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知府衙門,沈默征塵未洗,連髒兮兮的戰袍都來不及換下,便
命人將那「胡子奸細。拿進來簽押房問話。
趁著還沒來的功夫,他小跑到後院,便看到若菡在垂花門等自
己」女眷不能進前衙,這是死規矩。所以她縱使有多牟急,也只得等
在這里。
看到沈默臉上灰一道、黑一道、衣袍又破又髒,手背上還纏著黑
乎乎的繃帶。若菡的眼圈一下就紅了。沈默趕緊急走兩步。道︰「娘
子。我回來了。」說著伸手想去抱她。但看到自己兩只爪子髒兮兮。
又訕訕的收回手,只是低著頭傻笑的看她。
看到他這番樣子,若菡忍不住破涕為笑,主動靠在他懷里,小聲
道︰「抱我」一聲嬌柔宛轉。讓沈默甜膩到心眼里。趕緊伸出
手。小心環住妻子。
「抱緊點」若菡踏實的靠在他懷里小聲呢喃道。
「怕壓著咱娃。」沈默小聲道,說著看了看她的月復部,隆起已經
很大了,看著都替她辛苦。
「不要緊」若菡輕聲道︰「我胳膊隔著呢。」
沈默這才緊緊抱住妻子的肩膀,在她耳邊輕聲道︰「我向你道
歉。以前都是我不好,不該跟你耍脾氣。」
若菡的嬌軀先是一僵,過一會兒。體味出沈默這話里濃濃的歉疚和
愛意,便軟在他的懷里,淚珠忍不住往下流淌」聲抽泣道︰「是我不
好;跟你使小性子,還只關心寶寶,不管你的感受。」說完輕輕揪著他
的袖子。哀傷道︰「你看我一疏忽。你就髒成這樣了。」又模著他手上
的繃帶,無比心疼著︰「還受傷了,疼嗎?」
「不疼」心中竊喜道︰「要的就是這效果」面上卻大男人的
笑道︰「傻丫頭,我在外面行軍打仗,哪能顧得上那麼多?」說著半
扶著若菡的腰道︰「我們進去說話。」
在後院梳洗干淨,換上一身嶄新的衣袍,沈默對妻子道︰「等我
哦。」便匆匆回到簽押房,對門口站著的親兵道︰「人來了嗎?」
「來了。」
「將院子守住,不許任何人進來。」沈默下達命令,便邁步進了
簽押房。
簽押房里,那個衣衫破爛,面上還有些青腫的絡腮胡子果然在
那。令人稱奇的,此人不僅沒有被綁著,還大刀金馬的坐在椅子上,慢
條斯理的喝著茶,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樣。
三尺站在他身後,絲毫沒有不快的意思,仿佛理所當然一般」要
知道三尺這家伙毛病最多,等閑一個知縣來簽押房。要是不規矩的話
,他都會十分生氣,認為這是不尊敬他們家大人。
見沈默進來,那絡腮胡子用鼻孔看看他,便繼續喝他的茶。三尺
同樣沒覺著不妥,看來這位先生果然來頭不小。
只見沈默也絲毫不以為意,反而笑著拱手道︰「何大哥,別來無
恙啊。」
那「何大哥。這才擱下茶盞。看他一眼道︰「幾年不見,沈兄弟已
經紅袍加身了,實在是可喜可賀啊。」
沈默尷尬的笑笑道︰「我只是恰逢其會。因為皇帝要用我開埠,所
以得以超擢的。」
「哼哼」那何大哥冷笑幾聲道︰「四品大員就是有封疆的架子
啊,我這幾天天天等啊、等啊,結果倒好,人沒等到,自己還被你的嘍
羅給逮了。」
「那是錦衣衛派來監視我的人。可不是我的嘍羅。」沈默陪笑
道。心中卻暗暗奇怪,原來這家伙雖然陰陽怪氣,但還算是個好同志,
不然也不會答應,去干臥底這份很沒前途的工作。
現在大家知道這位「何大哥,是哪位了吧?不錯,正是那位俯同
愛侶一起投奔「姐夫。的何心隱何大俠」說起來。那還是嘉靖三十
五年初的事兒,到現在已經整整兩年多了。
這兩年里,何心隱完全隱姓埋名,切斷了與過往的所有聯系。從一
位笑傲江湖的大笑,轉變成了面目可憎的僂寇,犧牲之大,非親身經歷
無法體會。
所以就算他脾氣再大,沈默也會無條件忍受的。
也不知是干僂寇時受了啥刺激。還是已經忘記如何做個正常人,何
心隱對著沈默橫挑鼻子豎挑眼。一時憤憤道︰「你們這些當官的,簡直
各個該殺!」一時又恨恨道︰「這個大明朝,爛透了,沒救了。」總
讓人感覺他已經心理扭曲了。
多虧沈默知道,自己欠他良多。這才全都包容下來,待他發泄完
了。才小心翼翼的問道︰「嫂子怎麼樣了?」
「蓮心啊」提到自己的愛人,何心隱的面色終于柔和一些,
