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否能得出,富人的意思,就是為富不仁呢?」簽押房里,沈默苦笑問道。
「當然不是,財富怎麼會是罪惡呢?」歸有光自然不會同意,道︰「有道是倉廉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雖然確實有為富不仁者存在,但大部分大戶門閥都是知書達理、溫良仁義的。」
沈默心說︰‘什麼人替什麼人說話’這話一點也不錯。,歸家雖然不是大戶,但也算是中上,自然反感‘富人都壞’的說法。
而且沈默也知道,現在的富戶,大多是詩書傳家,經年積累所致,原飴積累時期的原罪,已經淡化了許多,甚至許多人家樂善好施、修橋鋪路,興建學校、扶助鰥寡,確實談不上什麼‘為富不仁’。
「那為何都被告了呢?」沈默問道。
「我的府尊大人」,歸有光歡喜道︰「您也終于有不明白的地方了!」說著獻寶似的炫耀道︰「窮人確實比較淳樸,但那只是一部分。還有另一種叫做,刁民,的存在。所謂刁民就是破落無賴、大多是游手好閑、家業敗光,靠幫閑敲詐等一些下三賴手段為生。那些告狀的人中,這種刁民也不在少數,他們鑽了海瑞仇富的空子,狠狠的坑了一把富戶。」
沈默見他對海瑞的意見很大,便淡淡道︰「震川公,偏頗了。」說著正色道︰「有道是‘兼听則明、偏信則暗’海瑞就是光听窮人的。而你呢,就是光听身邊人的。所以你們都不能算是公正。
歸有光拱手道︰「屬下受教了。」
「不要不服氣」,沈默沉聲道︰「總體說來,海知縣還是干得不錯的。畢竟老百姓無錢無勢,跟大戶有錢人相比,是弱勢的,打官司總是吃虧的。」說著一拍桌面上厚厚一摞卷宗道︰「我用了一上午的時間。測覽了長洲縣歷年積壓的三百件案子,發現其中很多都是案情簡單明了,只是佔理的沒有錢,有錢的不佔理,所以才用了‘拖’字訣,想把老百姓拖疲拖垮,最後不了了之了。」
這時候,沈默的臉色已經頗為不好看了,他加重語氣道︰「千百年來。都是有錢人打官司贏,為什麼沒人說不公平?現在剛倒過來,就迫不及待的喊冤了?」
歸有光面色羞愧道︰「屬下,確實‘偏听則暗’了。」
沈默當然不會讓自己的左膀右臂受委屈,他嘆口氣道︰「其實我沈拙言跟你的立場沒有不同,如果真要發生了什麼不可調和的矛盾,還是會跟你站在一邊的。」說著略略提高聲調道︰「但為什麼要等著矛盾不可調和呢?」
「大人面意思是?」歸有光眼前一亮道。
「能幫就幫一把,委屈個把富戶,也是難免的。」沈默淡淡道︰「不過這個海瑞,我必須要敲打一下了,要是再這麼搞下去,我只好拿掉他了。」
想到這,便讓鐵柱準備zhi,鋪好之後,提起筆來,在上面寫道︰‘其無正正復,善復為妖。聖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歸有光飽學之士,自然知道這是《道德經》中的話,意思是‘世上沒有的絕對正確,在一定條件下,為善會變為添亂,好心會辦成壞事兒。所以聖人方方正正但不為難別人。有稜有角但不傷害別人,堅持正道卻不強人所為,發出光芒卻不刺人眼楮。’
看後不禁頷首道︰「這才是電腦小說站.正人君子之道。」
沈默擱下筆,吩咐鐵柱道︰「裱起來,給海大人送去。」說著有些不自信的笑道︰「應該會管用吧?」
「大人為什麼不和他直接談談呢?」見沈默如此拐彎抹角,歸有光不解的問道︰「以您的口才,可以說服任何人吧?」
「至少那個海筆架我就說服不了。」沈默搖頭道︰「海瑞其人,公正,無私,極端廉潔,極端誠實,極端正派,在道德上沒有半點瑕疵。」說著自嘲笑笑道︰「恰恰咱們這個大明朝,是以道德的高低來決定嗓門的大小,我可不想自取其辱。」
「既然大人這麼明白?」歸有光又一次提議道︰「為什麼不換掉他呢?」這次與上次不同,是很單純的為浣默考慮。
沈默卻堅決搖頭道︰「江湖上流傳著一句話,你听說過沒有?」
「什麼話?」歸有光問道。
「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沈默一臉回味道。
歸有光仔細琢磨半晌,卻一點印象也沒有,只好搖頭道︰「屬下對武林的事情,不太了解。」
「呵呵,沒事,不用自卑。」沈默打個哈哈道。
「那意思是不是說」,歸有光好奇問道︰「有一把刀名‘屠龍’,可以憑其號令天下武林,只有另一把‘倚天劍’才能跟它抗衡呢?」
「就是這個意思。」沈默緩緩點頭道。
「說起來那‘倚天劍’應該是三國時魏武帝所佩之劍,以宋玉、《大言賦》中的名句‘拔長劍兮倚長天’命名,鋒銳無比,削金斷玉。一代詩仙李白,亦對之仰墓不已,在《臨江王節士歌》中就有‘安得倚天劍,跨海斬長鯨’的句子……」歸有光考據上癮,開始掉書袋。
沈默趕緊打住道︰「就是這樣一把神劍。」說著加重語氣道︰「劍,乃凶器也,用之正則可除暴安良,開疆拓土,立萬世之功;用之不正,則傷人傷己,雖仇者恨,親者亦痛,徒留千古之恨。」
「您的意思是,海瑞沒有用對地方?」歸有光問道。
「嗯,與其說是能力與職責不匹配,倒不如說與特長與所司不相合。」沈默點頭道︰「人都說正印官是‘父母官’那就是既要當好嚴父,又得當好慈母,還得對子女一視同仁才行。但海知縣至剛至陽,又對富人懷有敵視,顯然做不到我所說的後兩點。」
「是啊,至剛至陽之人,世所罕見。年難遇」,沈默頷首道︰「上官用好了無往不利,用不好就是自尋煩惱。」
「那他到底合適干什麼呢?」歸有光問道。
「我也在想怎麼安排他呢。」沈默搖頭苦笑道,其實他沒說實話——在他未來的計劃中,海瑞的位置是不可替代,無比重要的!這才是他任憑多少人哭訴,都不準備攆走海瑞的根本原因。
不過計劃還有些遠,也許幾年都用不上海大人這柄‘倚天劍’所以得給他先找個能發揮特長、又惹不起‘富民憤’的地方供著。
只是蘇州府中,有這樣的地方嗎?有這樣的崗位嗎?
雖然有海瑞這個說不上是麻煩還是什麼的插曲,但總體來講,沈默的日子還是很平靜的,一個好消息是。在他一天三封信的催促中,駐扎寧波一代的戚繼光,終于帶著他的部隊,往蘇州開拔了。
大軍行軍,怎麼也得半個月才能到。沈默知道自己應該開始著手準備開掉事宜了。
他叫來王用汲,讓他以吳縣的名義,邀請本縣的富豪大戶,于次日共游吳淞江;又讓三尺,以自己的名義,邀請長洲縣的大戶,于後日共游吳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