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宮。
自身子稍好,蒹葭便回了自個的宮。
現在,她身著天水碧的宮裙,發髻高盤,她的姿容在菱花鏡里是無雙的,半個月前,她也是這樣盛裝,看西陵夙納了聖華公主為皇貴妃。
從那天起,後宮最高位分的女子,便是昔日的聖華公主,如今的柔嘉皇貴妃奕翾。
也從那天起,本來就鮮少翻牌的西陵夙,竟是至此流連在了曼殊宮。
是的,曼殊宮。
坤國帝宮規矩,唯有夫人以上的品級,方能讓帝君留宿,其余諸妃,只能待帝君翻牌後往雨露殿伴駕。
縱然,曾經西陵夙也留宿過她的蘭陵宮,可彼時,不過是一場配合的演繹罷了。
如今呢?
她清楚西陵夙對奕翾的感情,從西陵夙高燒不退那晚開始,就清楚。
現在,終是要啟程往洛州了。
對外,是西陵夙此次的帝君會盟將攜兩名嬪妃,一名是她,一名自然是皇貴妃。
看似殊榮,蘊含的意味,卻是自知。
而大部分朝臣,知道的,也僅是兩國帝君會在洛州商榷有關邊境貿易互通的事宜。
昔日,觴國和錦國經常會有這類的互通,如今錦國已然被坤國所滅,也就等于坤國的邊境與觴國接壤增多,是以,有這類的會晤並不足為奇。
但,他們不會知道,在這場會盟的背後,是百萬大軍的一觸即發。
這些,她也是後來,才知道的。
不是西陵夙告訴她,卻是在奕翾成為皇貴妃的翌日,她去請安時,奕翾親口對她所言。
猶記得,那一日,奕翾身著水紅的宮裙,愈發美艷動人,她只半倚在貴妃榻上,在諸妃請安後,獨獨留下她,笑得傾城嫵媚︰
「欽聖夫人帶病替本宮操辦典禮,已讓本宮深感愧意,難為欽聖夫人今日還這麼早過來請安,只是,皇上並未讓本宮代執六宮事務,終是要勞煩夫人辛苦一些了。」
「臣妾給娘娘請安,是臣妾的本分。」
「本宮也早听說,欽聖夫人素來都是謹記自個本分的。但願欽聖夫人永遠都謹記才好——譬如,為皇上分憂。」奕翾看似不經意地說出這句話,手勢一揮,摒退四周的宮人,「當然,本宮既然為皇上的嬪妃,也會為皇上分憂,可是,哪怕算上本宮的二十萬大軍,恐怕,都難抵觴國的百萬雄師。」
說到這里,奕翾刻意頓了一頓,而蒹葭卻並沒有像她預料得那般愕然,只是平靜地道︰
「娘娘,臣妾對前朝之事一無所知,這也是臣妾的本分所在,後宮不得干預朝政。」
百萬大軍?
這,她是不知道的,雖然心里驚愕,語氣里,仍是平靜如常,曾幾何時,她的掩飾功夫如此精進了呢?
用平靜的語氣抬出這句話來,只讓奕翾不悅起來,可再不悅,表面上,她不會顯露分毫︰
「欽聖夫人果然懂得在最合適的時間,說最合適的話呢。」
奕翾又提了那晚對蒹葭說的這一句話,只是,語氣不同,意味也不同︰
「本宮也不兜開圈子和欽聖夫人說了,雖然夫人甚好此道。」
停了一下,奕翾起身,慢慢走近蒹葭,眉眼帶笑地凝著她︰
「眼下這里沒有別人,本宮也就不和妹妹說那些冠冕的話了,觴帝本就是你惹來的事端,且不說錦國是否因你的緣故被滅,難道,你想看坤國也被滅?不過,如果你這麼想,其實也無可厚非,畢竟,是坤國滅了錦國。只是,本宮知道,這些對你來說,根本是無所謂的,國仇家恨,又怎抵得過你現在在意的東西呢,呃?」
一邊說時,一邊她的目光凝注在蒹葭的臉上,可,蒹葭的神色仍是平靜如常的。
她說得愈發輕柔,手也順勢撫上蒹葭尖尖的下巴,然後,指尖用力︰
「不過,如今,眼見著皇上喜歡的是本宮,你留在這,也討不到什麼好,就此去了觴國,倒是好的。」
