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素有瘴鄉之稱,常年炎熱,且多雨潮濕。
安太尉所率的大軍抵達嶺南重城歸遠沒幾日,軍中大半將士就因瘴氣,發熱頭痛、嘔吐月復脹,幸得軍醫和當地的大夫,及時對癥開方,才算抑制了軍中的疫情蔓延。
而聖華公主集結的五十萬大軍業已突破坤軍在天塹的防守,雖傷亡慘重,但終是逼臨嶺南邊陲要城平洲,一鼓作氣,發動猛烈的攻勢,平洲守城將士不敵,以三百里快騎向安太尉告急。
安太尉本命輔國將軍和隆王率右軍先赴平洲解燃眉之急,但,翔王卻請命,願帶左軍先行前往平洲,雖這樣做,有些不妥,可,安太尉思忖片刻,仍是準了翔王的請命。
畢竟,無論從戰功,還是率軍經驗,翔王是遠勝隆王的。
但,此去平洲,戰況艱險,翔王的周全,也是安太尉務必確保的。是以,安太尉決定和翔王共率左軍三十萬去往平洲,著輔國將軍及隆王率右軍二十萬駐守在歸遠。
永安三十六年六月十八,安太尉和翔王徹夜兼程,抵達平洲。
城內剛結束了一場攻守戰,彌漫著硝煙、血腥和淡淡的藥草味。
翔王沒有往營賬暫做歇息,而是登上城樓,極目遠眺,在城外不遠的姆勒山下,隱隱跳躍的營火處,是連綿的軍營駐扎著,她,應該就在那里吧。
手不自禁地扶上城牆的邊沿,磚瓦的稜角十分之硬,咯疼了掌心。可,究竟是掌心的疼痛,還是心,開始在隱隱作疼呢?
很快,他就親眼見到了她。
然後,他明白,從抵達平洲的那一刻起,是他的心,在柔軟疼痛。
這三年,他只當她已經不在了,卻沒有想到她還活著。
雖然,她戴著一張猙獰的面具,但,當那抹玄色駕馳在馬上,當她腳踝的銀鈴漾進他的心底時,他知道,那就是她,聖華公主——奕翾。
然,他和她再次見面的場景,卻是在短兵相接的時刻。
那是他抵達平洲的第二日,拂曉時分,聖華公主的軍隊便吹響了出戰的號角,而他則率領三萬精兵出城迎敵。
戰鼓擂動,兩軍廝殺間,是血雨腥風,也是絕情殘酷。
在這場戰役中,他的目光卻始終追隨著那抹玄色的身影——
近了近了,在她馳著戰馬逼近他的那刻,在她舉起手里銀閃閃的長劍砍向他的那刻。
他甚至忘記了閃躲,血光濺出,是一名他身邊的護軍替他擋去了這一劍,代價則是那名護軍的手臂被生生地劈斷,但,護軍吭都沒吭一聲,只是竭力繼續護著在他看來失神的翔王。
翔王被這血霧終是震懾得回過神來,刀格開斜刺里放來直射那名護軍的冷箭,接著,將那刀直擲進射冷箭兵卒的右臂,那兵卒吃疼不已,弓箭離手之際,翔王一個漂亮的騰空掠去,只坐到聖華公主的身後,反手奪過她驚慌中刺來的劍,不顧手心的血淌落,只越過她,一手握住馬韁,一手用奪來的劍尖一刺馬的臀部,馬兒嘶鳴一聲,四蹄躍開,朝開闊處奔去。
整個動作一氣呵成,無論是坤朝的士兵,還是聖華公主麾下的士兵,都紛紛避讓,也不敢刀箭相向,生怕誤傷各自的主子,如此,很快,他們便絕塵而去。
聖華公主怒極,奮力要掙開他的相擁,但,卻听到他略帶沙啞的聲音附在她耳邊,低低說出一句︰
「奕翾,別再離開我,好麼……」
尾音被風吹散,帶著一絲不期而至的悲涼,聖華公主隨之停止了掙扎,任由他駕著馬,繞過軍營,順著山道,來到姆勒山的半山坳中。
這里,很安靜,也唯有這里沒有被山下持續的血戰所渲染,依舊碧草茵茵,山花爛漫。
他松開她的身子,率先下馬,注目于她。
縱然,她的臉上戴著面具,可,面具後的眼楮,卻是如彼時一樣明亮,在驕陽下,湮出淡淡的紫色光芒。
是她,真的是她。
「奕翾——你還活著,太好了。」他的聲音帶了些哽咽,這些哽咽,讓他本來硬朗的臉部線條都瞬間柔軟下來。
其實,他也只有在她跟前,會這樣,而因為,蒹葭像她,所以,在蒹葭跟前,他也做不到決然。
「你該很失望才是,尊貴的坤國翔王殿下,我沒有死,對你們坤國來說,不是噩夢的開始麼?」聖華公主冷冷地開口,不復當年的溫婉柔順。
但,當一個柔弱的女子經歷了生和死,經歷了看似背叛和利用後,誰,都不可能再像當初吧。
對于這些,當初的他並不清楚自己的心意,甚至回避自個的心意。而值得慶幸的是,上蒼給了他一個機會,她沒有死,讓他有機會對這件事進行彌補。
「奕翾,給我一個機會,讓我來彌補當年對你的傷害,好麼?」他上前一步,語音是誠懇的。
聖華公主本來只是坐在馬上,居高臨下,睥睨著他,待到他說出這一句話時,忽然咯咯笑出了聲,旋即,翻身下馬,她身著玄色的戎裝,玄色的披風迎風飛舞著,再不似當年,她只愛穿雪色裙衫的樣子。
「給你一個機會?那當年,誰給過錦國一個機會?連手無寸鐵的女子、孩子,你們都不放過,只因為,他們是錦國皇室的人,我真不知道,西陵夙和你的心是怎麼長的!」聖華公主愈說愈激動,她的身子禁不住地,在瑟瑟發抖,仿佛,又回憶起,三年前,那充滿殺戮和悲痛的一天。
「奕翾,這件事或許不是你想得那樣——」翔王想要說些什麼,聖華公主卻突然走近他,她離得他那麼近,他能聞到屬于她身上馨香的芷蘭氣息。
「呵呵,我能怎麼想象,你想讓我怎麼想,我今日這般,還不是拜你們所賜?」聖華公主驀地伸出手,抱住翔王,這個舉動很是突兀,突兀地讓翔王被她擁住的身子不由地僵硬起來,或許,這份僵硬還不是源于突兀。
而不容他細想,她已在他耳邊低喃︰
「是不是想懺悔當年所做的一切呢?那,我給你一個贖罪的機會……」
在說完這句話後,她輕柔地笑了起來,翔王從這句話里驚覺到不對,猛然道︰
「你——」
即便,他洞察到她要做什麼,卻沒有去避讓,其實,以他的身手,是完全可以避讓的。
但,他不想避,假如這樣能減輕她的恨意,能彌補曾經的傷害,他不會去避。
剩下的話,終是說不出來,一把極其鋒利的匕首刺進他的背部,匕首上面淬著最劇烈的毒——煞機。
見血封喉,說的,就是這種毒。
翔王的身子快要倒下的剎那,越過她的肩膀,看到,山腳下出現了軍隊的影子,還有,那張猙獰的面具上,綻放出一抹詭異的笑容。
其他的,他再也看不到了。
被聖華公主用力一堆,好像推掉一件令她覺得厭惡至極地東西一般,他的身子從半山坳上,墜落了下去……
※※※※※《失心棄妃》※※※※※作者︰風宸雪※※※※※
歸遠城雖然臨近平洲,倒是一派祥和的景象。
除了那些水土不服,被瘴氣感染的士兵,常年居住在這的百姓,早就適應了這種濕潮的生活環境。
此刻,隆王換了一身緋色便袍,摒退隨行的護軍,獨自撐傘走進一處門口守衛森嚴庭院。
這是一座兩進的小院落,很是清淨,不大的苑子里,布局精巧,碧綠的溪水沿著回廊繞出一小泓池子來,上面除了浮萍,還養著些許的家禽。
在這些後面,隔著雨霧濛濛,一著青衫的男子正站于軒窗前,閑適地在一個紙鳶上描描畫畫,听到身後響起腳步聲,他稍轉了身子,望向隆王,卻沒有說話。
