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五五八章 理解萬歲

作者 ︰ 三戒大師

在路邊的小飯館吃了個便飯,沈就下午還得接著拜。沒辦法,誰讓京里的神仙多?得罪了哪路都不行。

他的目的地是裕王府,上午廷議的結果傳到裕王府中,想必已經引起一些波瀾,若不及時安撫,恐怕會影響他跟裕王爺的關系,事實上,他所料不錯,廷推結束不久,馮保便將消息帶回了王府。裕王爺一接到這個消息,便呆坐在那里,本來調養的頗見起色的臉,也變得煞白煞白。

當時殷士瞻和陳以勤也在,兩人听了消息也很震驚,短暫的錯愕之後,陳以勤大聲道︰「我早就知道,這個沈就有問題!看看吧,關鍵時刻就反水了吧?」

殷士瞻有著山東人的忠厚,聞言搖頭道︰「說不定……沈大人有什麼苦衷吧?」鬧了半天,他也以為什麼變節了。

「什麼苦衷?」陳以勤嚷嚷道︰「不就是讓人家收買了嗎?浙江人就是靠不住!」

「也不能一棍子全都打死……」殷士瞻搖頭道。

裕王坐在那里,根本听不進他倆的絮絮叨叨去,只見他緊閉著雙眼,擱在大案上的雙拳松了又緊,緊了又松,顯然內心十分痛苦。

陳以勤說一陣子,見王爺老不做聲,便無趣的俸了嘀。殷士瞻關切問道︰「王爺,您不舒服嗎?要不要傳太醫?」

裕王搖搖頭,嘴角牽起一絲苦澀的芙,道︰「沒事兒,可能是昨晚沒休息好,孤回去睡會兒就好了。」

「王爺趕進去吧。」殷士瞻馮保道︰「快扶王爺回寢宮休息。」

馮保上前一步,卻見裕王擺擺爭,自個扶著桌案緩緩起身道︰「那小王失禮了,就不留二位先生吃飯。」

「王爺請安歇。」兩位侍講起身施禮道。

裕王便緩緩走出了書房,往後院寢宮走去,只見道兩旁的樹木光禿禿的,丑陋不堪,地上落滿枯葉,踩上去咯吱咯吱的,滿眼是深秋蕭索的景象,沒有一點生機,讓他本就難過的心情,更加沉重起來,本想速速離去,卻听到園子深處的荷花池邊,傳來陣陣忽高忽低的琴聲。

裕王不好音律,便不留心,剛要往前走,卻分明听到里面傳來李氏的聲音。他立住腳,屏息听得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的是︰‘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裕王听了,不由有些奇怪。這李氏出身小戶,家境與卜寒,雖天生麗質,但對琴棋書畫都很不在行,也一直羞于觸及,怎麼現在有心情練習了呢……確實是練習,因為那斷斷續續的琴聲,荒腔走板的唱功,實在是生得不能再生,唯一可夸獎的,也就是聲音還算清麗了。

裕王本來就是去找李氏尋求安慰的,自然循著聲音向荷花池走去,這時候又听她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裕王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不由鼓掌笑道︰「好唱詞!有潛力!」

李氏正在自我陶醉呢,聞聲便止了琴音,趕緊起來回身施禮,紅著臉道︰「讓王爺見笑了……」心說好懸好懸,要是讓王爺听了‘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或者‘你在幽閨自憐等句,恐怕我就不好解釋了。

這時裕王只听他好奇問道︰「這是誰的曲子,孤怎麼從沒听過?」

「前些天王妃請人來唱曲」,李氏輕聲道︰「奴家听著好听,這幾日竟老是縈繞在心里,默默……」便低下頭說不出來了。

裕王笑著替她說道︰「就自己練上了?怎麼不在屋里練呢?」

李氏的臉紅了,小聲道︰「奴家還不大會,所以偷偷藏在運兒,卻還是讓王爺听去了。」

「哈哈哈……」見她小女人的樣子,裕王心中的郁悶稍減,笑道︰「這曲子是誰做的?我倒好奇想見見呢。」

「別人想見不容易」,李氏雙眼發亮道︰「王爺卻隨時都能見。

「莫非是哪位師傅微的?」裕王問道。基本上好的詞曲,都是文人墨客所作,然後由歌女樂姬傳唱的。

「王爺擼得沒錯」,李氏看一眼面前的荷花池,腦海中浮現出那個白衣翩翩的男子,不由俏臉發燙道︰「正是……您的沈師傅。」

「他?!」裕王登時變了臉色,冷哼一聲道︰「以後不許唱逕首曲李氏以為心思被看破,不由花容失色,瑟縮著跪在地上,一句話不敢說。

裕王看到她這樣子,嘆口氣道︰「倒把你嚇著了,快起來吧,跟你沒關系。」

李氏這才松口氣,又听羚王道︰「都是那沈拙言,簡直是氣煞我也!」

李氏的心又提了起來,關切問道︰「沈先生怎麼惹著您了?您不是整天把他掛在嘴邊,一個勁兒的夸嗎?」

「唉,古人說得沒錯,「似水啊」,裕王嘆口氣,把今天發生的事情講給她听,「明嘆一聲道︰「我一直以為,他是全心全意想著我的」,說著竟眼圈泛紅道︰「可是,可是……他怎麼能這樣與?」便低下頭深深喘氣,說不出話來。

