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四三零章 發難

作者 ︰ 三戒大師

「你不要不相信,」沈默微笑道︰「徐閣老的為人我比你清楚,就算心里把我們怨**,也不會馬上發作。相反,他還會想法升我們的官。好讓人們看到,他是多麼以得報怨,公私分明。」

「這樣啊?」海瑞道︰「看來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了。」論起對上層人物的認識,他顯然還是太女敕了。

沈默搖頭笑笑道︰「有道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禍’。升了官,也不見得是好事。」

「大人的意思是?」海瑞畢竟是個聰明人,轉念便明白道︰「他會對我們明升暗降,或者先升後降?」

「不說這個了,你把心放肚子里就是。」沈默擺手示意道︰「你是我的手下,既然沒有犯錯,我自然會保住你。如果連這點能耐都沒有,我也不配當這個上司。」

「那祝縣令呢」海瑞輕聲問道。

「他的問題,你不必操心。」沈**恢復了上司的威儀,淡淡道︰「還有昆山的案子,截止到五虎即可,不能再往上追究了。」

「可是,條條證據都指向徐家,他們才是背後的罪魁禍首!」海瑞神情間盡是不滿道。

「跟你明說吧!徐家退出蘇州府,我們也不再拿此事作文章,這是各方心照不宣的默契!」沈默沉聲道︰「如果我們還要得寸進尺,徐閣老也不會再忍讓了!」說著深深望向海瑞道︰「剛峰兄,徐閣老為官幾十年,身居內閣次輔,門生故吏滿!我倆就是綁在一起,也不是他的對手!」

「我無所畏懼!」海瑞昂然道。

真是個 驢子,沈默心中輕嘆一聲,只好拿出撒手 道︰「咱倆已經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你還想不想讓我把市舶司搞下去了?」

海瑞終于泄了氣,默不作聲的尋思一會兒,還是妥協道︰「那五虎都要繩之以法。」

「這個你放心,我會親自跟徐家交涉。」沈默頜首道︰「海大人。」

「下官在。」海瑞應聲道︰「大人有何吩咐。」

「歸大人已經一個月沒回家了。」沈默微微笑道︰「要是再沒人去幫他分擔一下,真要殉職在吳淞江上了。」

「下官明白。」海瑞道︰「我這就去吳淞江,把歸大人替下來。」

「好的,」沈默頜首道︰「就拜托你們兩個了。工期只有十個月,一定要按時修好它!」

「知道了。」海瑞拿起官帽道︰「下官告辭。」

「我送你。」沈默起身相送道。

送走了海剛峰,沈默回到簽押房,鐵柱也將軟禁多日的祝乾壽帶到了,看起來祝大人的日子不太難過,竟然還胖了一些。

進屋後,他望向沈默,沈默也不跟他廢話,沉聲道︰「徐五的案子已經了解,海瑞甚至把五虎哦,他稱之為‘五鼠’,全部給挖了出來。」說著瞥他一眼道︰「一應人等都領罪了,你覺得自己該怎麼辦?」

「大人的手腕出乎在下意料。」祝乾壽倒也光棍,撢撢衣領道︰「想不到朝廷始終沒有派員下來,那在下也就有口莫辯,只能任由大人宰割了。」

「你太天真了。」沈默冷笑道︰「也不想想徐閣老是什麼人?他能讓上面下來人,翻查他的老巢嗎?」

「我大明最大的是皇上,就算朝廷中,還有嚴閣老呢!」祝乾壽不服道。

「要不怎麼說你一個七品芝麻官,」對于這個偷偷使絆子,險些讓自己摔倒的家伙,沈默是一肚子的邪火,伸出倆指頭比劃道︰「眼界就跟芝麻一樣大呢!」

「大人可以治在下的罪,但請不要侮辱我。」祝乾壽面色不豫道。顯然是個很自尊的人兒。

沈默冷笑道︰「不服?」

「不敢。」祝乾壽把頭一歪道。

「那還是不服。」沈默笑道︰「好吧今天就給你上一課。」便發問道︰「你可知天字一號大貪官是誰?徐閣老麼?」

「是嚴閣老。」祝乾壽低聲道。

「多少年來,彈劾他的折子,已經裝滿了一屋子,陛下為什麼視而不見?你想過沒有?」沈默問道︰「難道一句‘**臣蒙蔽聖听’,就能解釋的了嗎?」

「這個」祝乾壽不知該怎麼回答,因為他一直都是這麼想的。

「告訴你,陛下不怕他的臣子貪,反而認為貪官比清官好用。」沈默冷笑道︰「因為清官一身是刺,卻把柄全無;而貪官卻恰恰相反,一身把柄,且光滑無刺,用起來順心舒心,不想用時又隨時可以抓住他的把柄,用起來真是妙不可言。」