「太子殿下,你倒真是沉得住氣。」隆王說出這句,收起油紙傘,灑了兩下,在本來就潮濕黏膩的地上再添上些許的水漬。
「孤,早已不是太子,只是名廢黜的庶人。」青衫男子並不停下手中的豪筆,寥寥幾筆,紙鳶上的圖案卻漸漸勾勒清晰。
圖案十分簡單,落日斜陽下,有縴細的女子身影,倚著高高的梧桐樹眺望遠處。
這名青衫男子,顯然正是已廢太子西陵楓。
「既是廢黜的庶人,你不還是習慣了自稱孤?」隆王揪出這個字,行到西陵楓身旁,「習慣,有時候真的是一件可怕的事,譬如,習慣了對一個人好,漸漸,就容易連自個的命都忽略了。」
西陵楓露出一絲笑意,手中豪筆最後一揮,勾出女子翩飛的裙擺後,將筆徑直扔進書案上的筆筒︰
「平洲那邊怎樣了?」
「還能怎樣,翔王放不下那個女子,那個女子自然就能要了他的命。」
西陵楓听完這一語,把手中的紙鳶扔進一旁的炭火盆中,隨著 的聲音響起,紙鳶頃刻化為灰燼。
將近四個月的時間,他畫過十來只紙鳶,但,每一只最後的下場,都是還沒有來得及翱翔于蒼穹,就落進炭火盆中。
灰飛煙滅的景致,莫過于就是這樣罷。
而這炭火盆,也從春初,一直伴他到了如今的盛夏。
「孤記得,你和翔王之間的情誼,是比其他人都要親厚的。」
「親厚?這帝皇之家,如果親厚,也是表面上的,如果親厚,我又怎會眼睜睜看著他去送死,卻站在這里呢?」隆王說出這句話,收尾的語音里,確做不到干脆,反是隱隱有著些許什麼。
「孤如今只是庶人,你到孤這里,除了給你平添在帝君面前的罅隙外,不會再有其他。」西陵楓緩緩踏出步子,這一踏出,儼然,是一瘸一拐的。
「難道我不來,西陵夙就能放過我?你以為,他派本王到這里,目的僅是讓本王退去那些亡國的余孽麼?這位昔日的二哥,心計城府可是深著呢,借著太後壽誕,演出一幕刺殺,就堂而皇之卸了寶王和筱王的兵力,諸親王中,除去翔王,就唯有本王還有親兵,與其被他步步算計,將這些親兵悉數繳去,還不如反其道攻之。那件事,我替你應了!以你的名義。」
西陵楓听得明白隆王話語背後的意思,可,他的神色依舊無動于衷,只望著窗外的細雨︰
「你走罷,孤在這很好。」
雖然,眼下,下了這麼久的雨,歸遠離平洲並不遠,但,卻比平洲更潮濕多雨,也多在春末夏初,蚊蟲滋生之際,爆發瘟疫。
但,即便如此,能活著待在這,總歸還算是好的。
頓了一頓,他復道︰
「多加小心。萬事退一步,反能海闊天空。」
可,事實上,真能順利地去退這一步嗎?恐怕,並不是自己主觀意願想所能左右的。
譬如,縱然隔了半年,有些事,仍不是他想避,就能避得過的。
畢竟,斬草除根是帝皇天家權勢相爭後的必然選擇……
※※※※※《失心棄妃》※※※※※作者︰風宸雪※※※※※
沒有讓宮人通稟,西陵夙步進長樂院時,正听到胥貴姬說完那一句話。
而蒹葭只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臉色平靜,平靜的背後,是她素來的委曲求全。
是啊,曾經,他以為她別有心機,可到了今天,在胥貴姬說出那番話後,依舊不為自個辯白,除了,她本就是愚笨的女子外,唯一的解釋,就是她顧及了太多。
哪怕現在,為了自保,魚死網破的威脅,她都沒有用,只安靜地坐在那,仿似等著太後的處置,或者,他的發落。
而他發落過她,又何止一次呢?
只是,每一次,她都承受了。
「依胥貴姬之見,既然這盒胭脂是朕賞賜給欽聖夫人,那麼,朕都月兌不了嫌疑。難道是朕不想要欽聖夫人月復中的子嗣?」西陵夙的聲音是和煦如春風的,說出的話,卻夾帶了森冷的意味。
隨著室內眾人紛紛行禮參拜,蒹葭這才起身,一並參拜下去,西陵夙卻一手提起她的手臂,半帶斥責道︰
「讓你無需對朕行禮,怎麼就听不明白呢?朕許你的特權,你得好生給朕記著!」
說罷,他只攜著蒹葭朝上座行去,行到太後身旁,狹長的鳳眸威懾地睨了一眼眾人。
胥貴姬的臉上一陣泛白,但,仍是囁嚅地半躬著身子,道︰
「嬪妾妄言了,請皇上恕罪!」
「雪漫何罪之有?雪漫說得倒也是個理,為何這胭脂中含了附子粉,唯獨欽聖夫人卻無礙呢?」
西陵夙冷聲說出這句看似贊許的話,語峰旋即一轉︰
「或許,這附子粉是方才拿過來的人,臨時加進去,嫁禍于朕的欽聖夫人,也未可知。」
西陵夙輕飄飄地說出這句話,袍袖下的大手不自禁地將蒹葭冰冷的手漸漸捂暖,可饒是如此,蒹葭的手卻並沒有反握他的,只是若即若離地在那,以不遠、不近的距離。
聞听帝君如此發話的王院判意識到不妙,立刻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皇上明鑒,這胭脂盒雖然是微臣驗出含有附子粉,但並非是微臣發現的,是簡女官遞給微臣的。」
簡女官正是尚宮局正四品尚宮,上任這個位置也早有幾年了,自然听得懂這一來一往話語間的分量,但,身為尚宮,規矩禮儀,是比常人更勝一籌的,她徐徐跪下,稟道︰
「是奴婢從妝台上取來這盒胭脂給王院判查驗的。但當時在場並不止奴婢一名宮女,奴婢所拿給王院判的,也不單單是這一盒胭脂,請皇上明鑒。」
「很好,都讓朕明鑒,朕若不明鑒,豈非就是昏君了呢?對,朕是昏君,你們以前怎麼斗、怎麼鬧,朕都可以不計較,但前提是,不要把這些腌事攪合到朕的欽聖夫人身上,否則,朕不止會明鑒,還會殺一儆百!」
沒有人听過西陵夙用這樣一種肅殺的語氣說出這樣的話,在過去很長的時間中,西陵夙給人的印象,從身為皓王開始,就是溫文爾雅,又常帶著醉人笑容的。
但,今日,這位新帝終究是彰顯出另外一面來,這一面,無疑是為了身旁的女子才有的。
沒有等太後開口,西陵夙也不再給任何人開口的機會,只冷冷地發落︰
「來人,將今日負責搜尋未央院的所有宮人、太醫、醫女都押到囚室去,著內侍省徹查此事!」
內侍省徹查這五個字的份量,讓這些被點到的人頃刻間慌了神,誰都清楚,內侍省里逼供的法子,誰也都清楚,只要進了內侍省的囚室,哪怕活著出來,都得月兌一層皮。
可,作為奴才的他們,連一聲多余的辨解都不能夠,就被遵旨進來的太監們攛掇著往外押去。
長樂院看似又恢復平靜,可,這份平靜里,卻是驚濤駭浪席卷後的肅穆。
「皇上,果真是雷厲風行啊。」太後的話語雖是對西陵夙所說,眸華卻是睨了一眼默默不語,臉色突然間變得蒼白的蒹葭。
西陵夙並沒有接上這句話,傅院正恰從內院匆匆行出,躬身行禮後,稟道︰
「臣已給貴姬娘娘服下湯藥,並用金針替娘娘度了穴位,若娘娘能撐過今晚,那麼帝嗣還是保得住的。」
「院正辛苦了,蘇貴姬的身子就交給院正了。」太後淡淡道。
傅院正應聲退下,自去煎熬湯藥。
「朕還有事要處理,這里就交給太後了。」西陵夙牽起蒹葭的手,徑直走出這處讓人覺得壓抑莫名的院落。