李氏悄悄站起來,輕聲道︰「王爺,奴家覺著,您不能遇事就往壞處想。

「事實證明一切,我怎麼把他往好處想?」裕王搖頭道︰「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虧得孤王那麼信任他,竟然還是留不住他的,李氏小聲道︰「王爺說的沒錯,日久路遙才能見人心,但您不妨想想,沈先生來了咱們王府後,都為王爺做了些什麼事兒?為咱們王府帶來了什麼?」說著冷笑一聲道︰「不是奴家編排另外幾位師傅,他們這些年所作的,加起來也沒有沈先生一人,半年做得多,他們有什麼資格編排人家?」不知怎麼,一听說陳以勤和殷士瞻在說沈就的壞話,她就氣不打一處來。

「你說的孤都知道。

裕王難過的搖搖頭道︰「他有本事、有路子,在生活上給了孤許多幫助,讓我不再窘迫;他有學識、講課深入淺出,教了我很多東西,讓孤不再迷惑;人又風趣幽就,在平時能與孤王能玩到一塊去,讓我不再無聊,孤真的很感波他……其實在孤的心中,他是幾位師傅中最特別的一位就像我的一位朋友一樣。」說著痛苦的閉上眼楮道=「但越是這樣,我就越無法接受他的背叛!」

「王爺。」李氏笑道︰「恕臣妾直言,沈師傅是在您最低潮的時候,來到咱們王府的,當時景王爺如日中天,大有入主東宮之勢。他尚且能一心一意捅佐于您,全心全意的護著您。現在情況比那時好得多,他又怎會棄您而去呢?」

裕王問言一咎,道︰「確實有些奇怪。」

「奴家在民間時,有句俗話叫,得不的風兒,就是雨兒。」李氏道︰「王爺,遇到事兒得先想著信任對方,可不能听風就是雨,因為些沒影的事兒,就把自個的左膀右臂給廢了。」

裕王聞言尋思良久,終于展顏笑道︰「是啊,怎麼也得听沈師傅自己說說吧。」說著看李氏一眼,贊道︰「你很賢淑啊。」

「奴家惶恐……」李氏趕緊小意道。

裕王心情好了很多,看一眼擺在面前的古琴道︰「听你唱這曲子,孤都有些好奇了,哪天把原唱請來,也讓孤一飽耳福吧?」

「听那天唱曲的姑娘說,丁香胡同里住著位江南來的蘇大家……據說這首句子,就是沈師傅為她所作」,李氏神往道︰「想必她唱得最好」

「噥,還是沈師槔的紅顏知己?」裕王這下來了興趣道︰「那更要見見了。」

听說王爺要把那蘇大家請來,李氏不由歡欣道︰「太好了,臣妾正好可以跟她請教請教,怎麼把這首曲子彈好唱好呢……

所以當下午時分,沈就來到王府覲見時,裕王能以一個平和的心態面對他,微笑道︰「沈師傅是來給孤一個說法的吧?」

見王爺毫不動怒,對自己和顏悅色,剛剛飽受高拱蹂躪的沈就,心中竟然涌起十分的感動,道︰「是的,王爺,微臣這麼做,完全是為了王爺。

「願聞其詳。」裕王點頭道,經過李氏的心理建設,他已經能把沈就往好處想了。

「是。」沈就沉聲道︰「因為徽臣有十足的把握,說服唐汝輯棄暗投明,成為咱們的人。」

「噥?」裕王驚喜道︰「真的嗎?」

「千真萬確!」沈就點頭道︰「他雖然是嚴閣老的門生,但我們倆曾在翰林院共事,又一同下江南執政……他在杭州,我在蘇州,他管茶馬司,我管市舶司,當時的情形十分復雜,我倆只能齊心協力,和衷共濟,也在這期間,建立了不可磨滅的戰友之情。」頓一頓,又道︰「回京之後,我倆又數次深談,知道他雖然被任命為景王府的侍講,但他對景王爺其實並不欣賞,反倒對王爺的仁厚寬恕十分景仰,常對我流露出轉投之意。」

他說的十分肯定,裕王又比較容易被忽悠,聞言大喜道︰「果真如此,那可大好了!如果他能棄暗投明,對我們可是大大的好事!」

「所以我才推薦他,並會在稍後時候,告訴他這是王爺您的意思。」沈就徼做一笑道︰「王爺您想,他能不感澆涕零,心生報效嗎?」

「當然!當然!」裕王點頭不迭道。

沈就笑道︰「這下你不會再誤會我了吧?