祝乾壽听這說法著實荒謬,細想卻真是這麼回事兒,至少在嘉靖一朝,清官很少被重用,反倒是善于逢迎拍馬的嚴嵩之流,屢屢被提拔高升,甚至把持了朝政。

「所以你把徐家縱容惡奴,強佔民田的事情捅上去,嚴閣老也會說一聲‘吾道不孤’,不可能真拿這件事發難因為誰都不比誰干淨,非得較真的話,只能一起被拖下水!」沈默接著道︰「至于陛下那里,也只會更加放心,讓徐閣老接班嚴閣老,你明白嗎?」

祝乾壽眼里的神采開始渙散,輕聲呢喃得到︰「怎麼會這樣呢?」

「怎麼,跟陸家人說的不一樣嗎?」沈默語調平緩的問道。

「是的,他們」說到一半,祝乾壽突然意識到自己被詐了,雖然立即止住話頭,卻也已經了餡。

沈默先用一連串聳人听聞的說法,動搖祝乾壽的意志,然後趁他心旌搖動之時,突然發問,果然攻破了他的心防,一下揪出了幕後的元凶。

「果然是陸績在搞鬼!」不管面色慘白的祝乾壽。沈默冷笑道︰「被嚴禁跟我作對,便暗中使壞,看來還真是**不悔改啊!」

好半天,祝乾壽才回過神來道︰「大人怎麼猜到是陸家的?」

「據說你是應城人,距離安陸不過百里吧?跟陸家可是能論上老鄉的,你不會不知道我跟陸家的齷齪,所以我一旦起了疑,立馬就會往他們家想。」沈默微笑著解釋道。

「大人為什麼會起疑呢?」祝乾壽不解的問道。

「不是我瞧不起你,」沈默往椅背上一靠,不客氣道︰「你一個小小的縣令,能知道多少事兒」朝中大人們的齷齪不說,單說你對海瑞說的那些數宗室藩王多少。官吏軍隊多少,每年所耗的糧米多少,導致國庫虧空又有多少,等等等等。」說著曬然一笑道︰「這些都是大明的機密,不少數字,我這個在內閣當過差的都不清楚,你和海瑞兩個七品縣令,從那里知道的?」

「原來剛峰兄全都對大人講了」祝乾壽輕嘆一聲道︰「看來他始終是與大人近一些。」

沈默當然不會告訴他,自己是從海瑞的慷慨陳詞中,听出了端倪覺著那些數字應該是他告訴海瑞的,所以才出言相試,果然又一次猜中了。

「難道大人就憑這一點,便斷定是陸家在背後支招嗎?」祝乾壽輕聲問道。

「這個只是條件,當然還有動|機更加可疑。如果沒人在後面知事,你就算想把事情搞大,最多也不過是ao|到省里吧?可你卻直|接|繞|過巡撫.總|督。想把事情往chao中||捅,這哪是為人平|反|冤|獄?分明是想把我趕|下|台去嘛。」說著揶揄的笑道︰「那些人是不是允諾你,我下去。這個蘇州府就由你接|班?」

「大人不要侮辱我的人格!」祝乾壽黑著臉道︰「雖然他們確實說過,但我不會答應的。」既然人家已經猜出來了,他也沒必要再捂著蓋著了。

「那你為什麼要答應?」沈默反問道。

「因為,陸績把那些數字給我看。」祝乾壽激動的瞪起眼楮道︰「讓我終于知道,堂堂大明已經是敗絮其中了,如果不打|擊豪強貪|官,把土地還給老百姓,亡||國之日不遠矣!」只听他提高嗓門道︰「我對他的話深以為然,便接受了他的建議,要打|倒蘇松最大的地主!繼而讓大戶們把吞沒的田地退回來!」

沈默對陸績那家伙的蠱惑能力佩服極了,心說怎麼就能把挺精明的大戶,官員都忽悠成傻子,讓干啥就干啥?單從這一點看,這家伙還真比自己強。

沈默將陸績與自己的恩怨,尤其是他們的背|景,講給祝乾壽听後道︰「現在知道了吧,他只是利用你來對付我。」祝乾壽面色一陣糾結道︰「難道陸家真的勾|結倭寇嗎?」

「對,陸家和他們的合伙人,依仗著朝中的貴人橫|行霸|道,鏟除他們的對手。」沈默面色嚴肅道︰「你真準備和這些人站在一起嗎?」

祝乾壽頹然搖搖頭,雙膝一軟,便跪在地上,垂首道︰「都怪我有眼無珠,還請大人責罰。」

「哎」沈默起身走到他身邊,輕嘆道︰「我看過你的履歷。清|清|白|白,勤政愛民,其實是個好官。據說當年你的成績不錯,原本不必外放,可以任京官的。但是在京里觀政時,曾與投附于嚴|黨||門下的同榜徐從龍對弈。適棋子爭路,你便戲之曰︰「想依仗冰山傾軋我?」徐從龍懷恨在心,告之于嚴世蕃。嚴便授意吏部鏜|銓|選|時,將你派往經常遭受水災,城垣殘缺,民生困苦的昆山縣,是這樣嗎?」