說罷,她松開蒹葭的下巴,她是習武的女子,自然手上的力道是不輕的,滿意地看著蒹葭尖尖的下巴被捏到通紅,她微微側過臉去,頸部往下的位置,有一點點的青色瘀痕。
這淤恆正撞進蒹葭因著她的這番話,措不及防抬起頭的眸光里。
哪怕,她並沒有真正經歷過燕好之事,可,初次侍寢那次,西陵夙曾在她身上留下過這樣一點痕跡,只是,沒有這麼深罷了。
她不清楚西陵夙和奕翾之間有些什麼,可,她確清楚,奕翾定是知道她的身份,畢竟,奕翾是錦國的公主,如若她真是奕茗,無疑,這個身份,或許也是奕翾告訴西陵夙的。
「好了,別裝著什麼都不記得的樣子,本宮的好妹妹,你瞞得過別人,總是瞞過本宮的,本宮早看煩了你這種樣子,若要裝,還不如留到觴帝跟前去裝,說不定,還能讓觴帝念在你忘記過去的份上,不計較你伺候過皇上。」
這話說得極其難听,可,蒹葭卻不氣,只璀然一笑︰
「臣妾確實不記得過去的事了,但,娘娘既然記得,為什麼卻甘願委身滅國的仇人呢?」
「本宮委身,自然是為了——」話語差點出口,奕翾生生咽下去,這一咽,只咬到了舌尖,不過幸好,差點中了她的激將法,忍住舌尖的疼痛,「本宮就是要讓你嘗嘗失去的滋味。誰讓你以前,這麼喜歡奪別人的東西呢?」
「看來臣妾確實是個不討娘娘的人,臣妾繼續留在這,只會徒增娘娘的不開心。如此,想必聖寵娘娘的皇上也不願見到,娘娘才教誨臣妾要為皇上分憂,臣妾怎能反讓皇上憂心呢?是以,請娘娘容臣妾告退。」
蒹葭盈盈躬身,一番話說得既得體,卻又讓奕翾的臉一陣發白,只冷冷說出三個字︰
「跪安吧。」
也從那一日後,西陵夙下了一道口諭,她繼續代執六宮事務,但不必再去給皇貴妃請安,六宮其余嬪妃仍需按著禮數,每日往曼殊宮請安。
是西陵夙不希望她再沖撞了皇貴妃吧?
說來奇怪,她本是隱忍的性子,那日的言行如今回想起來,倒真真不像是她說的。
而直到今日,西陵夙都沒有來過蘭陵宮,在這數日中,西陵夙將前朝的事務處理得井然有序,並在離開帝都的這段日子里,由太師、太尉處理。
本來,前朝的事務讓翔王相輔,是好的,可,在那一晚後,翔王便大病不起。大部分時間都是昏睡當中,唯一偶爾的夢囈,也僅是那兩個字。
因著這偶爾的夢囈,殿內,只由翔王妃風念念陪伺著,一眾宮人僅在奉膳、奉藥時方得允進入。
西陵夙每日都會去翔王殿內瞧翔王,翔王卻都病得昏昏沉沉。太醫說是重傷不曾愈合,又加上動了肝火之氣,才會如此,但,只需稍加調理,必會無礙。
而翔王有風念念在旁照顧著,也比旁人來得妥帖。
是以,總算,這一次的帝駕出行不必延誤。
這一次的離開,顯然和上次往行宮有著本質的區別,因為,前朝事務交付的,都是西陵夙平素最親信的臣子。
啟程的那日,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好日子,太師和太尉中間,率領諸臣,一直送到帝都城門外的護城河口岸。
洛州乃兩面環海的水城,一面是和坤國的泯江相連,剩下的一面便是直接和觴國的濠江相連,如此,雖是坤國的邊境城鎮,也是適宜兩國帝君會盟的。
由于,船只能載運的士兵有限,水城的地形決定了,兩國帝君都不會攜帶過多的士兵入內。
而此去洛州相距千里,無疑走水路,是最好的選擇。
即便參加會盟,走水路亦不算輕車簡行,沿途,仍有浩浩蕩蕩的數千扈從,一路上的驛館、蹕路,統統要勘察布置,還要安排蹕警,以防有別有用心者,再次利用帝駕在外,起不軌的意圖。