太後的目光順著西陵夙離開的方向,嗖地轉冷,一旁是胥貴姬囁嚅的聲音︰
「太後,臣妾不是有心要說錯話的。」
「你說不說錯話,和哀家有什麼干系?難道是哀家指使你說的不成?」
「太後,臣妾不是這個意思——」
「好了,不論是或不是,今日發生的事已經夠多了,爾等沒事,也是萬幸,各自回去歇息著罷。」太後數落完,回身朝側房行去。
胥貴姬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安貴姬走到她身旁,淡然說話,才回過神來︰
「我們還是走吧。在這宮里,未必說得多,才是好的。」
胥貴姬瞥了她一眼,嗤笑道︰
「我是言多必失了,也總比有些人總是縮在後頭,盡挑現成的好。」
說罷,長袖一拂,顯然不屑安貴姬般,朝外走去。
西陵夙牽著蒹葭徑直回了翱龍院,甫進室內,眉嫵遵著主子的示意,關闔上室門,西陵夙便甩開了蒹葭的手。
他走到書案旁,並不再說一句話,因為,他知道,她一定會說。
以她的性子,不止是委曲求全,還習慣為別人求情。剛才在眾人跟前,她不能求,現在,就只剩下他和她,他倒要看看,她又準備怎麼得寸進尺地去求那些人的命。
而蒹葭只是站在原地,手稍稍握緊,反咬了一下櫻唇,第一次,抬起臉來,注視那淡藍色的背影。
或許,只有面對他著淡藍的便袍時,她能夠有足夠的勇氣說出接下來的話。
「皇上——」
「怎麼,認為朕的處置有失公允?還是,你準備給朕一個關于那盒胭脂里摻有附子粉的解釋?」
不知道為什麼,他還是選擇打斷她的話,說出這一句來。
是怕她不知輕重緩節地求情,還是,擔心著另外一件事呢?
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她知道了些什麼,可,還是竭力壓制著不說。
蒹葭頓了一頓,如果說,先前她不知道為什麼胭脂里會混有附子粉,但,在這一刻,心底忽然隨著西陵夙的話,一陣清明。
如果說,這附子粉本來的目標就是她呢?
畢竟,在外人眼里,她懷了身孕。
倘若,對蘇貴姬月復中胎兒最不利的人是她,那麼她月復中的胎兒是否也對蘇貴姬不利呢?
記起那日在車輦上,其實,蘇貴姬的舉止是異常的——
彼時,胭脂的表面被蘇貴姬用勺子均勻地抹開,看上去,是為了讓取用的胭脂更加均勻,但,假設,蘇貴姬準備了一個一模一樣的胭脂盒,在里面放上附子粉,再借著涂抹胭脂的瞬間,偷龍轉鳳,將這摻了附子粉的胭脂盒換給她,加上胭脂盒表面被抹開,自然更難分辨出被替換過。而她若真有身孕,不是此刻,導致身孕不保的該是她麼?
她沒有證據,即便失了孩子,也不能憑空去控訴蘇貴姬什麼,源于,西陵夙賜給她的這盒胭脂是韶光堂特制的,普天下,只有這一盒。而韶光堂也根本不會承認,這盒胭脂還有相同的另外一盒。畢竟,倘存在另外一盒,無論從那個方面來說,都是韶光堂犯了欺君之罪。
但,關鍵在于,只要韶光堂中存著別有用心的人,依法暗中炮制一盒一模一樣的胭脂,是完全有可能的。當然,這炮制的胭脂里,遠遠不單單是普通的胭脂。因為,子嗣之于帝王之家,始終上演的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戲碼。其實,兩盒胭脂,不論替換不替換,都是加了附子粉。這點,該是連蘇貴姬都不會知曉的。
所以,即便內侍省把那些人打死,除非屈打成招,是沒有人會應下放了這附子粉的。
「臣妾沒有任何解釋。臣妾知道,皇上不忍臣妾被冤枉,但,若因為臣妾的緣故,讓其他人被屈打成招,只會玷了皇上的聖明,而臣妾不值得皇上這麼去庇護臣妾。」
「是麼?那你說,朕該怎麼處置?」西陵夙從蒹葭的神色里似乎辨到些許什麼。
「既然那些人意圖陷害臣妾,臣妾自然是容不得的,臣妾巴不得他們都死在內侍省,但,皇上聖明,只把那些宮人逐出宮去便罷。」
他想到她會求,可,沒有想到,她會用這種方式求。
然,本來,他就是讓她坐實媚主的名號,也成為讓太後動氣的棋子,不是麼?
「朕先傳太醫給你瞧子。」他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岔開道,「眉嫵,傳馮太醫。」
「皇上——」她想說什麼,可,她又能怎樣?
留她的命,全是他顧念著太後,全是顧念著她如今對他和太後還有價值罷。
她,再怎樣不忍那些人的命,有些話,是說不得了。
而她,也曾經是那些人中的一個,在這帝宮的輝煌中,卑微如螻蟻一樣的命。
所以,她對那些人有這憐惜,可這份憐惜,是眼前這位九五至尊無論如何不會懂的。
「好好做你的欽聖夫人。其余的,朕自有主張。」他,漠然地道,在她由眉嫵扶到一旁,等剛頂替王院判給蘇貴姬開完藥方,匆匆趕來的馮太醫診脈時,才發落出一句,「小鄧子,傳朕口諭,若蘇貴姬無礙,那些宮人仍沒有招供,一律作庇護罪,處流放之刑,另,封了韶光堂,將主事的,及制作這批胭脂的人一並流放!」
縱然,那些宮人要在內侍省的囚室熬到蘇貴姬的孩子確定無礙,再被流放貧瘠之地,可,終究是得了一條活路。
這件事,也終因著西陵夙的發落,成為了宮里,另一樁沒有結案定論的事罷了。
源于,這件事所牽扯到的,恐怕遠不止表面那般簡單,徹查下去,牽連的人,或許是西陵夙都不願見到,或者,是目前不能發落的。
「退下罷。」
西陵夙最後說出這三個字,只返身走進內室,里面有個小隔間,是御書房,在進去前,他滯了下步子,似乎想對她說什麼,但一滯後,卻是更快地踱進了書房。
也在這一滯間,她仿佛意識到了什麼,心,驀地停跳了一拍,終究是有些不祥的預兆席卷了上來。
可,她僅能躬身退出室去,被日頭一照,手心,卻只有冷汗沁出。
書房的案幾上,還放著剛才鄧公公呈上來的折子,寥寥數句,字字揪心。
翔王迎擊孽軍于姆勒山,結果,被聖華公主刺中,跌下山坳,生死未卜。
由于山坳底部遍布瘴氣,又加上,姆勒山是孽軍的駐守之地,就連援救都是難上加難。
沒有一件事,比這道軍報更讓他揪心,可,偏巧此時,海公公另外稟了一件事,這件事則是關于蒹葭的。
猶記得,翔王在成親前,拜托他的第一件,也是最後一件事,是照顧好那名女子。
所以,不管翔王如今怎樣,他允過他,就一定會做到。
翔王,是他在這人世間,最後的親人。
而他並不會把這當成是翔王最後的囑托,翔王一定會平安歸來,是以,剛才,他沒有對蒹葭提起的必要。
哪怕,他隱隱知道,翔王在蒹葭的心底,是重于他的。
那一日的壽誕,蒹葭會冒險過來,一半是為了太後,一半則是為了翔王,是翔王著緊他的安危,才讓那個女子這麼義無反顧。
他不清楚,翔王和蒹葭之間的感情到底深到什麼地步,他只知道,在彼時,他不會容許蒹葭這枚太後的棋子,繼續成為離間他和翔王之間的利器。
可,現在呢?
