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四三九章 蘇州平準拍賣行

作者 ︰ 三戒大師

當午,沈默帶著毛海峰來到了運河碼頭,這里原先佇立的高大糧倉,已經作為未來的‘蘇州平準拍賣行’,被改建一新,粉牆黛瓦,雕梁畫棟下,是氣派的大門,門楣上還沒有掛牌匾,顯然不到正式開業的時候開業日期定于八月二十日,屆時總|督大人會親臨剪彩,江|浙頭面人物也都會道賀。

此時拍賣行門口處人頭攢動,原糧油商會會長,現拍賣行的行長古潤東,率領著全體員工,恭侯府尊大人蒞臨指導。

作為對古潤東忠心追隨的回報,沈默將他扶上了會長的位置,而古潤東空下來的糧油商會會長之位,毫不意外的落在了沈鴻昌身上。

能從一個行業的頭頭,一躍成為市舶司進出o交易的管理者,其身份與地位上的升華不言而喻。所以古潤東對沈默感激涕零無以復加,發誓要肝腦涂地以報知遇,自從接受任命起,便將全部精力放在拍賣行的籌建上。僅僅兩個月的日子,就將沈默給他的十余萬字的說明書,變成了實實在在的東西。

今天正是當事人前來驗收的日子,也是他和全體員工,廢寢忘食兩個月的成果展示,能不能讓大人覺著沒有選錯人,就看這一場了!飽經滄桑的古行長,甚至緊張的聲音都有些發顫道︰「大人,請進。」恭恭敬敬將府尊大人和貴賓迎進去。

沈默和毛海峰步入會堂,便見其中采光充足,布置福麗堂皇,在大廳中央,呈‘口’字型的整齊排列著四行寬大的交易台,每行一共九個窗口,一共三十六個。

在中|央|交易台的周圍,大廳的東西兩面,是一排排帶靠背和扶手的座椅,這是供前來拍賣行交易的商人就坐歇息,觀看‘水牌’的。所謂水牌,便一塊塊懸掛在交易台頂上的木牌,每個交易台對應一快,上面帖著三.四種商品的當日指導價這個價格由拍賣行結合上一日行情給出,以供交易者參考。

「那這玩意是怎麼交易呢?」毛海峰好奇問道。

「是這樣的。」古潤東解釋道︰「每只交易櫃,兼做三.四種不同的商品就像您看到的,上面的水牌寫什麼,下面的櫃台就做什麼交易。首先賣主提前一天,將要出售的商品在櫃台登記,然後由拍賣行派出專員驗貨,並封存。最後統計出總件數,在水牌上寫出來這個數,便是翌日可供拍賣的該類商品數。」

「然後呢」

「第二天開盤時,櫃台後的‘經紀人’,便將自己負責的幾類商品的指導價寫出來,然後接受報價。」古潤東笑道。

「然後價高者得,是嗎?」毛海峰覺著自己得表現表現,不然非得讓人小瞧了,便皺眉道︰「有些哄抬物價的感覺,還是我想岔了?」他畢竟是海商起家,對這些經濟的東西,很是**的。

「沒那麼簡單。」古潤東微笑道︰「我們叫平準拍賣行,顧名思義。平抑物價。維持|穩|定是我們的宗旨。」說著朝沈默一拱手道︰「大人設計的方法,可以有效遏制哄抬物價和囤積居奇,為交易各方,提供一個穩|定且合理的物價,是未來蘇州埠貿易興盛的基礎!」

沈默呵呵一笑道︰「老古,你再吹捧,我就真要找不到北了」見毛海峰一臉的不信,便笑道︰「還是給海峰兄講講吧,讓他看看是不是這麼回事兒。」

「遵命,大人。」古潤東恭聲應道。

「當交易台接受報價時,購買方便可以參照指導價,將自己預備購買的數量,和願意支付的最高單價寫下來,密封放在信封里。然後放進相應櫃台前的木匣里。」古潤東指一邊櫃台上,一個方方正正的木匣道︰「每個匣子正面,都寫著相應的商品名,不會弄錯的。」

見毛海峰點頭,古潤東接著道︰「投標時間。從每天的辰時到未時,一共四個時辰,未時一過,便停止接受報價,由經紀人當眾打開匣子,將所有價格按從高到低的順序,寫在水牌上。出價最高的,會得到他需要的所有件數;次高的會得到剩余件數中他所需要的,以次類推,直到該商品全部分別分完所有得標的價格都叫成功出價。其中最低的一個,叫最低成功出價。」

