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瑞堂中,陳衍終于念完了那長長的清單。饒是他體力充沛,可念了這麼長的東西,退下來之後也少不得咕嘟咕嘟喝光了一大杯水潤嗓子。只喝水歸喝水,他的眼楮卻沒有放松,眼角余光不動聲色地瞥著在座的每一個人,尤其是三叔陳瑛。見其眼瞼低垂,可坐姿卻不像最初那麼四平八穩閑淡自如,他心里哧笑了一聲,隨手就把手里的杯子放了下來。
「剛剛這清單已經念完了,想來各位心里都有了數目。」
朱氏重新撿起了話頭,隨即不緊不慢地說︰「從老侯爺在世的時候直到如今,這侯府都是我操持的,這些賬目也是我手底下的人做起來的。那些明細都在帳房里頭放著,回頭誰要審,只管拿去。至于我當初的嫁妝,想來看過入府時那光景的當年老人還剩下幾個,當知道其中底細。所以,這些妝奩如今還剩多少,要分給誰,那是我自個兒的事,想來是與公產都不相干的。剛剛這些數目我從京城最有名的富源當鋪請了四個老朝奉,雖時間緊來不及細細估量,但大約數目卻還是有的。」
此話一出,朱氏就看到在座眾人有的交換眼色,有的竊竊私語,她哪里不知道這些人大多都是人精,只听著剛剛那清單,也許心里就已經有了數,因而此時此刻,她面上的笑意竟是更深了些,拄著拐杖竟是穩穩當當站起了身來。
「陽寧侯府承襲至今,已經是第七代了。這分產從前向來是有規矩的,襲封陽寧侯的,掌管宗祠、祭田、御賜莊田和族中公產,除卻祭田之外,莊田尚有大小三個,統共是二十頃,京城和南京店鋪十二間,此外陽寧侯府和庫房中各式金銀酒器祭器等等家什,並御賜字畫等等,自然是不能分的,都是歸老三掌管。這些東西統共加起來,大約也值個紋銀十幾萬兩。」
這下子,偌大的福瑞堂中立時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咳嗽聲。也不知道是犯了時氣,還是舊病沒好利索,亦或是一口水嗆在了喉嚨里。在這些聲音中,年輕的晉王便是被水嗆得最厲害的一個,一旁侍立的小太監忙不迭地在那服侍順氣,但那連續不斷的咳嗽聲卻是想止都止不住。以至于一牆之隔的東屋里,安國長公主忍俊不禁。
「哎呀,京城那麼多世家豪門,結果都只剩下了空架子,甚至有莊田抵給別人放印子錢的,想不到陽寧侯太夫人竟然如此會經營,陽寧侯可真是一等一的好福氣。」
依偎著安國長公主的陳瀾倒是表情自若,但一旁的韓國公夫人陳氏和馬夫人面色就相當難看了。陳氏想著母親一輩子辛辛苦苦打理這侯府,如今竟是為他人做了嫁衣,對這拱手讓人的行為大是不忿;而馬夫人一想著這些東西原本都該是自己的,更是險些咬碎了銀牙,又是恨朱氏從前不肯放權分家,又是恨陳瑛卑鄙奸猾,從丈夫手里奪去了爵位。只這兩位好歹是久經滄海的人了,那邊卻有人耐不住性子。
「這些都是公產,憑什麼都歸了三房享用?」
陳冰這話音剛落,外間的咳嗽聲中,終于又響起了朱氏那舉重若輕的聲音︰「當然,這些莊田和公產雖是老三掌管,但按照常例,長房二房每年都有應得的紅利一份。此外,賬面上剩余的銀子,還有歷年來陸陸續續添置和可以分的莊田,還有大大小小租出去給了別人的鋪子,那又是另外算的。帳房那兒的大略數字,是每房六百畝地,鋪子兩件,紋銀四千兩。這其中鋪子和銀兩好辦,地卻得再細細劃分,再加上那些金銀表里,約模還有一兩千,帳房那兒有明確的準數,我不過是言語一聲。」
朱氏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見陳衍笑吟吟地捧了上茶來,她接過來呷了一口,就順勢攙扶著陳衍,目光又沖眾人臉上一掃︰「該說的我都說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不過是幾句心里話。我這十幾歲嫁了入府,苦苦熬了這許多年,如今落下一身的病,也著實不想再理會那些亂七八糟的家事。所以,這分家之後,我這個老婆子也就隨著孫兒出府去散散心頤養天年了。」