或許,在他所有的決策中,這一條,始終是錯了罷。
※※※※※《失心棄妃》※※※※※作者︰風宸雪※※※※※
蘇貴姬經太醫診斷無礙,被移回自個的屋子,已是傍晚,夕陽如火地映入房內,那一抹似血的光輝是讓人懼怕的,而今晚的氣溫熱得反常,哪怕放置著冰塊,室內的溫度仍是很高。
「我的孩子呢?孩子呢?」當霞兒捧著碗盞呈給蘇貴姬時,蘇貴姬忽然發瘋似地叫道,雙手害怕得撫住月復部。
「娘娘,太醫說了,您的孩子目前無礙,這是馮太醫開的保胎湯藥,娘娘趁熱喝下吧。」霞兒端著藥盞,湊近蘇貴姬。
「不,我不要喝,為什麼是馮太醫?不是王院判麼?肯定有問題,我不喝!」蘇貴姬歇斯底里地將那藥盞擲摔到地上。
霞兒睨了一眼碎成一地的瓷屑,以及她手上被蘇貴姬尖利的護甲劃出的血痕,聲音依舊低柔︰
「娘娘,如今是馮太醫負責料理娘娘的身子了,王院判出了事,現下被皇上著令內侍省徹查呢。」
「是王院判對我的孩子下了毒手?」蘇貴姬敏銳地察覺出霞兒話里有話。
這懷孕數月來的湯藥,都是經過王院判之手,若說是王院判圖謀不軌,也是有可能的。
但,王院判,放著大好的太醫院前景不要,做出這等誅九族的事來,怎麼可能?!
「不是,是王院判奉了太後的懿旨,在欽聖夫人的房中,查出欽聖夫人的胭脂里含有附子粉,比言容華履底的紅花粉對娘娘更有威脅。據說,那附子粉發作的時間和娘娘見紅的時間,是差不多的。但皇上懷疑,是有人借著搜查陷害欽聖夫人,所以,把王院判和一眾搜查的宮人都著內侍省徹查。」
蘇貴姬忽然不再說話,眼楮怔愣了一會,忽然,厲聲吩咐︰
「快,把那個紫檀木的妝匣給我拿來!」
「是。」霞兒很快就捧來一妝匣。
蘇貴姬顫抖著手打開,里面,赫然是彼時她偷龍轉鳳從蒹葭那換來的胭脂盒。
兩個一模一樣的胭脂盒。
誰說,這樣的胭脂盒只有一個呢?即便是特制,她父親也總有法子讓韶華堂的大師傅暗中配了一盒一樣的。
只是,如今,這盒里——
為了以防蒹葭發現胭脂盒被換過,她是特意早在自個的胭脂盒上撫一遍,隨後再在這只盒子上撫了一遍,如今,她再順著撫過地方用力蘸了些許,再在指尖捻開,指月復處現出微不可察的一點白色。
她的手瑟瑟發抖,雖然這盒胭脂盒里也有附子粉,絕對不可能的是情急之中,沒有換成兩個盒子,這個胭脂盒一定是蒹葭那個。
指尖一個用力,護甲里好不容易蓄長的指甲能听到斷裂的聲響,一如,她心里某一處地方,忽然就斷裂了。
難道說,是蒹葭那個賤人事先也想到和她一樣的伎倆,在胭脂盒內下了附子粉,意圖加害她?
可,蒹葭又怎知,她會討用這盒胭脂呢?
「霞兒,王院判這樣驚擾欽聖夫人,欽聖夫人怎樣?」
縱然剛才還瘋狂得失措,轉瞬,蘇貴姬話就說得極其微妙,在王府浸潤了這麼多年,又設計了郝憐,她的心計城府在這一眾嬪妃中,自然不會遜色。
「回娘娘的話,欽聖夫人並無大礙,只是皇上還是大怒呢。」
除非,是這兩盒胭脂原本都含了附子粉,如是,不論怎樣調轉,最終要的,是她和欽聖夫人月復里的孩子都不得保。
可,為什麼欽聖夫人月復里的孩子無礙呢?難道說,她根本沒有用這盒胭脂,還是,她早識破了這一計,只看著借刀殺人呢?
但,父親是根本沒有道理這麼做的,反是霞兒隱含挑撥的話語頗令她計較起來。
「霞兒,把藥重新去煮一貼,我喝。」哆嗦著嘴唇,說出這句話。
不管怎樣,眼下,她得先保住這個孩子,待到回京,傳了口訊給父親,再做定奪。
縱然霞兒不再可信,但在這樣的微妙時刻,倒是暫時安妥的。
畢竟,第一次失敗,繼續急于一時,是不明智的做法。
霞兒應命,躬身退出去重熱藥湯時,嘴角浮起極其詭異的笑容。
當然,這一刻,也有人在笑,笑的人,卻是太後。
「太後,該喝湯藥了,今日發生了這些事,您的湯藥都沒按時喝。」玉泠端著藥盞,只身進入太後的室內。
好不容易,才松了蘇貴姬回去,可這每日按時服用湯藥的時辰恰是耽擱了。
太後依舊冷笑著,端起湯藥,一飲而盡。
玉泠知道太後為什麼會冷笑,太後從來都是那麼矜貴驕傲的人,當發現,一直眼里唯有她的男子,終是為了另一名女子做出那些事,怎麼會不難過呢?
是的,以她伺候太後這麼多年的經驗,太後每每難過的時候,都是會笑,而絕不是眼淚。
「太後,其實,今兒這事這麼發落,也好。若讓人再查下去,萬一對欽聖夫人的身孕起疑,反倒是——」
這句話沒有說完,旦听得‘啪’地一聲,玉泠臉頰上已是挨了一記耳光。
「什麼叫起疑?難道,欽聖夫人的身孕避過了小人陷害,就讓人起疑麼?」太後斥責道。
這一掌看上去,打下去的力道極重,落在玉泠的臉上,卻不過是次警示。
雖然,室內無人,可這里不比帝宮,四下的院子貼得太近,隔牆有耳,終是不能不提防的。
其實,今日,若西陵夙不來,為了她自個,她定是會保下蒹葭的,只是他一來,她不僅沒有了保的必要,相反,對蒹葭僅剩反感。
這名看似卑微,恭順的宮女,即便用毒藥控制她,即便用她的父母控制她,她竟是暗渡陳倉,讓西陵夙對她倒是越來越重視了。
連日來,西陵夙對她的隆寵,起初,她以為,是他賭氣做給她看的。
可,到了今日下午,或許,這不僅僅是賭氣,而是戲假成真了吧?
即便,她不會吃醋,但,不代表,她能容得下這種行徑。
好,待到蒹葭的價值利用完了,她能救她,便也能毀了她。
事實也是,唯有毀了她,帝嗣會按著祖制,交由後宮中最尊貴的女子撫養,如今,中宮之位空懸,自然,她能順理接過來撫養。
這,本來就是她的孩子,借著蒹葭誕下罷了。
她的手撫上自己愈漸隆起的小月復,幸好有寬松的衣袍遮住,除了近身伺候的玉泠外,無人會看出端倪,但,這事,必須盡快部署起來。
畢竟,那一日,在西陵夙的寢殿,哪怕,她一時反胃,為了掩飾什麼,在他稍稍起身時,只推說頭暈,順勢靠近他的懷里,都能覺到,他的冷淡。
他沒有用手攬住她,僅是帶著素來的微笑,看著她的掩飾。
如果說那一次反成了一場無心的試探,他的冷淡,是讓她難受的。
一段感情,或許經不起多少年的揮霍,而他予她,終究是在一次又一次的離合中,慢慢消耗了所有的情愫。
不過,又怎樣?