道︰「她很好,整日與她姐姐一起彈琴作畫
,幾不寂寞。」
「那何大哥呢?」沈默關切問道。這才是他的關法點所在。
「不好不壞吧」何心隱道︰「我表現的還不錯,徐海也很信任
我,只是領兵打仗是要有天分的,我卻偏偏比不得徐洪,所以徐海波
有讓我帶兵,而是跟在他身邊,當今出謀劃策的狗頭軍師所以才能
借口入城查探,回來找你答話。」說著坐正身子道︰「要知道什麼,
你問吧。」
「這次徐海入寇,是誰的主意?」沈默問道。
「多方面因素促成的」何心隱道︰「徐海對蘇州之富早就垂誕三
尺了,又有內陸的大戶勾結他,當然更重要的,是開禁通商之後,他們
的買賣愈發難做了,原先穿金戴銀。現在吃粥度日,前後這麼大的差
距。讓他不得不孤注一擲。拼上這一把。」
听了何心隱的話,沈默微垂著眼瞼。尋思片刻道︰「照你的意思,
僂寇的目的,求財在其次,破壞海禁才是關鍵。」
「對!」何心隱重重點頭道︰「在徐海他們的計劃小中,能攻破蘇州
城固然是好,若是攻不破的話,佔領一個臨著吳泓江的縣城,也是可以
接受的。」他這時還不知道戚繼光的事情,所以不無憂慮道︰「這次
徐海是有備而來,一旦蘇州的進攻受挫,就會轉向第二個目標,昆
山。」
「是呀」沈默緩緩點頭道︰「在符合條件的縣城中,昆山是防
御最差的一個。」說著不由擔心起海瑞和歸有光來,他們監修河道,
很可能是在城外,也不知現在是否安全。
「不是我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何心隱又道︰「若是徐海
全力進攻昆山城,官府恐怕是守不住的。」
「我會派戚繼光,重點支援昆山縣的。」沈默道。
「他有多少人?」何心隱問道。
「不到一萬。」沈默面不改色道。
「不可能,你帶三千部隊出去剩匪,蘇州城便只能靠女人守城了。」何心隱毫不留情的戳破了沈默的大話。
沈默老臉一紅,訕訕道︰「這不是給你增加點信心嘛。」
「我看你是不信任我,怕我被徐海策反了。」何心隱冷笑道。
沈默心說︰「這麼直白干什麼」面上卻正色道︰「我對天起
誓,對何大哥滿心尊敬,沒有絲毫懷疑,如果有半句假話,天打雷
劈」最後半句,在心里念出來道︰只要別打我就行。
「罷了。」何心隱原諒了他。接著道︰「你這點人根本不夠,徐
海這人雖然惡劣,但打仗的本事獨步,我曾見他以兩千軍隊,擊
敗兩萬官軍,現在雙方人數顛倒過來,這仗根本沒法打。」
沈默不跟他細說,只是拱手道︰「所以非得何大哥幫忙才行。」
「我會盡力的。」何心隱嘆口氣道︰「但目前這個局面,我們三個
就算說破天,徐海也不會改主意的。」
「你們三個?」沈默問道︰「你。嫂子。還有,王翠翹?」
「是的,我有必要詳細介紹一下這個女人。」何心隱壓低聲音
道︰「因為接觸之後才發現,她根本就是徐海的命根子」她不僅知書
達理,儀態優雅,而且和善近人。讓每個人都如沐春風。我們原先以
為。是她被徐海偶然擄去,才做了壓寨夫人的。但據徐海自己說,他在
靈隱寺當和尚的時候,就見過王翠翹前來進香,便被她一下子迷住了。
但知道自己一個小沙彌,配不上她那樣的名妓,才還了俗,跟著他叔
叔徐乾學下海。本指望著做買賣、掙大錢,好正大光明見她。」
沈默不禁感嘆︰「原來誰都有土鱉卻可愛的青年時代啊。
「結果後來,海禁嚴了,走私掙不到錢,徐乾學轉行當了海盜。」
何心隱接著道︰「徐海的身份也跟著變了,誰知一下找到發揮特長的
地方了他善于組織,精于海戰,極具軍事天才,實力膨脹的很快,
徐乾學死了之後,便成為王直之下。第二大海盜力量,若是單論戰斗
力。他根本不懼王直。」
「但就算成了這種海盜巨寇,他仍然痴心不改。」何心隱道︰
「曾經多次冒險潛到內地,一擲千金為見王翠翹一面,但當時王翠翹與
羅龍文熱戀,心里哪能裝得下他?徐海雖然難過,卻不忍心讓王翠翹傷
心。便一直沒有對那姓羅的動手。他對王翠翹說︰「只要能見到她。知
道她過得很好,就心滿意足了
如果這都不算愛情,那世間真是沒有愛情可言了。
「但羅龍文偏偏是個文不成武不就的浪蕩公子。」何心隱道︰
「好賭成性、揮金如土,早就靠王翠翹養活,還時常酒後打罵她。這