帝君西陵夙與餞行的文武百官辭別後,內宮嬪妃早從一旁,由兩頂軟橋抬到其中兩座樓船下,宮女簇擁著兩位後妃上得樓船,當然,帝君出行,攜帶嬪妃並非是稀罕事。
半個時辰後,繁瑣的餞行儀式終告結束,西陵夙登船,船隊才這從上苑碼頭起錨。
無數錦帆樓船,舟楫相接,其中不僅西陵夙、奕翾、蒹葭各一艘樓船,還有雲麾將軍率領的禁軍護衛船只,迤邐十數里,緩緩沿著護城河順流而下,頗是壯觀。
入秋的水勢,雖不如夏日飽滿,但,河道也甚是寬闊,船行得十分平穩。
蒹葭的樓船位于奕翾的樓船之後,與西陵夙的樓船更隔開了兩艘樓船,此時,她掀開艙窗上的綃紗簾幕,向窗外眺望,袖口微微露出縴細的指尖,指甲上鳳仙花染的紅痕襯著天水碧,十分淡雅。
她很少染甲色,只是這一次,忽然想悉心的修飾每一處,因為,或許,再過數日,便沒有修飾的必要了。縱然,染了這顏色,卻也不知道悅的是誰——
艙窗外,可瞧見兩面是依次而下的樓船,無數幅斜欹錦帆迎著朝陽,絢麗奪目。堤岸如蜿蜒的翡翠衣帶,緩緩從眼前往後退卻,望得久了,便分不清究竟是船在動,還是堤岸在動,抑或,本身只是湖水在動罷了。
一如,之于宮中,變得不單是自個的人心。
此次的蹕道十二里為一站,每站都預備有打尖的地方,每隔五十里,又設一座驛館,今日偏巧不是順風,風勢又極大,加上餞行的時間過長,天黑前怕是未必趕得及到儷景駐蹕。
即便緊趕了一日,果然,晚間是來不及趕到儷景,各船泊下,首尾相聯倒也安妥,宮眷們皆是宿在船上。
天色漸漸晦暗下來,起首的領船率先降了帆,在桅上升掛起一串明燈,吹起號角來,是下錨泊宿的訊息。
聲音極悶,但可達數里,跟著後面一艘船亦吹起號角來,這樣一聲遞一聲往後傳去,便有禁軍劃著小舟向後方去照應。
蒹葭是不喜這種聲音,不知怎地,會覺得心口堵得厲害,她干脆將艙窗推開。愈大的風吹入艙室,心口的堵悶卻是好多了。
而外面無數鐵索扔了出去,船首的鐵索套住前船船尾的柱銷,再搭上跳板,每條船就這樣被聯在一起。
不過半個時辰,各船上艙中的燈火漸次明亮起來,像一條璀璨巨龍,靜靜臥在水面上。
樓船里燈火通明,儼然如剔透的瓊樓玉宇一般,有宮女內官提著燈籠,端著托盤從跳板上姍姍而過,宮燈于湖面的倒影似一顆嘎然劃過蒼穹的流星,風吹來,便碎成粼粼星子,在波浪尖上璀璨地直瀉了下去。
此時,堤岸上同樣有無數點星光散開去,仿似是湖里的星子躍到了岸上,便也蜿蜒成一條璀璨的長龍,她知道,那是往來蹕道傳訊禁軍,駕馳著駿馬,馬蹄聲在曠野靜夜中听得格外分明。
同樣分明的,還有千湄的聲音帶著嗔怪在她耳後響起,這才方發現,這一日的時間,她竟是醉在了艙窗外的景致里。
而這醉,不過是外人瞧到的,實際是,她的心緒紛擾到沒有辦法靜下來,唯有望著外面,才能讓自個少許的轉移些注意力。
「娘娘,您對著艙窗外看了這麼久,若是要賞風景,上前面的甲板上去不是更好?娘娘的玉體,太醫說了,見點風也無礙的。」
往前面的甲板上去,自是會看到皇貴妃的樓船,只這一日,听著有絲竹樂聲傳來,想是皇貴妃伴著皇上在前面的樓船上賞舞。
越是艱險的前路,西陵夙就越會粉飾太平,這點,她早就曉得。
可,如今的粉飾太平,不用誰再陪誰演戲,也不用擔心人戲部分,迷了眼,失了心。
他有著那一人陪,無論怎樣,都是帶著真意的。
縱然,他和她之間明顯有著罅隙,因為,畢竟是西陵夙帶兵滅了錦國,雖,這只是奉了先帝的旨意。
她能瞧出奕翾隱含的恨意,但,再怎樣恨,不也成了西陵夙的皇貴妃?
終究是有愛的吧。
而她呢?