既然失去了一些,她總歸要為自己得回一些吧?
而,這個世上,唯有權勢,是不會背叛自己的……
※※※※※《失心棄妃》※※※※※作者︰風宸雪※※※※※
西陵夙一直在御書房待到了晚膳時分,其間,除馮太醫來回稟,說是欽聖夫人脈象無異之外,他摒去所有的人,獨自翻著折子,只在每次批閱完折子的間隙,才會抬起臉,瞧一眼更漏,算著,距離那封軍報,有多久,平洲沒有消息過來了。
沒有壞消息,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好消息,不是嗎?
他平靜地批閱著折子,可,再多的折子,終是有批完的時候,在傳上晚膳後,他緊跟著要履行的義務,不僅僅是做一名前朝指點江山的帝君。
用完晚膳,海公公躬身問︰
「皇上,今晚可要翻牌子?」
所謂的翻牌子,如今能供他擇選的,也不過是安貴姬和言容華二人罷了。
「撤。」他沒有任何興致去翻牌子,事實上,容下蒹葭的另一個原因,也是讓他逃避這些帝王之于前朝需做的交代。
對于,他並非清心寡欲,只是,當心頭壓了過多的政務時,無疑的吸引,會薄弱很多。
「是。」海公公吩咐彤史撤下牌子,仍是問了句,「皇上,您都未用晚膳,讓奴才給您傳點宵夜吧?」
「不必。」這一日,發生了些許的事,壓堵在心口,他覺不到一絲的饑餓。
眸光飄向軒窗外,從院門處,能依稀看見,長樂院、未央院亮著點點的燈火。長樂未央,只這四個字,卻是最難得的。
他起步,朝院門外行去,海公公只吩咐兩名小太監一並跟著他過去。
長樂院和未央院當中只隔了一條甬道,那條甬道正通向翱龍院,此刻,他就沿著這條甬道,朝前走去,不到盡頭,沒有一個人,能洞悉,帝王的心思究竟是去哪。
他緩步走到盡頭,空氣里,驀地傳來一陣悠揚的簫聲,在這樣的夜晚,本該听起來讓人心境淒涼的簫聲,卻竟是帶給他一絲暖意。
循著簫音走去,他知是她,她也知道,用這簫音能引來他罷?
只是,縱然他就站在她的身後,她依然仍沒有停下簫曲,僅是坐在室內的酸枝木涼榻上,悠緩地吹著。
心里,那些淤堵在這簫音的暖融下,漸漸地平和、漸漸地抒開,終是輕輕地嘆出一口氣,她的尾音恰好吹完。
有很長一段時間,她沒有回身,他也沒有說話。
室內,唯有她和他二人,宮人都退在院外,听著吩咐。
很安靜,可,在這安靜里,分明有一些東西是在流淌的,一如,當她听到他那低不可聞的一聲嘆息後,回過身來,按規行禮,借著行禮,掩去眼底的憂色。
「這簫曲叫什麼名字?」
「臣妾也不知道它叫什麼名字,只是信手吹來,皇上可否賜一個名字。」
這話是真話,她所正式學的簫曲,僅是那一支鳳闕簫舞,至于這一支,不過是縈繞在心頭許久的一支罷了,一如,第一次握到簫,吹出音時,那般熟稔一樣。
她想,或許,她小時候是會**的,然而,三年前那場大病,讓她忘記了自己是學過簫的吧。
雖然,一個茶農的女兒,會學簫,是很奇怪的事。
然,現在,她不願多去深想。
西陵夙沒有立刻回她的話,許久,方淡淡道︰
「就叫失心罷。」
兩個字,很簡單,卻隱約透著些不祥。
「謝皇上恩賜。」隨著她這恭敬的一語,室外傳來喜碧的聲音︰
「娘娘,奴婢是現在呈上來,還是稍後?」
「進來吧。」她吩咐道,喜碧端著托盤躬身進來,將托盤放在幾案上,復識趣地退了出去。
「皇上賜下這首曲名,臣妾沒有什麼謝的,這是臣妾家鄉的一道小點,皇上若不嫌棄,就少許用點。」
她放下手中的碧玉簫,揭開青瓷碗蓋,下面是用時令的水果調配出的甜羹。看似平平無奇,比起宮中的膳點,甚至可用粗糙來形容,但,他隨意地舀起一勺,許是晚膳沒有用多少,許是想試一下她所說的家鄉味道,甫入口,里面有一種白色的圓果粒,卻是入口酥軟,收口,更帶著些許的甜意。
「這是芡實。」她輕聲,仿似知道他嚼到這不同尋常的果粒。
芡實,盛產嶺南。
「你家鄉在嶺南?」他問出這句話,終于明白,為什麼,今晚她以簫引他過來。
原來,並不是為了看上去懸而未決的,關于蘇貴姬險些小產,累及她的那件事。
也不是為了這演繹出來的聖恩隆寵。
而是,為了此刻在嶺南的什麼人罷。
「如今嶺南滋生戰事,欽聖夫人,是在為家人向朕請旨麼?」
「臣妾相信,皇上的大軍所到之處,必是無往不克的,至于臣妾的家人,也定會得到父母官的安置,這些,並不是臣妾該去關心的。」
她能怎麼說?以前,她不知道,他和太後的關系,如今,她總是知道了些許。既然,太後都答應已將她父母妥善接進宮來,她若再去請這道恩旨,豈不是,多此一舉麼?
再者,今日,從種種他反常的跡象,她隱隱覺得的不祥預兆,是關于翔王的。
可,他不說,她並不能直接去問,但,不問,不代表,她心里放得下。
她擔心翔王,不為其他,只為,入宮這短短的三個月,每次危險之時,在她身邊的,總是翔王。
隨著她的話,他又開始笑,這一笑,帶著冷冽的意味,他將勺子復擲扔回碗內,擲扔的剎那,濺起些許的湯液,這些湯液在淡藍色的袍襟上添上些許不和諧的污漬,她才要拿干巾替他去拭,他卻攫緊她的手腕︰
「朕警告過你的話,不要隨便就忘記。用這簫曲,用這心計,裝出關心翔王的樣子,除了讓朕對你厭惡外,不會再有其他,若不是翔王臨行前請朕定要護得你周全,今日,朕根本不會管你的事!」
果然是翔王。
他即便出征前,都給她安排好了一切。
可,除了擔憂翔王外,不知為什麼,當西陵夙說出這番話,她的心,又開始隱隱疼痛起來。
而,他攫緊她的手,清晰地看到她眼底,那一抹一晃即過的神色時,莫名的,松了手上的力度,只牽著她的手,霸道地往門外走去。
一路行去,有宮人要跟上,可他厲聲摒退他們,禁軍也不敢違背帝君的心思,只遠遠地跟著。
他牽著她的手,走得很快,走去的地方,她認識,是昨日,他騎馬帶她去的山谷。
今晚,月朗星疏,氣溫熱得讓人有些難耐,她被他牽著,又走得那麼急,很快,就香汗涔涔。可,他依舊沒有緩下步子,拖著她,朝那山谷行去。
走到那處湖邊,這一次,她不必涉水過去,源于,水位忽然變得很低,她可以踩在鵝卵石上,涉過湖去,但,今晚,這些鵝卵石很是燙灼,她薄薄的絲履底,走過去時,能覺到足心被灼到,隨著走上岸堤,足心被灼到的地方,每走一步都疼痛難忍,可她沒有吭聲。
她以為他要帶她去那小鎮,可這次他竟是帶她從一條極其崎嶇的小道,攀上了那處山脈。
登上山脈,站在一小方凸出的山地,俯瞰山谷,月華柔和的拂在他和她的身上,但,此刻的氣氛,卻沒有因著柔和的月華有一絲的緩和。
她清楚他不是單單想來賞月色風景這麼簡單,直到他的話語徐徐從薄唇中溢出,竟是一句︰
「知道朕的母妃是怎麼死的麼?」
她沒有應聲,縱然,她听宮人提起,似乎是在誕下翔王時,難產薨逝的。
可,或許,這並不是實情。
「朕的母妃是從這里吹著簫曲,跳著那支鳳闕,然後,跳下去,摔死的。」從齒間一字一字擠出這句話,她能听得懂他言辭里的悲痛,「朕從那一年,就沒有了母妃,在宮里,沒有母妃的孩子,要安然地長大,是很困難的一件事。可朕不僅活著走了過來,還把翔王照顧得好好的。這世上,他是朕唯一的親人,也是朕唯一的軟肋。朕不會容許任何人離間朕和翔王的感情,如果有,朕會親手殺了那人!」
她沒有想到,康敏皇貴妃是這般死的。
她更沒有想到,那支鳳闕簫舞竟是場絕跳。
然,她曾在他跟前,跳著那樣的舞,他又要抑制得多麼辛苦,才能抵去那心底再次被喚起的失母之痛?