「那豈不是一樣的東西價格不一?」看不出毛海峰人雖憨實,腦子卻不笨其實他要是真笨,王直也不會將這麼重要的任務交給他。古潤東笑著解釋道︰「毛先生問得好,不過我們大人解決的更巧——等所有件數分配完畢,所有得標者都按最低成功出價成交,公平著呢。」

毛海峰細細琢磨,越想越覺著這法子真是高明,首先公平.公開,白紙黑字做不得偽,價格高者得唄。而且這種一口價.容不得反悔的競拍,使惡意哄抬變得非常困難除非你準備用高價包圍,不然就別想用托,將某樣商品的價格炒上去,對買家來說,這無疑是個福音。

而且這種比單價不比總價的做法,對于那些有迫切需要的商家更是有利,只要把價格開得高些,總會拿到的且成交價大多會低于開價,不擔心損失太大。

「這對買家的保護。確實到位了。」想一想,毛海峰道︰「可賣家呢,怎麼保證他們的利益?」

「是這樣的,」古潤東道︰「我們拍賣行卯時前撤單或者壓單,退出這一日的交易。」

「同時在交易過程中,」古潤東道︰「如果想避免成交價被惡意拉低,還可以向櫃台申請價格保護。」

「怎麼個保護法?」毛海峰覺著自己簡直白活了,完全折服于一系列奇思妙想中。

「其實就是提前出價。」古潤東道︰「按照自己的心理底線,先在交易台投全標,這樣一來,便可將低于心理低線的價格,擋在成交價外。」

「自己賣給自己,要不要交稅啊?」毛海峰問道。

「所有者不變更,交易所也不會發給帖花沒有帖花出不了關。自然也不產生關稅。」古潤東侃侃而談,顯然已經將整套規則爛熟于胸了,道︰「而且出現這種情況,相當于沒有交易,本行自然不收交易佣金。賣家所付出的代價,不過是申請提前出價的手續費,比起可能的損失來,還是可以接受的。」

毛海峰終于無話可說,伸出大拇指道︰「高,實在是高!」

整個交易過程,完全建立在公平.公正.公開的基礎上,現在在小毛心里。沈默已經成為毫不利己,專門為大眾服務的青天大老爺了!卻沒法想到,在溫情脈脈的面紗下,最重要的定價權,牢牢掌握在了沈默手中。

沈默有著超時代的經濟頭腦,他很清楚在各種貿易中,誰擁有了‘定價權’,誰就擁有了絕對的主導權,別人就得被牽著鼻子走。這才是他建立‘蘇州平準拍賣行’的初衷所在!就是為了用一種看似公平的溫和手段,將定價權牢牢掌握在手中——那個帶著富有迷惑力的‘指導’二字的每日價格,只要操縱得宜,便可將所有的商家玩弄于鼓掌之間!

不過這個年代的商人,還遠未認識到定價權的重要**,至少毛海峰是心滿意足了,他又在沈默的帶領下,參觀了可以在江浙主要城市通存通兌的匯聯票號,以及可供商人融資的證卷交易所。

一天下來,他是大開眼界,深感在沈默領導下的蘇州城,實在是商人的天堂,想來義父會很感興趣的!甚至為此放棄一些利益,也該與蘇州合作,以求更好的發展。如是想著,他都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回到日本,向義父講敘這一切了。

于是第二天一早,又是一夜沒睡的毛海峰,頂著一雙熊貓眼,去向沈默辭行,沈默誠摯的挽留他道︰「還沒有親近夠,怎麼說就要走呢?」

「我也舍不得大人。」毛海峰也是一臉留戀道︰「不過義父等著回信,確實不能再待了。」說著嘿嘿一笑道︰「我回去跟義父磨一磨。請他在蘇州設立個代表處,若是可以的話,我就當這個代表,那就時常可與大人見面了。」

「那至少也得過了十五再走吧。」沈默道︰「後天的花魁大會,可是我蘇州城的勝景,看完了再走也不遲。」

毛海峰頗為意動,費了**勁兒才擋住**道︰「還是等明年吧,父親還等著我復命呢,要是他知道我辦完了事兒還賴著不走,非得打斷我的腿。」

「哎,那就只能明年了。」沈默一臉惋惜道︰「海峰兄什麼時候能回來?」

「短則兩月,長則三月。」毛海峰真的沉浸在依依惜別的情緒中,有些傷感道︰「日本離著大明還是很遠呢」說著想起什麼似的道︰「大人的市舶司只管開埠吧,至少在我回來之前,進出黃浦江的商船,都在我們五峰旗的保護下,無論是去日本,還是往南洋,皆是絕對安全的。」就等你這句話呢,沈默終于松口氣,一臉不舍道︰「什麼時候走?」

