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攜妓出游,這是雅事,干這事兒的人多了去了,兩千年來絡繹不絕,所以乖官倒也沒覺得有多大的驚訝,何況此時明人有所謂自古名士如名妓,甚至有人認為名士還不如名妓的。
譬如大名士梅鼎祚寫了本《青泥蓮花記》匯集各種妓女故事,說天下大多滿口忠孝節義的正人君子們還不如書中的娼妓,公然吹捧名妓,受到文人士子們狂熱追捧,成就大名,導致內閣閣老申時行都傾倒與他的學識,要舉薦他為官。
在這種時代,作為名士,身邊怎麼能沒有名妓呢!像這位曹鴛鴦,十五歲梳頭,開始揚名與蘇州府,如今十八歲,已經是江南首屈一指的名妓,一善吹簫,二擅交際,和三吳名士多有往來。
這位名妓風度姿態被人稱之為[經珠不動凝兩眉,鉛華銷盡見天真]被江南士子豪商狂熱追捧,這話什麼意思呢!就是說這位名妓看人有點兒天然呆,瞧人眼神定定的,加之不喜歡化妝,有天然之美,而明末化妝是習以為常的事情,別說引領時尚的名妓,即便是男子傅粉燻香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人往往都是賤骨頭,別人都化妝,偏生你不化妝,我瞧你就與眾不同。
不過乖官口味刁鑽,眼界被後世無數美人美圖養得高高的,所以這位名妓雖然美,卻難以叫他失態,看兩眼也就若無其事了,當她是空氣好了。
可是,有人不這麼看,措大骨象陳繼儒剛才被乖官順口罵了一句,雖然不是故意的,可他自然就有些記恨,加上乖官講究禮節,而陳繼儒是個忽視禮法的家伙,天然就看他不順眼。
因此,這位陳乞花就拿折扇拍著掌心,眼神往上飄起,吟哦道︰芄蘭之支,童子佩。雖則佩,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帶悸兮。
這首詩出自《詩經.衛風》,是說童子佩戴成*人服侍,裝著小大人模樣一本正經,但行為卻幼稚無知。
因此陳繼儒一吟出來,董其昌頓時臉色就變了,心說壞了,這陳賢弟又犯毛病了。
這首詩的注解很多,大多數都是認為諷刺小孩子學禮儀,好高騖遠,而在場眾人能稱童子的,只有乖官一人,實際上就是**果的打臉了。
乖官身邊的小倩頓時俏臉通紅,眼楮瞪得大大的,氣得嘴都撅起來了,心說什麼名士不名士的,論才學還不低少爺半根手指頭呢!這天下的名士除了少爺,其余的都不是東西,沽名釣譽,雞腸小肚。
而鄭國蕃則揉著鼻子有點兒無可奈何,覺得自己躺著也中槍,冤枉啊!書上不是說讀書人大名士要對別人的女人目不斜視麼?難道要我學魏晉狂生,把你身邊的女人一拉跑到樹林里面去野合不成?
他是受過後世平等教育的人,總有那種[我雖然不贊同你說的話,但我認為你也有說話的權力],所以,別人說他,只要不是謾罵,大多還是能心平氣和地說話的。
「其實,陳賢兄,我得向你道歉,方才我說菩薩入胎那段話,只是給我家這個小丫頭逗著玩的。」他咳嗽了一聲,突然彎腰對陳繼儒一禮,旁邊董其昌一愣,覺得這鄭國蕃十三歲怎麼如此城府深沉?陳繼儒陳賢弟幾乎已經是以掌摑面扇他的臉了,怎麼他……難道他真是菩薩入胎,有唾面自干的涵養?
那位蘇州名妓曹鴛鴦也愣了愣,要知道明朝的讀書人大多數都是秀才報仇從早到晚,可從來沒見過這麼好涵養的讀書人,何況還是一個經天緯地滿月復才華的少年,居然一點兒脾氣都沒有?
陳繼儒被他深施一禮,也覺得納悶,他以罵人出名,但卻沒踫到過這樣的讀書人,不但跳起來擼起袖子反駁,居然還還禮?這廝難道腦袋是秀逗的麼?我是在罵你,你沒听出來麼?