她的自作聰明,原來是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
這一點,是她沒有想到的。
後半句的警示,她沒有听進去,或者說,對她而言,她根本沒想過去做他警示里的事。
眼底有朦朧蘊上,她想說些什麼,可嘴唇哆嗦,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
驟然,他松開她的手腕,第一次,扣緊她的頸部︰
「若不是阿垣,朕早該殺了你!所以,不要再試探朕的底限,好好地做你的欽聖夫人,好好地生下所謂的帝子!」
或許,不僅僅是翔王的囑咐吧,還有太後的關系。所以,才不殺她。
媚主、禍害其他妃嬪的子嗣,這些,她都無所謂。
只是,當他在她跟前,說出這句話時,她做不到不計較。
有些話,說開了又何妨呢︰
「皇上,臣妾對翔王有的,僅是感恩,絕沒有存其他的心思。不管皇上信與不信,臣妾這句話,問心無愧。至于這帝子,臣妾會照著聖諭,將他安然誕下。」
後半句話,她分明說得有一絲的酸澀,酸澀中,她覺得到的,是他扣住她頸部的手漸漸松去。
清冷的月華下,他撤開手,背光向她,她看不清楚他的目光究竟是怎樣的,但,卻覺得到,他身上沒有一絲的戾氣,有的,只是那無邊的悲哀。
「數日前,阿垣也跌下山崖,至今生死未卜。」終是緩緩說出這一句話,月光將他身影拉長,在此刻,更顯出寂寥的意味。
她的心,仿似被什麼猛砸了一下,翔王,跌下山崖?
她的不祥預感,竟是應驗了。
她不知道在這樣的時刻該說些什麼,或是,她又能說些什麼。
櫻唇微微一動,他卻繼續說著,一並阻了她的話語︰
「既然,你剛剛說,對翔王有的僅是感恩,今日之後,就好生待在你的院里,為他祈福。」他返身,準備下山。
可,沒有等她應出一聲是,忽然間,只听得巨雷般的一聲炸響,接著,是天地色變,他和她足下的山地,開始劇烈的震動起來。
他下意識將她攬緊,循著聲響望去,旦見,不遠處的溫蓮山上,濃煙滾滾,火光沖天,岩塊飛騰,瞬間,這熱氣就直逼她和他所站的位置,而他們足下的山谷,很快,便順著溫蓮山的山脈,蔓延下一種紅紅的漿體。
這些漿體滾滾的席卷而來,西陵夙陡然牽住蒹葭的手,止了要下山的步伐,轉身往山頂疾奔。
蒹葭雖不知道這是什麼,但從西陵夙緊張的神色來看,這應該是比地動還要可怕的東西,是的,在她有限的學識範圍內,她只知道地動,三年前,嶺南附近發生過一場不算大的地動,也是在那地動時,她感染了風寒,繼而記不起之前的事。
她抓緊他的手,努力跟上他的步子,往山上奔去,可,越往上,山道越是崎嶇,哪怕她努力跟著,卻始終漸漸成了他的負累。
她往後瞧了一眼,看到,那漿體漫過的地方,草木、湖泊,都不見了,包括,原本遠遠跟著,守在山谷那的幾名禁軍,哪怕快速地奔逃著,卻在發出淒厲的叫聲後,被那漿體吞沒。
很可怕的景象,帶著殘忍的絕對。
她不知道那紅色的漿體什麼時候會蔓上山來,她知道的是,驟然逼來的炎熱溫度像是要把人燒烤殆盡一樣。
空氣開始變得渾濁起來,間或,有飛石掠過,她下意識地,緊貼上他,他和她之間離得那麼近,那些呼嘯著的飛石,砸在她的腿部、背部靠下的位置是生疼生疼的。
她越來越跑不動,渾身的力氣,在慢慢地被抽離,喉口的腥甜卻越來越濃郁。
不,不能這樣下去,她看得出,即便他同樣沒有回頭,可,他在刻意地放慢速度,等她跟上她的步子,而她的手,抓得他那麼緊,他的力氣有一部分,會耗盡在拖她奔到山頂中。
她不能這樣做。
哪怕,他是不負翔王的托付,才這麼對她,但她,只希望他能平安地出去。
即便,她同樣不知道,奔到山頂是否有生路,可,縱然只有一線的希望,她都希望,是留給他的。
突然涌出的想法,是自然而然地,眼前緊急的情形,也讓她不去辨清背後的意味。
她只用盡全身力氣掙開他的手,腳踝重重扭到,身子一個踉蹌,跌過一旁的松樹,竟向旁邊的斜坡滾落下去。
坡度是陡峭的,在她跌滑下去的剎那,她只喊出一句︰
「不要管我……」
可這句話,太輕,周圍的轟然聲,太響。
她忘記了自稱‘臣妾’。
他也忘記了,自己該有多厭惡她,只是本能的回身,俯身,用力抓住她下滑的手腕。
電光火石的剎那,她的身下,是滾滾的紅色漿體,帶著吞噬一切的張狂席卷著,可他卻仍是緊拽住她的手腕,不惜耗費自己的力氣,用力把她提了上來。
其實,風寒過後,他的身體並沒有恢復如初,但,在那一刻,突然心里有一個聲音在喊著,不能失去她。
這個聲音讓他駭了一跳,直到她驚惶,愕然的目光與他在空氣里交錯的時候,他只甩出一句話︰
「別再讓朕耗費力氣救你!」
這個女人,難道以為,他帶她逃離的路,並不是生路嗎?竟想著另尋捷徑?
真是愚不可及!再這樣來一次,他非被她拖累不可!
他不容她拒絕,猛然抱起她,朝山上奔去。
她掙月兌不得,在這崎嶇的山道上,如果再掙扎,無疑只會添了他行進的速度,而越過他的肩膀,她能看到,那漿體蔓延的速度是不算慢的。
山的那頭是什麼,只有到了山頂才會知道。
可,當他終于費盡力氣帶她到山頂後,山的那頭,不再是靜謐的林蔭小道,而是,紅色的漿體正將那片樹林迅速的吞噬。
沒有去路了。
他把她放下,卻是笑了起來︰
「想不到,這百年都難得一遇的火山熔漿,確是讓朕踫到了。你若想走,就走吧。」
他笑得很溫和,一如初見他時那樣,他也是這般和煦地笑著,入的鳳眸狹長、邪魅,眸光在這沖天火光的映照下,依舊那麼璀璨,他睨著她,止了步子,干脆閑適地找了塊岩石,坐了下來。
她朝他走過去,蹲子,安靜地坐在他身旁,看著眼前的景象,已然忘記生和死。
其實,只要在讓自個安心的人身旁,人的勇氣往往會超乎自個的想象。
難道,他是能讓她安心的人?