「是的」听大人說起不堪回首的往事,徐從龍頹然︰「當年年輕氣盛,春風得意,著實孟浪了些,想不到禍從|口|出,被自己的一句話改變了命運。」

「當官的因一言|獲|罪,並不算希奇。」沈默輕聲道︰「但難能可貴的是,你沒有就此消沉,而是兢兢業業的操持政務,斷獄平訟,修葺城牆,編練鄉勇。從這點來看,你就比大多數官員要強。」

「下官下只是盡自己的本分罷了。」祝乾壽面上的表情柔和許多,竟有些不好意思道︰「這次卻是逾越了本分,冒犯了上官,請大人責罰。」

「跟你說實話吧。」沈默走回大案後坐下,沒好氣道︰「如果從我個人論,你確實冒犯,甚至欺騙了我,我恨不得讓你扒了官服g蛋。有多遠g|多遠。一輩子見不到才好。」說著正色看一眼祝乾壽,一字一句道︰「但是從蘇州府的角度,你確實是個好縣令這年頭好官不多,尤其是縣令,能保持節操,讓百姓少吃點苦頭的,就更是少見了。」

「我不能因為一個人好惡,就讓昆山縣十幾萬父老失去了他們的父母官。」望著難以置信的祝乾壽,沈默沉聲道︰「托了好官緊俏的福。你逃過這一劫,但如果再敢自做主張,或改弦更張,咱們就新帳舊帳一塊算!」說著一拍桌上的卷宗道︰「給你提個醒,這里面的東西,便足以將你送入牢房了!」

當初祝乾壽與徐五一干人虛與委蛇,可著實裝了一把‘官|f**’。原本他的打算,等欽差來了,必會詢問自己,到時候交出魏家二兄弟。再將事情的真相一揭發,自然可以將自己洗干淨。但現在天使沒來,事情也已經水落石出,不會再調查下去了,如此誰也沒法證明他是裝的。

祝乾壽嘴角一陣囁嚅,但終是什麼也說不出來。他算是被沈默徹底捏扁了,竟然從骨子里對這位大人萌生出畏懼來。

「退下吧。」沈默一揮手道︰「是要我不計前嫌,還是變本加厲,全看你自己的表現了。」

祝乾壽點點頭,給沈默磕了三個頭,便拖著沉重的步子退下,回到昆山縣,去接替海瑞那一攤子了。

「大人真的就這樣放過他了?」將祝乾壽送走,三尺回來不甘心的問道。

「既然成了徐閣老的學生。」對著自己的心月復,沈默自然無所顧忌道︰「就得好好學學他的手段。」

「徐閣老的手段?」三尺道。「先隱而後布于www.l」沈默輕聲道,見三尺一臉茫然,只好白話解釋道︰「俗語又叫秋後算帳,或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哦。」三尺悟**很高,恍然道︰「大人的意思是,現在風頭正緊,若是對付他,對我們的名聲不利,所以得先等等,過的一點時間,外界對這事兒不再關注了,到時候再跟姓祝的算帳,對不對?」

「那是徐閣老的選擇。」沈默搖頭笑道︰「但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我得比他還強點才行。」說著雙目微眯道︰「欠了我的債,就得連本帶利的還,還不清就分期付款,休想一了百了!」說著重重一捶桌面道︰「徐家也不例外!」

沈默說到做到,三天後,他便再次蒞臨松江府,與前兩次的便裝簡行不同,這次他穿著官服,坐著官船,到了松江碼頭後,便換乘八抬大轎。帶著全副儀仗,一路上鳴鑼開道。浩浩蕩蕩便到了徐家門口。

看見徐家僅開著側門,一身戎裝的鐵柱大聲道︰「開正門!」

有道是人靠衣裝,佛靠金裝,也不能怪官員們出門愛擺譜,因為官威這東西,八成要靠這些儀仗體現出來。沈默上兩次來,徐家的門子**眼看人低,明知道自己是五品官員,依然十分怠慢,但今天被他的儀仗所震懾,全都跪在地上,只有一個屁滾**流的進去通稟,不一時便中門大開,徐家兄弟倆迎了出來。

這也不是大家第一次見面了,只是望著那不怒自威的官員,徐家兄弟不由感到十分陌生,心說這還是那個沈拙言嗎?

只好壓下心中的疑竇,恭恭敬敬請沈大人進去,在前廳就坐。

徐老夫人出來相見,沈默以晚輩禮參拜後,廢話未幾,便單刀直入道︰「前日老夫人說,如果有歹人冒充貴府家人,當按律而斷。嚴懲不貸!現在學生已經查明,特來將名單給老夫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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