「不過……」乖官話頭突然一轉,眉梢挑動,看了曹鴛鴦兩眼,再看看陳繼儒,尤其是看曹鴛鴦,看得天然呆小師妹有點兒毛骨悚然,心說這少年眼神怎麼如此銳利,隱隱刺得肌膚作疼。
這當然是夸張形容的說法,實際上就是乖官從腳往頭,用後世男人看女人的那種眼光來看,也就是所謂閱盡繁華的看法,先看腳,然後順著腳看臀,接著蜿蜒而上,看胸,最後才看臉蛋,不管如何標榜,這是極其之猥瑣的看法,基本上能看得女人雞皮疙瘩都起來。
他如此上下打量完曹鴛鴦,然後對陳繼儒聳了聳肩,這個動作雖然古怪,可更加古怪的是,在場的人都明白他的意思了,這是表示[你攜妓出游,我在,我看,這位長相不錯]
「剛才沒看曹小姐,主要是因為,我小時候生而有異象……」他很容易就掌握了眾人的談話節奏,侃侃而談,雖然沒說自己有什麼異象,只是說起年紀小小,順天府潭柘寺的方丈就鼓動他出家,這事兒後來雖然沒成,但方丈和尚卻跟他關系不淺,他有時候很苦惱,就跑去問方丈。
至于問方丈什麼問題,乖官還是避而不談,只是說方丈對他講,「你可知道五祖演禪師開悟作的什麼詩詞麼,詩曰,佳人睡起懶梳頭,把得金釵插便休。大抵還她肌骨好,不涂紅粉也風流。」
幾人被他吊起胃口來,只有小倩,隱約覺得自家少爺又在胡扯,只是這時候有所謂釋儒道三教一家,文人士子大抵都曉得一些佛家的東西,並沒有唐宋時候儒家看佛教那般歧視,明末時候,前世今生因果報應這種佛家的東西已經完全深入人心,文人士子們也是全盤接受的,所以明清小說里頭通盤因果學說,大部分讀書人對乖官這一套怪力亂神的話都不會反感的。
這一首香艷體一說,那位曹鴛鴦小姐首先隱隱察覺到了什麼,乖官繼續侃侃而談,說︰「方丈又說,五祖演的弟子圓悟勤作開悟詩,詩曰,金鴨香爐錦繡幃,笙歌叢里醉扶歸。少年一段風流事,只許佳人獨自知。」
把五祖演和圓悟勤的開悟詩一講,陳繼儒以為自己明白鄭國蕃所說的話了,你是說你也是開悟境界,所以看她也不過芸芸眾生,就撇嘴笑了笑,說︰「鄭賢弟,你方才那首不負如來不負卿已經作的不錯了,卻不需要再跟我等說五祖演和圓悟勤的香艷體開悟詩了。」
陳繼儒是什麼人?是以罵人揚名天下的大名士,大凡是罵人的高手,往往都是死死抓住別人某一點錯誤不放,你反駁一千點一萬點都沒用,這種本事被後世各大論壇的斑竹、毒蛇們所掌握著,陳繼儒也如是,你說你菩薩入胎?好,我承認,你說你開悟了,好,我也承認,可是,你小小年紀卻梳起發冠學大人模樣還裝模作樣不去瞧美女,這總是事實罷?別狡辯,你不過是還沒有懂女人的小屁孩子,說不準毛也沒長出來呢!
他只是要報自己被稱為措大骨象陳繼儒的一箭之仇罷了,你剛才一句話弄得我下不來台,我也要一首詩弄得你下不來台,就這麼簡單。
這就是大明朝中後期讀書人睚眥必報的性格,以德報怨?那得再等一百年後,那位還想再活五百年的康麻子做皇帝的本事的確史上無雙,帝王術用的爐火純青,把儒教奴役人性靈的負面特質發揮得淋灕盡致,不過大明朝麼,就不講究這個了。
乖官搖頭笑了笑,「我的意思是說,雖然我從小看女人都是身無寸縷,但老和尚讓我懂得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啊一聲尖叫,曹鴛鴦雙手抱胸就蹲了下來。
「……方丈後來又說,你可知道前世父母何在麼?要曉得天下無不孝的神仙,我當時茫茫然就說,五百年前世今生,哪里還尋得著。老和尚就嘆氣,告訴我要加倍奉養今世父母,說畢陵伽婆蹉尊者也依照佛的吩咐供養父母……」乖官一邊扯,一邊在心里頭感謝五百年後的南懷瑾老師,南老師啊!雖然你的某些論點我也不大認同,可你把佛經白話,實在功德無量啊!听了你的講座,我才能把這些佛家的東西娓娓道來,阿彌陀佛,無量天尊,晚上回去給你上一炷香。咦!不對,這位老先生在五百年後的蘇州吳江開講座呢!估計收不到我燒的香。
這一巴掌還打了陳繼儒的臉,意思就是說,小樣兒,我五百多歲了,你能跟我比麼?
這話要是在後世,或許鄉下無知婦人才有個把會相信,但這時候,即便你學識滔天,對冥冥鬼神也是敬畏不已,何況,眼前乖官還是有異象的,十月桃樹開花,作桃花開悟詩,在這一點上,幾乎就死死堵住了別人的嘴巴,你說你不相信,為何百畝桃林秋天開花?
陳繼儒當即臉上就白了,五百年,這得由此上述到我的哪一代曾曾曾祖父呢?頓時就啞火了。
把這位以罵人得享大名的陳繼儒給臭得啞口無言,乖官倒沒有[宜將剩勇追窮寇],轉頭看雙手抱胸蹲在地上的華山小師妹,笑笑伸手去拉她,「這位姐姐,如今我眼中有妓,心中無妓。」
這典故來自儒教理學家二程兄弟,但顯然是從佛教理論敷演出來的,乖官借用,告訴這位吹簫大家,閱盡天下,心中自然**,你擋是擋不住的。
曹鴛鴦也知道她不可能永遠這麼蹲在地上,更不可能趕眼前這個少年走,只好姑妄信之,怯怯起身,卻是往陳繼儒身後躲了一躲,看乖官未免就有些洪水猛獸。
董其昌一看,趕緊過來和稀泥,抹泥灰,哈哈一笑,「怪道這桃林春花秋放,以前看永樂御制神僧傳,總覺得未免夸張,如今听鄭賢弟說話,卻有些信了,不過我看賢弟也是有意仕途的,這菩薩入胎還是少些人知道為妙。」
鄭國蕃作為後知五百年的,卻不作如是觀,萬歷年間佛教呈現蓬勃發展趨勢,高僧不斷,而萬歷皇帝也不像他祖父嘉靖寵道對佛教打擊不斷,這話說說也無所謂,說不準還能撈個護教法王之類的名頭,明末高官里頭儒教釋教兼修的人不在少數,當然了,這倒不是說他非得見一個人就得自夸自己菩薩入胎,只是,以後若有類似傳言,完全不必去闢謠,听之任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