倘若,這就是注定的劫數,和他在一起,是不是算一個很好的歸宿呢?
這個念頭突然萌生的一刻,她仿佛能正視自個的心。
他卻是訝異的︰
「你不想走?」
原以為,她一定會在山頂惶亂地再去尋找逃生的路,但沒有想到,她竟是這麼安靜地坐下。
「臣妾願意跟著皇上。」
原來,剛剛還是他誤解了。
或許,他對她,從來就存著偏見,所以,一直都在誤解她所說的話,所做的事。
「你不怕死?」復問出這句話,帶著探究的目光,凝住那雙傾世無雙的眸子。
「不怕死是假的,但現在,怕也沒有用。」
他笑了起來,笑得邪魅,笑得慵懶,在這樣的時刻,還能笑的人,也唯有他罷︰
「好,那就陪著朕一起死。」
他朝她伸出手,這不是第一次,他對她做出這個動作,但卻是第一次,她沒有任何猶豫、閃躲地,心甘情願地將手放入他的手心。
她的手很冷,素來,她就是太過清冷的人,他拉過她的身子,順勢抱住她。
在這天地色變,萬物俱催的時刻,她竟一點都不怕,只是,放心地,把自己的下頷抵扣在他的肩膀上。
他今天只著了便袍,也沒有燻香。
即便沒有龍涎香的縈繞,但,這種感覺竟是這樣的熟悉,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也這樣抱著她,她嬌嗔地枕在他的臂彎,抬眼望去,是天蒼蒼,草蔭蔭的旖旎景致,而絕非是如今的血光燃天。
電光火石的剎那,她記起,上一次有這種熟悉感,是在第一次侍寢那夜,她心疼吐血前的最後印象,所以,那時,她最後跌入的,是他的懷抱。
只是,這一次,依稀間,那旖旎景致的時光里,她柔聲喚他︰
‘是你說的,你的心給了我哦……’
這句話驟然出現的那一刻,她的心又開始疼痛起來,這種疼蓋過身上所有的痛,是一點點噬咬的絞痛。
而沒有容她多去體味這種痛,他擁住她,附在她耳邊,低聲︰
「抱緊朕!」
她的手順著他的話語伸出,環住他精壯的身體,接著,只覺得他帶著她就地一滾,天旋地轉間,竟是直墜了下去。
岩石的稜角咯在身上,應該很疼,可,這麼翻滾下去,她卻是偶然才會覺到一些疼痛。
是他,他護著她,替她承受了滾落中大部分的岩石咯疼。
她閉起眼楮,現下,她再不能為他去擋什麼了,因為,他主導著滾落的方向。
而她不知道會滾到何處,哪怕是漿體肆虐的谷底,在這一刻,她都不會怕。
更緊地擁住他,將臉第一次,緊緊熨帖進他的胸懷中。
心,不疼了。
只是,身上某一處地方,卻疼得讓她再也撐不住。
喉口的腥甜泛上來,她竭力遏制著,思緒終是陷入一片漆黑……
※※※※※《失心棄妃》※※※※※作者︰風宸雪※※※※※
醒來的時候,是在一間陳設簡單的房中,她趴睡在一張榻上,稍稍動了一動身子,背部很疼很疼,她費力地繼續環顧四周,沒有看到他的身影,只有她一個人趴在那。
縱然不見他,至少有一點是確定的,她還活著。而她能到這里,他,一定也沒有事。
只是,他在哪?
因為,這間屋子,看上去,並不是行宮,也絕對和帝王的行在無關,更像是民間的農舍。
此時,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她想側過臉,去瞧進來的是否是他,卻只听到老婦的聲音響起︰
「夫人,你總算醒了,呵呵,別動,你的背呀受了傷,才給你固定住,這幾日,你可是動不得的。」
這一刻,似乎有些失望,淡淡的。
「夫人,來,這呀是我家老頭子給你煎熬的一些草藥,是我們這的土方子,對這種傷,最是管用。」
「謝謝——他——」她接過老婦遞來的草藥,想問西陵夙,卻一時不知怎麼開口。
听老婦喊她夫人,加上這里該是民間的一處屋子,顯然西陵夙帶她來時,是瞞了身份,而她並不知道,西陵夙自稱的名字,是以,有些遲疑。
因為,她並不習慣稱他為夫君。
「夫人是在問你相公去哪了吧?老身活了這麼大把年紀,還沒見過這麼疼媳婦的相公。你昏迷了足足有兩天,你家相公除了陪著我家老頭子去采藥,每天都守著你。這不,天剛亮,又去前面山上采那種朝顏花。」
相公?
這個詞听上去,讓她的唇角不自覺地勾起一抹笑靨。
「他,去了山上?」不知為什麼,听到山這個字,她會覺得很怕,畢竟,那場天地色變的紅色漿體的涌出,仍那麼清晰地在腦海中拂過。
「不要擔心,這里啊,沒遭殃。老身听你家相公說了,你們是從奎鎮逃難來的,也不知怎地,溫蓮山會爆發紅色的岩漿,唉,幸好啊,大部分鎮民逃得夠快,也幸好,這岩漿沒蔓延到我們這窮鄉僻壤,否則,可叫我們這把老骨頭,怎麼辦喏。」
「那——」她頓了一頓,太後不知道怎樣了,畢竟,避暑行宮就在溫蓮山畔,但,若是這麼問眼前的老婦,顯然是不妥的,「他快回來了麼?」
「差不多了。瞧這日頭,該是快了。趕緊把這藥喝了,老身要出去張羅午飯了。」老婦將手上的碗遞給她。
農家的碗,不甚講究,甚至碗邊還有一個豁口,但,卻一如人一般的樸實,捧著這樣的碗盞,宛如,又回到了家鄉,家里的味道,莫過就是這樣。
她端起碗,很快喝完,由于是山間的草藥,真是澀苦,她苦得不由得吐了下舌頭,老婦哈哈笑道︰
「這麼怕苦,以後生了娃,可有得你喝苦的藥呢。不過,這般的大災,夫人的女圭女圭都沒事,以後一定大富大貴!」
孩子?是啊,不論是誰,哪怕宮里的院正,都只當她是喜脈。
可,不過是偽裝出來的脈象,即便跌得再重,又怎會影響到脈象呢?
除非,斷服喜碧的藥一月,這脈象,才會有變化。
老婦瞧她出神,倒也不見怪︰
「我去張羅午飯了,有事,夫人你喊我,我老是老了,耳朵還好使,對了,還沒告訴你叫我什麼,就叫我窈娘好了。」
提起窈娘兩個字,老婦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撲哧笑了一下,年輕時,自然是配得上這樣的名字,只是,如今年華老去,在外人跟前提到這個名字,終究是有些羞赧的。
幸好,院子里傳來雞叫的聲音,窈娘站起身來,滿布皺紋的臉上卻是笑得更開心,包括眼底都滿是一種蒹葭從來沒有見過的光芒,她從來不知道,女子眼底的光芒竟是可以這般的璀璨。
是因為,牽掛的人終是回來了吧。
原來,民間夫妻,能愛這麼久,如此的生活,即便歸隱山林,也是歲月靜好的。
而她,若不是那年大旱,家里迫切需要銀子,也不會走上入宮這條路吧。
只是,不入宮,又怎會遇到他呢?
