保住?」「老先生說笑了,我是跟龍江兄開玩笑呢。」邵芳都快要哭了1
心說我這輩子吃得虧還不夠麼?怎麼又得罪姓沈的了?
「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打個招呼,我好去碼頭接您啊。」
好在沈一貫替他解了圍。
「都成縮頭烏龜了,還去接我。」沈明臣好像火氣不小。
「您是不是為別的事兒生氣?」以沈一貫對自己叔叔的了解,沈明臣不是那種小肚雞腸之人,指定是有更讓他生氣的事情。
「知道就好!」沈明臣吧嗒兩口,又瞪他一眼道︰「我是來問問你個混小子,立峰先生的信你收到了嗎?」「收到了」沈一貫縮縮腦袋道︰「他讓我積極配合泰州派。」「什麼這派那派,都是王門中人!」沈明臣教訓一句,吹胡子瞪眼道︰「你為啥不照辦呢?」
「孩兒照辦了……」沈一貫想分辯。
「瞎說,照辦還能讓邵大俠給壓在身下?」沈明臣卻不給他機會。
「他讓我在告示上署名,這可是白紙黑字抹不掉的證據。」沈一貫只好說實話道︰「孩兒不怕自己會被追究責任,卻擔心會對大局不利。」「你知道什麼是大局?」沈明臣譏諷一聲,一針見血道︰「歸根結底,就是你小子覺著文峰先生沒法把你怎樣,所以就滑頭滑腦!」
「孩兒真不是那個意思」沈一貫看明白沈明臣的態度,只好投降道︰「我簽還不行麼?」說完老實提起筆,在告示上署上大名,又用了印。
邵芳本以為這老頭肯定跟他佷子一伙,都想自認倒霉了,誰知他竟然幫自己說起話來了,真太讓人高興了。小心的把那告示收起來,然後一臉討好道︰「多謝您老幫忙。」
「別謝我,我只不過是個跑tu 傳話的。」沈明臣淡淡道。
「當然要謝文峰先生了,但您老也得謝。」邵芳機靈道︰「回頭我給您請魏家班到家里唱一個月。」「多謝了,不過老朽近年耳朵背了,魏家班和草台班,听起來都一個味。」沈明臣笑了,眯著眼看邵芳道︰「是否不敢再往上猜了?」「-
……」邵芳臉s 一白道︰「難道……」
「難道回來了!」沈一貫也面s 一白,但他是j 動的。
「呵呵」沈明臣微笑著點點頭。
「怎麼不早說哩」沈一貫登時手舞足蹈道︰「害我要被怪罪了!」說著在屋里來回踱步道︰「不行,我得好好表現,將功補過!
嗯,將功補過!」
這時邵芳也笑起來,喃喃道︰「真是太好了,太好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頓時讓他整個人都精神起來,朝沈明臣一揖道︰「我得回去告訴大家,把這個消息告訴大家!」「去吧。」沈明臣笑著揮揮手道︰「大人對你很贊賞。」
邵芳登時飄得都站不穩了。
萬歷十二年冬月十七,長沙湖南巡撫衙門前水泄不通。這里正在舉行,那位導火索的秀才的追悼會。
大會開始後,岳麓書院的領袖劉聲元,另一位受傷的周秀才等相繼演說,聲淚俱下。待與會民眾的情緒充分雨釀,巡撫大人沈一貫壓軸登壇,他向滿場一揖,開口便說︰「從去年九月,皇帝向天下派出礦監稅使,現在也就剛剛一年年,我看到的知道的只能用四個字來說,那就是慘絕人寰值滔天閹禍之下!百姓實在活不下去了,我這個巡撫也當不下去了!我對不起王秀才,對不起長沙父老!」言罷大哭起來,頓時滿場號啕,連維持秩序的護衛隊也在哭。
哭聲長達一刻鐘,隨後沈一貫一拳砸在桌上,吼道!」我們要誓死反對!一致反抗!決不妥協。直到皇上答應我們的要求!」
台下民眾,本來回家睡了一覺,都難免有些惴惴,現在見到省長大人如此堅決的表態,全都心下大定跟著高呼起來道︰「一致反抗!決不妥協!」
「」沈一貫一抬手,場下便鴉雀無聲,他只听他繼續大聲道︰「我知道有些人擔心,歷來反對閹豎者,都因牽涉皇帝反罹其禍。我看恰恰相反,就是因為他們只敢反對閹豎,不敢直言君過,才使得閹豎能夠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皇上認識不到閹豎的危害,不徹底改正錯誤就算我們打殺了馬堂,下次還會有牛堂、驢堂!所以閹豎要反,皇上要諫,致君父為堯舜,免百姓之饑寒。孟子雲「君為輕,社稷次之,民為重,這樣的道理誰都知道,我就不明白為什麼沒有官員,敢為了小民勸諫皇帝!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如果袞袞諸公都不敢,那就由我開這個先河!請大家把我的話轉告天下長沙的事情,是我沈一貫主導,倘若因此獲罪,是我一人之罪,與你們皆無干系1」