接到邀約的諸如南陽侯太夫人應國公太夫人等等,和朱氏都是差不多輩數的,原以為這位老太太分家是心不甘情不願,隱匿了家財不說,興許到最後還會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訴庶子不孝欺壓嫡母,眼下面對這種出乎意料的場面,又听朱氏說話口齒清楚,語氣精神,于是更生出了贊賞敬佩的心思來。
因而,東屋之中,應國公太夫人竟是頭一個站起身來,就這麼出了門去︰「老姐姐這等心胸氣度,咱們是決計比不上的,實在是佩服得五體投地。我看很公道,別說是放在陽寧侯府,就是放在整個京城稍微殷實一些的人家家里,也決計沒有這樣攤在台面上分家說事的!過了今天誰要是還敢說老姐姐的不是和壞話,我頭一個啐他!」
這位同樣是滿頭花白的國公夫人起了個頭,當下又有好幾個老誥命出了門去,說的話意思全都差不離。這麼一來,外間還打算觀觀風色的不少達官顯貴們,自然是一個個表達了對朱氏的敬意,對陽寧侯府做事透明的欽佩……當然,更有人言辭婉轉地很是恭維了一通陽寧侯陳瑛,大意不外乎是這位虧得攤上了如此公道的嫡母。
于是,須臾功夫,東屋里的人就少了一多半,就連原本滿臉陰霾的馬夫人也扯著陳冰出了屋子。陳瀾瞥見陳灩紋絲不動,只是在那坐著喝茶,她就輕輕拉了拉安國長公主道︰「娘,先頭四妹妹說得話,究竟是……」
「一個要出身沒出身要背景沒背景,年紀又不小的女人,就算有些小姿色,晉王這等人又怎會輕易看得上?」安國長公主微微一笑,這才低聲繼續起了在鳳轎上沒說完的話題,「如果是以我來看,別人能看得上蘇儀的不過是兩樣東西。你猜猜是哪兩樣?」
陳瀾幾乎想都不想就苦笑道︰「娘是不是想說,頭一樣,就是他這人那迂腐書呆子氣,第二樣……他是陽寧侯府的女婿?」
「就知道你這丫頭看得明白!」
雖說得了夸獎,可陳瀾根本感覺不到任何高興。早先蘇老太太陳氏拿著玉佩來求婚,若不是恰逢陽寧侯府正是風雨飄搖之際,朱氏寧可少一事也不願意多一事,哪怕是陳灩這樣的庶女,也斷然不會如此輕易地許配出去——如今看來,這婚事著實是委屈了陳灩。然而,那時候像趕緊打發了人似的婚姻,如今看來卻成了一個大麻煩。早知如此,想當初她就應該想得更深遠些,更婉轉地勸一勸朱氏。
因而,外間那些聲音,此時此刻並不在她的注意範圍之內。而安國長公主自然也不在乎那些與其說是恭維,還不如說是拍馬屁的聲音。于是,當外間那些雜亂的聲音猛地戛然而止,緊跟著就是一片古怪的寧靜時,她不覺眉頭一挑。很快,她就只見剛剛出去的人都進來了。
「外頭是出什麼事了?」
馬夫人臉上的不忿已經是一絲影兒都沒了,取而代之的某種微妙的古怪。聞听此言,見應國公夫人她們幾個仿佛都有些猶疑,她就走上前解釋道︰「長公主,是順天府推官帶了人來,說是有人告咱們府里草菅人命。人被三房的漢哥兒攔在了外頭,但事情鬧得不小,他不得不親自進來稟告一聲。」
安國長公主聞言眉頭微微一凝,隨即想起數日前,陽寧侯府上是听說死了人,但一來報出去的是自盡,二來又沒有苦主等等,她手底下的人自然就沒有理會,如今這當口怎會突然鬧出來?她本能地側頭看了一眼旁邊的陳瀾,見其向自己微微點頭,她不禁心中一動。
「順天府這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要說滿京城最難做人的就是他們了,就連路上有人縱馬疾馳撞倒了人,興許也會牽扯到了不得的豪門,更何況是因為有人告了陽寧侯府就大喇喇地到這里來找茬?」說到這里,安國長公主突然停住了話頭。那一瞬間,她猛地想到了一樁被自己幾乎忘記了的事。順天府主管刑名的推官,似乎剛剛換了人。而頂替多年老刑名的那個前任的,就是她剛剛和陳瀾提過的蘇儀。
面對安國長公主的問題,馬夫人不動聲色地斜睨了陳瀾一眼,見其雖坐直了身子,但仍是仿佛漫不經心似的,她便加重了語氣說道︰「長公主說的是,我也是听見衍哥兒說才知道,那個不著調的家伙竟然是我家四姑爺。」
剎那間,只听砰的一聲,一旁的陳灩失手打翻了一旁的茶盞。見眾人全都看著自己,有的狐疑,有的憐憫,有的搖頭嘆息,有的則是幸災樂禍,她只覺得心里五味雜陳,竟是連地上那滿地殘渣和茶湯都顧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