縱然,他予她,永是不會如窈娘和她的夫君一樣,可,這幾日,他為她做的,她會銘記在心。
思緒間,他頎長的身影出現在門那端,手上拿著新鮮的朝顏,瞧見她醒了,略略有些一怔,一怔的瞬間,她仿似瞧到他狹長的鳳眸底溢過一絲笑意,可,她是不敢細瞧的,這里雖不是宮里,然而,規矩總是在那的。
「醒了?」他的語音里帶了笑意,一如往日那種和煦如春風的笑。
「是。」她囁嚅,將臉趴在枕上,枕上繡著很喜慶的花朵,紅紅綠綠地,但抵不過她臉頰微微的暈紅。
他徑直走過來,大手將她背部蓋著的薄毯掀開,她覺到背部一涼,竟是只著了肚兜,並且,顯然並不是她的肚兜,宮里素來都有規矩,嬪妃乃至宮女都僅能著褻衣,肚兜是民間女子才會穿的。
「什麼時候被石頭砸到的?」他問,手沾著一種冰涼的膏體已涂到她的背上,她被冰涼刺激得一個哆嗦,回過神來,才要對上他的問話,他卻嗤鼻,「不過以你那麼呆傻的樣子,被石頭砸到都不知道,也不奇怪。」
從山上那處他小時候無疑中發現的密道滑滾下去,他以為逃出生天之時,卻發現她背部的鮮血染紅了他的手,那一刻,他是惶張的。
因為怕觸及她的傷口,他背著她,足足在山林間奔了將近一夜,才尋到這處隱匿于山林的農家。那時的她,由于失血過多,加上身體底子孱弱,氣若游絲地,好像隨時就會離去。
幸好,收留他們的張叔識得醫術,加上一些土方,總算從鬼門關里搶回了她。
他抱她滾落的時候,是護住她背部的。
那麼她背上的這些傷顯然是當時,她亦步亦趨地緊跟在他身後,替他擋住那些橫飛來的石頭所致,只是,她一直忍著疼痛,不吭一聲。
這個女子,有時隱忍到,真讓他不舒服。
難道,他一介堂堂的七尺男兒,需要她來擋什麼石塊嗎?
難道,在他跟前喊一聲疼,會那麼難麼?
其實,這麼計較,是計較她總是自以為是地不顧自個周全罷?
可,他不也是在滾落的剎那,竟不由自主地,去護住了她?
思緒甫轉,他微微一怔,而她被他的這句話有些噎到,她呆傻?這石頭,還不是——
不過話道唇邊,還是生生咽了下去︰
「是,臣妾只顧著逃命,也不知道何時被砸了。」
他要听什麼話,她從來都是隨著他的心思說。
「臣妾?眼下咱們是在荒山里,可不是皇宮。若不是你受了這傷,我怎麼會待在這種地方。」這一句,他不僅嗤鼻,更帶著嗤笑。
「其實——」本想稱皇上,但臨到口,還是立刻轉了,「您先回去,然後——我——也會想法子回去的。」好久都沒有用這個‘我’字,本來最自然的一個字,說得很是拗口。
原來,入宮雖短短的四個月不到,她已經不習慣很多事了。
「是啊,我回去,留你在這——」他傾過身子,璀璨的目光凝住她窘迫的小臉,微微笑著繼續道,「難不成,你以為,這里離嶺南很近麼?」
他為什麼突然說出這句話,她訝異地稍轉了眸子,正對上西陵夙有些局促的眼神。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听她說出剛才那句,自然而然會說出這句話,明顯帶著其他味道的話。
一念至此,手上不自覺加重了力道,她的肌膚很是細膩滑潤,不同于以往宮中的嬪妃,仿似一匹上好的綢緞,又好似御膳房剛蒸出的白玉豆腐,尤其,她被砸傷的位置趨于背部靠下的位置,更是容易惹人遐思的位置——
浮過這些聯想時,忙胡亂的把藥膏替她涂完,以免小月復的灼熱很快泄露他的所想。
「好好在這歇著,等你能上路了,就回去。」
「謝——謝。」仍是不知該怎樣稱呼他才好,干脆用了兩個謝字,但,收口還是不知死活地嘟囔了一句,「只是,如今發生了天災,不知道,那里,一切可還安好。」
「你倒比我還關心著那?」他又嗤鼻笑了起來,好整以暇地睨著她,「不過,等到過些日子回去,該怎樣也就怎樣了,也省得我為了這些瑣事操心。」
他看似輕松地說出這句話,不知為何,她隱隱覺得,這話語背後卻是含了幾許深意的。
眼前的帝君,心機城府如何,她見識過,以逸待勞,絕非是他的作風。
然,反過來想,能在這宮外待上些許日子,也是好的。
或許,以後回去了,終其一生,都不能再得,她何必庸人自憂地去多想呢?
畢竟,她能暫時容許自個不去多想一些顧忌,來自于太後或者其他的顧忌。
念及此,她安然地趴在枕上,青絲層疊地從她象牙色的肩胛處垂落,就著朝陽的輝華,是迷人的。他回轉身走出房去,看到,窈娘拿著面巾正替張叔擦著汗水。
這樣的景象,很寧靜,很溫暖,他看著,微微有些出神。
接下來,在等待蒹葭復原的日子,他和她就在窈娘和張叔家度過。
每晚,他雖和蒹葭擠在一張炕上,但由于農家的炕不比宮里,都十分狹窄,也使得他們之間沒有隔了明顯的界限,加上山野的夜風很涼快,她在睡夢里會不自覺地貼近他,汲取些許暖意,而她趴著睡的樣子,其實,是蠻可愛的,尤其那蝶翼的睫毛,做夢的時候,會撲閃撲閃,讓他每每半夜醒轉,都會不自禁地凝望許久。
不可否認,她是一個美人兒,或許,也稱得上傾國傾城的美,只是,往昔,這份美並不能多吸引他一分,直到如今,他才會不自禁地注意她,無關乎外貌,而只關乎,她那些許率真淳樸的性子。
只是,這樣的日子,注定是短暫的,縱然,在這山野里,所有的音訊都與外界幾近隔閡,可,有些事,終究是要去面對的。
這半月,是一道緩沖,也是謀劃中的一步。
待到第十日的時候,蒹葭背部的傷口總算是愈合,並且能夠站起來,稍微地走些許路。而張叔說,要想盡快恢復,就需在愈合後,盡量多走動。于是,在西陵夙陪著張叔出去干些農活時,她總會站起來,在院子里陪著窈娘做些女紅。
這一帶的山林叫魑魅山,平素是人煙罕至的,零零散散地,只遍布著十來戶的農家,每家的壯丁也不出去務工,就靠山吃山地過了一輩又一輩,只是,近幾日,似乎來了些許的生面孔,雖是挑著擔子的貨郎,可,總感覺怪怪的。
而西陵夙對天災造成的損失,及宮里如今的情形並不多管,反是安然地在這一日復一日地住下去,其實,同樣很怪。
他是誰?他是坤朝剛剛繼位的新帝,若說為了她耽誤回宮的時間,也總該傳個信回宮里,似這樣,不聞不問,顯然不是他的作派。
尤其,今日,這個貨郎,圍著窈娘的院子轉了好幾圈,直到窈娘都覺得不太對勁,起身,將院門緊緊關上,阻去了貨郎探視的目光方罷。
這一日,西陵夙和張叔是幫著前山的劉婆去修柵欄,一直忙到晚上才回來。
西陵夙進得屋時,顯見是喝了酒,如皓月的臉,染上淡薄如霞光的紅暈,愈發俊美無儔。
她近前扶住他微微踉蹌的身子,他干脆就勢就壓到她的身上,這一壓,不知有意還是無意,他的薄唇熨帖在她小巧的櫻唇上,她一驚,下意識要向後避,他卻是按住她的臉,不容她避開,吻得溫柔而細密,悱惻纏綿,他攜著醉風醴雨襲來,卻溫存得恰似暖春的和風細雨澤被萬物,她無措地任由他加深唇齒的掠奪,一個神恍間,他已將她壓倒在榻上,將她的雙腕反手扣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