讓徐海無比氣憤。
他決定出手整治羅龍文,便暗中要求與他合作的大家族,壓垮羅龍
文的徽墨生意,讓他欠了八輩子還不完的債。又派人假扮富商出面,
對姓羅的說,只要把王翠翹
士舊制,便可以幫他把債壞清,懷會再給他一摯錢。讓他二,
「羅龍文已經走投無路、喪心病狂了」何心隱接著道︰「想也不
想便答應了,王翠翹聞訊後如遭雷擊,便要投河自盡。結果徐海出現
了。他救下王翠翹,將其帶回了老巢,還狠狠教剛了羅龍文,斷了他的
子孫根。」
「不是說,是我蓮心姓子斷的嗎?」沈默笑問道。
「是徐海在先」。何心隱嘆口氣道︰「蓮心那下是白點了。
原來可憐的羅兄,被連廢了兩次,沈默心說︰「怪不得他不怎麼恨
鹿蓮心呢。
「王翠翹去了海島之後,起初是萬念俱灰,了無生機,那徐海百般
討好,千般寬慰,恨不得把月亮給她摘下來,就是沒法讓她復原。」
何心隱道︰「這才動了把蓮心也弄去。給她做伴的心思」王翠翹這塊
冰。終于被他捂化了,去歲兩人終于成了親,兩人都一心一意,日子
過的倒也快活。」
何心隱講究了,真是斤小感人愛情的故事啊」可沈默這種陰險到骨
子里的家伙,卻從中噢到了一絲機會。便問道︰「王翠翹什麼態
度?。
「這正是我要跟你說的。」何心隱輕聲道︰「她畢竟是個女人。
尤其是成了家的女人,心里十分渴望安定。她許多次對蓮心說起,縱使
徐海給她金山銀山,讓她過著皇後般的生活,也比不過給她一個安穩的
家。」說著輕嘆一聲道︰「這個蓮心也是深有感觸的,每次我跟著徐
海出海。她便整天在碼頭等我,晚上整夜失眠,白天再等,晚上再失
眠。我每回回來,都看她消瘦的不像樣子。」
僂寇與整個朝廷為敵,那是刀口舌忝血,提著腦袋討生活的人,隨
時都有掉腦袋的可能,作為他們的女人,心里的煎熬可想而知。
「王翠翹這女人,和我家蓮心一樣,有著山東人的實心眼,愛上一
個就全心全意」何心隱一臉感嘆道︰「所以我說,找媳婦就得找讓。
東的。」
「這個就不必自夸了吧。」沈默這個汗啊,干笑道︰「還是說王翠
翹吧。」
「你嫉妒了」何心隱喝口水道︰「我和蓮心便商量著,拿這一
點做文章,每次搶劫時,我都注意收集一些帶著山水、建築的字畫,還
有帶著銘牌的珠寶手飾,胭脂水粉。再由蓮心轉送給翠翹,勾起她對
故土的思念。」
「蓮心也時常跟她回憶山東、江南的山山水水,風土人情,兩人時
常憧憬著,將來能回到故鄉或者江南,找一處青山秀水之處,安安穩穩
過日子。」何心隱道︰「如此日子久了,「回歸,二字已經在她心
中。形成一種信念了。」
沈默緩緩點頭,示意他說下去。
「王翠翹便時常吹枕邊風,希望丈夫能放下屠刀,歸順朝廷。」
何心隱道︰「但像徐海那種亡命徒。腦袋掉了碗大的疤,哪會在乎生
死?所以把王翠翹的枕邊風,當成耳旁風,听過也就算了。」
「但是今年過完年,情況不一樣了。」何心隱道︰「徐海的態度開
始動搖了。」
「為什麼?」沈默問道。
「因為王翠翹有身孕了。」何心隱緩緩道︰「但她不想要這個孩
子。」
「她不是已經愛上徐海了嗎?」沈默奇怪道。
「但她不想讓自己的孩子,生而為僂寇。一輩子都沒法堂堂正正做
人。」何心隱道。
沈默緩緩點頭,沒有再說話,只听何心隱繼續道︰「徐海已經快四
十了,原先從沒想過有後,但一旦听說心愛的女人有了,他簡直都要樂
瘋了,整斤,人的氣質大變,再也不是那個心狠手黑的徐明山了。」
「那還發動這場空前的入侵?」沈默微微皺眉道。
「可他也沒有用主力攻打蘇州啊。」何心隱道︰「你應該知道,
快如閃電、來去如風才是徐海的風格。現在這麼多人一起來攻,手下良
莠不齊,人心也不齊,反而沒法發揮徐海的長處。」
沈默沉聲道︰「你是說,這次來。徐海其實沒有做好準備?」
「對,這正顯出他此刻的矛盾心情。」何心隱道︰「一方面他不
舍得現在這種想搶就搶,想殺就殺的快活日子;另一方面又在考慮將來
的出路問題,所以雖然在徐洪、葉麻等人的攛掇下,組織了這次大進
攻。所以我覺著,這是個好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