「跟大人辭別了就出發。」毛海峰也不舍道。

「我給你餞行。」沈默沉聲道,便命人擺酒,將毛海峰管了個酒足飯飽,再捎上給王直的禮物,就送他滾蛋了。

望著那消失在遠處的大船,沈默長舒口氣,便坐在岸邊,享受著清新濕潤的江風,靜靜的閉目養神。到今天他才敢回頭開埠之路走得太難了,也太累了,從當年聯絡唐順.潭綸次第上書,請開開海禁;到朝堂上與李默等人唇槍舌戰,壓倒反對的聲音;再到與海商集團的殊**搏斗,又到與王直的爾愚我詐,還有籌建匯聯票號.四通車馬行.證卷交易所.平準拍賣行步步走到今天。可謂是步步艱辛,危若累卵,但終究是聯合起了所有能整合的力量。將一座座大山搬掉,終于到了可以開埠的一天。

微微自豪之外,沈默竟有些虛月兌的感覺,他心中突然浮起一個念頭,只不過開個埠而已,便如此費盡周折,幾乎把我所有的人脈都用上,全部的才智都調動起來,才堪堪能夠達成。而且可以預見,日後定然有許多困難考驗,在等著年輕的市舶司,還需要他打起十二分精神,迎接不甘失敗者的挑戰。

「這應該是我的極限。至于更大的責任,我恐怕是有心無力了至少目前是這樣的。」想到這,他不由輕嘆一聲道︰「看來不能太著急,得發揚愚公移山的精神,讓兒子.孫子。繼承老子我的事業,干嘛要一個人擔著呢?」

「一個人擔著什麼?」王用汲笑眯眯的出現在沈默身後道︰「大人。」他已經加入了瓊林社,在感情上與沈默親近了許多,沒人的時候也會開開玩笑了。

「潤蓮兄,來,陪我坐會兒。」沈默也不回頭道。

王用汲坐在他身邊,輕聲問道︰「大人在想什麼呢?」

沈默沉默一小會兒,低聲說道︰「我在感嘆,做事難啊!你想,咱們開埠費了多少周折啊。」

王用汲認同的點頭道︰「這個世道,想要做點實事,確實是千難萬難。」

「還有沒有更難的了?」沈默笑問到。

「更難的?」王用汲琢磨一會兒道︰「有句俗語道;‘一樣米養百種人,做事容易做人難’,也許做個大家都認可的人,才是最難的。」

「要是你這麼說,我也有一句,叫做」沈默笑道︰「做人容易做官難。」

這句話,王用汲還是第一次听說,品咂一下笑道︰「做人容易做官難,是句雋語;不過,官字上面應該要加一個好字。」說著輕輕點頭道︰「做好官難。」

「什麼是好官?」沈**望著江上的孤帆遠影,幽幽問道。

「好官」王用汲輕聲道︰「海瑞那樣的勤政愛民.清廉著守的官員,當稱得上是好官。」

「你覺著做這種官最不易嗎?」沈默靠在石階上,輕聲問道。

「這個世道,不**受賄,中飽私囊,就得全家貧寒甚至忍饑挨餓。」王用汲道︰「替老百姓著想,就得跟官宦大戶作對,隨時都可能丟掉烏紗,甚至被中傷陷害。」說著壓低聲音道︰「能始終不渝,堅持做一個清官.好官的話,應該是最不容易的吧。」

「做官的經驗,你比我長,」沈默笑著搖搖頭道︰「卻不如我的經歷曲折我享受過連中六元的輝煌,也在錦衣衛大牢里飽受折磨,可以說深知其中的甘苦。」說著捻起一片小石子道︰「做個好官,只要有一念之轉,倒還不大難。要我看來。最難的是,既想做好官,又想做事!」

「既想做官,又想做事?」王用汲小聲重復道。

「是的,既想安安穩穩做官,又想轟轟烈烈的做事,實在是這世上最難的事情。」沈默把小石塊丟到水里,撲通一聲便沉了底,一個水漂都沒打起來,不由掃興的癟癟嘴,道︰「想把事情理順做好,就得將一切掌握在手中,便難月兌攬權之嫌——但同時還得注意,既不能侵他人之權,又得自守分際。否則變成弄權,搞得功敗垂成.身敗名裂,這種分寸的把握,心里的掙扎.煎熬,實在是最難過的。」

王用汲雖然比沈默年長,但談到做官,自然不及活了兩輩子的對方。所以听了沈默這番話,他竟有聞所未聞之感。細細咀嚼了一番,輕聲說道︰「‘守分際’三個字說的好,做到這一點,就能立于不敗之地。」

「談何容易!」沈默搖搖頭說,「都將本分的話,又怎麼能前人未做之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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