「誓死效忠大人,與大人共存亡!」場下數萬民眾被他說得熱血沸騰、淚流滿面,就差高呼「萬歲,了。
一場大會之後,沈明臣便從形式上到實質上接管了起義民眾的領導權。這種變化,固然與他本來的身份以及慷慨陳詞有關,但沒有泰州派的默許,他也不能這麼簡單就辦到。
其實之前泰州派只是想拿他做個幌子,但邵芳帶回去的那個消息,徹底改變了他們的初衷不管這消息是真是假,總之在沒被拆穿之前,權且先讓他做主吧……
雖然率先起事的是呂宋,但因為呂宋的特殊x ng,所以人們往往會將這次起事算是首義。長沙首義的意義重大,尤其是起事前後各方的反應和變化,都值得人們細細去研究,因為它實在太具有代表x ng了。
但在當時那個環蟑下,人們根本無暇細想,因為一系列驚天動地的大事,由此為開端接踵而來,無數人的命運就此被深刻改變,甚至國家和民族的命運也是如此。
長沙起義的消息,迅速向全國各個方向輻射,僅僅三天就傳到了上海城。上海知府呂坤強烈預感到會出大事,因此加緊了防備,卻沒有同意東廠聯合搜捕逆黨的要求。
各大報社被嚴令禁止刊登長沙方面的消息,然而還是有報社忍不住在報紙中偷藏夾頁,向讀者介紹長沙民眾抗稅起義的消息。
消息很快傳遍全坡,被糧食危機、金融危機、礦監稅使折磨的生不如死的上海市民,登時如被打入一針強心劑,轉眼全城躁動,每一處都在熱議著發生在長沙的大事。
前園茶館中,自從侯掌櫃去世後,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熱鬧了。人們仿佛一下子膽大包天,再也不怕無處不在的東廠番子了,他們大聲表達著對長沙市民的支持,並繪聲繪s 的傳誦著沈明臣的演講辭。
「如果上海有這樣的活動,我一定要奔參加的!」柳三河滿臉漲得通紅道︰「就是不知道,有沒有人召集!」「婁麼沒有!市面上已經傳開了」…馬六爺大步走進來,朗聲道︰「大伙听好了,現在就去外灘碼頭集合!算爺們的都去!」感情他是來招呼大家的。
許多人紛紛響應道︰「同去、同去!橫豎都過不下去了,還不如出口惡氣再死!」
「要是年輕十歲,我也跟著去。」周老漢一副心之向往、身不能至的表情道︰「可惜現在只能拖你後tu ,幫婁打死太監幾下,算是給老侯報仇了。」
「沒問題!」馬六爺點點頭,卻不見陳官人的影子,問道︰「老陳呢?」「說是家里有事兒,剛回去了。」周老漢道。
「這家伙,肯定怕丟了飯碗。」馬六爺倒也理解陳官人,這年頭,能有個糊得了。、養得了家的營生,實在是太不易了,換了誰都一樣。他大手一揮道︰「我們這些光腳的不怕!出發!」便帶著十幾個茶客離開了茶館,走在大街上,越來越多的人加進來,走到外灘時,他身後已經聚集了上千人,而這只是從四面八方趕往外灘碼頭的浩浩人流中的一股。
一一一其實上海也早就是個火藥桶,長沙起義的消息,就像個火星掉進來,登時引爆了積怨已文的民眾。
憤怒的工人與市民,如流水般涌入外灘,如烏雲般聚集在昔日繁華的碼頭上。到了下午時分,不呼而集者達十萬人,站在對面皇家銀行的大樓上俯瞰,只見黑壓壓一片望不到邊際,才知道什麼叫人山人海。
緩緩關上百葉窗,隔絕了外面的光景與聲音,徐渭那張玩世不恭的臉上,罕見的呈現出嚴肅的神情,他對端坐在沙發上的孫罐道︰「搞得太大了吧,最後怎麼收場?!」
孫罐平時是煙酒不沾的,面前的煙灰缸里,卻插滿了他抽過的煙頭,咳嗽一聲,喉嚨有些沙啞道︰「放心,拙言自有安排。」
「神話里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總是要在情況糟到無以復加的時候出場,否則不足以體現她的佛法無邊。、,徐渭忍不住諷刺道︰「他可千萬別演砸了,那要成為千古罪人的。、,
「我們解決不了的問題,他一定能解決。」孫罐笑笑道︰「我相信,他是個謀而後定之人,不會打無準備之仗的。」
「我何嘗不對他信心滿滿?」徐渭嘆口氣道︰「可是現在天崩地裂…糧食危機、金融危機、還有滿世界的抗稅暴動,這可是末世之象啊!真能憑人力扭轉麼?」「……………」孫罐不說話了。
………………………一分割…………………………一明天啥也不干了,專心碼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