「不會了不會了……」裕王搖頭說道,說完又覺著失言了,便不好意思笑道︰「我哪里誤會過你嘛?」

「那就是以小人之心庋君子之月復了。」沈就笑笑,正色道︰「不過這事兒,王爺得保密,不能跟任何人說,否則唐大人會有危險的。

「那是一定。

沈就聞言心中一沉,暗道看來高拱在他心里,還是無可替代的。」面上卻若無其事道︰「高公自然不必瞞,還得指著他給我們掌舵呢。」說著笑笑道︰「其實來之前,我已經請示過高公了。」

裕王聞言暢快笑道︰「是嗎?那太好了。既然有高師傅同意,我就心里踏實。」說著拍拍手起身道︰「好幾天沒下棋了,這回要跟你大三百回合!」

沈就笑道︰「恭敬不如從命!」

從裕王府出來,已經是申牌時分了,現在天短夜長,碩大的夕陽紅彤彤的掛在西天,放出萬道霞光,將大地籠罩在一片昏黃之中,雀鳥入林,蟲艿歸染,長安街上一片蕭寂。

夕陽將沈就也染成了金色,他沒來由的輕嘆一聲,坐到轎子上。當轎簾落下,濃濃的疲倦便將他渾身籠罩,不想再動一動,實在太累

三尺吩咐轎子輕起慢走,好讓大人得到最好的休息,但沒走出多久,卻不得不停住,因為前方的交通堵塞了……

正在進退維谷之時,轎簾掀開了,只听沈就疲憊而低沉道︰「什麼事?

回王爺。」三尺小聲道︰「前面景王府前車馬轎子很多,把道堵得死死地。」

「噥……」沈就的日光投向遠方,果然見景王府門前華燈初上、停滿了各式各樣的轎子和馬車,錦衣玉袍的賓客絡繹不絕,顯然府中要舉行一場盛大的晚宴。

沈就揉著左邊的太陽穴,橄一尋思,便明白了原因,輕聲吩咐道︰「繞道吧。」

轎子便掉頭往回走去。

但有人眼真尖,在王府門前就遠遠認出他的轎子來,道︰「哎,那不是沈祭酒的轎子嗎?還以為他是來赴宴的呢,怎麼掉頭走了?」

邊上人眺望著消失表夜色中的轎子,陰陽怪氣道︰「他倒是想束,可咱們王爺沒給他下帖子,來了也得被擋下。」

「誰讓他不識抬舉」,又有人冷笑道︰「當初王爺幾次三番延請,他都推三阻四,你們又不是不知王爺的脾氣……我看他再做什麼也沒用,只能是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了。」

話音未落,便听一個威嚴的聲音道︰「休要胡說!

眾人一听,趕緊湊過去施禮道︰「部堂大人來了。

原來那景王黨魁首,新任禮部尚書袁煒,在幾名景王師傅的陪同下,抵達亍王府門口。

袁煒冷冷的看那些人一眼道︰「人要懂得感恩,人家沖著王爺的面子,幫了咱們的大忙,這個恩還是要感念的……」說著加重語氣道︰「你們卻在這說三道四,冷嘲熱諷,寒了人的心!」

「下官不敢」眾大人趕緊賠罪道︰「我們也是高興壞了隨意一說,您老千萬別當真。」身後的唐汝輯也把話題撇開道︰「宴會要開始了,部堂別讓王爺等急了。」

袁煒這才點點頭,冷聲說一句道︰「再敢胡說八道,有你們的好果子吃!」

眾人連聲稱‘是,簇擁著他進了王府。

景王府正殿中張燈結彩,喜氣洋洋,鑼鼓鏘鏘,絲弦悠悠。

只見大堂里一拉溜擺開了二十張八仙桌,桌上擺滿了美酒佳肴,桌邊坐滿了道賀的官員縉紳。這些人來自六九城的不同地方,為的卻是同一個目的,那就是共慶勝利。

府里的宮人穿梭在各桌之間,為來賓奉上一道道熱騰騰的菜肴,大殿中央,還有個王府養的戲班子,在上演著什麼戲目,四下太嘈雜,也听不清楚唱的什麼,只能看到那些身材妖嬈的旦角兒們,不斷地向席上飛著媚眼,惹得那些愛拈花問柳的大人們眼花繚亂,心神不寧。

景王爺在袁煒、唐汝輯等人的陪伴下,坐在正中的位置上,品嘗著美酒佳肴,看著下面坐滿的黨羽,便升起幾分顧盼自雄,春風得意的感覺。

這次廷推,鷸蚌相爭,卻讓他們把好處佔全了,不僅袁煒成了札部尚書,入閣指日可待,唐汝輯也成為蘇松巡撫,出饋一方,將為王府帶來豐厚的財源,助推他們的實力迅速增長……未來,簡直是太讓人期待了。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官居一品最新章節 | 官居一品全文閱讀 | 官居一品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