曾經最奢侈的願望,無非是想要一個他的孩子,只是,隨著時過境遷,這個願望,不僅奢侈,也變得不切實際起來。
「娘娘,奴婢和您說話呢。」千湄見她仍在出神,不由略加大了嗓音,喚了一句。
相處時間長了,在蒹葭跟前,千湄倒沒有很多顧忌起來。
「呃,傳膳罷。」她回過神,吩咐出這句話。
「娘娘,您真在自個艙船上用膳?」千湄眉心擰了起來,本來還指望娘娘能到膳船上去,指不定,皇上瞧見了,也會留娘娘一同用膳。
是的,這艘船隊,在西陵夙和皇貴妃的船間,另牽了一艘膳船,帝王用膳,哪怕是行在水路,都有單獨的艙船,可見優渥尊崇。
「不必了,本宮有些暈船,怕水。」她淡淡說出這句話,放下綃紗簾幕,絲軟的綃紗從指間滑過,愈襯得指尖冰涼一片。
「是。」千湄知道這不過是個借口,還是讓玲瓏去傳了膳點來。瞧著風漸大,想了想,還是稍關上了點窗。
甲板縱然也風大,可,至少那風吹得還有點意義。
現在,卻是沒有必要再讓娘娘著涼了。
「噯——」蒹葭輕喚了一聲,「再替本宮暖一壺酒來。」
「娘娘要喝酒?」玲瓏率直地問道,難得出宮,她本是山野間的女子,這一日,蒹葭又摒退了她們不必伺候,自在艙船的轉角,避過眾人,偷偷嬉水,眼見著上燈,才回了艙船內,小臉紅撲撲地,沒反應過來,就不顧規矩,月兌口問道。
「嗯,突然想喝一些酒,問下膳房有沒有性溫點的。」蒹葭不以為然玲瓏的失禮。
玲瓏應聲下去,不一會,便有小宮女奉來晚膳,並一壺酒︰
「這是宮闈的特釀,梨花白。听司膳說,最是溫和的。」
玲瓏輕快地在一旁張羅著膳點,千湄瞧了今日的膳點倒是獨特,不由問︰
「這碟是什麼?」
「啊,這啊,是司膳特意給娘娘做的呢,說是先用溫水漂洗干淨新鮮的白菊花瓣,然後瀝淨,再配上這些特制的雞湯,味道又好,用後,還能清心去秋燥呢。」
「呵,偏是花如今也能用來做菜式了。娘娘,既然是司膳的心意,您先嘗一下這個罷。」千湄執起銀筷,試毒後,替蒹葭布在碟內。
「你們也都下去用膳吧,不必伺候本宮。」
「娘娘是想對著這湖景獨酹?」千湄收了銀筷,問。
「嗯。」蒹葭頷首。
千湄眉心又擰了一下,耳听得前面的艙船開始敲起了鑼鼓,想是皇上今晚確是在皇貴妃的艙船上用晚膳了。
幸好,娘娘沒去膳船,否則,也是添堵,不過眼下,估計娘娘心里也不見得好受,畢竟,以往在宮里,蘭陵宮離曼殊宮有些距離,不至于像如今這般,親耳听著別人的恩愛罷。
既如此,自然不希望她們這些宮女陪著,看著。
「那奴婢先告退了。」千湄福身,一扯仿似猶在發愣的玲瓏,出得艙船。
蒹葭唇邊浮出一朵笑靨,終是入秋了,荷花開盡,換上這素白的菊花,執起一片菊花瓣,蘸上湯料,卻是味道清新又可口的。只是,抵不上梨花白的醇厚,甫入口,在醇厚之外,能品到梨花的清冽之香,縈繞在唇齒,全然不似一般的酒味沖人。
她淺斟慢飲,听著鑼鼓漸響後,嘎然停止,接著是女子的聲音響起,儼然是一出好戲開台,那唱腔迂回三折,听起來,倒是不錯,只是,皆是台上的戲說罷了。
她不想喝醉,因為醉了其實並不能真正讓自己舒服,反而會在醒來後,頭疼的厲害,很奇怪,記憶里,她沒有醉酒的經歷,卻是知道醉酒後的難受。
或許,這些是白露公主奕茗的記憶吧,呵,她竟也開始以為,她就是奕茗了,那個只在畫像里見過,容貌似她的女子。
不知覺,一壺酒飲下半壺,再怎樣,她都不能喝了,不然恐怕真的會醉,耳邊那唱戲的聲音仿似也漸停了,萬籟俱靜,只從艙窗的縫隙瞧出去,湖水泛起粼粼波光,照得人眼楮有些暈眩。
快醉了吧?
她起身,寬大的水袖垂墜在地,有些腳步不穩地朝樓上走去。
樓上是寢室,她想現在喝到有幾分薄醉,睡下去才是最舒服的,當然她沒有喚千湄她們進來伺候,否則,洗漱一下,恐怕,這幾分薄醉便是要醒了。
而她喜歡薄醉微涼的感覺。
扶著樓梯欄桿,那雕刻著精美花紋的檀木擱在手心,她一步一步走得極其小心,可,沒曾想,待走到了最上面的一階,她發現垂落的綬帶纏住了裙裾,她不由松開扶住欄桿的手,去提那綬帶,只是,這一提,綬帶倒是被提了出來,她的重心卻不穩,向後一個踉蹌,眼見著要滾落樓梯。
縱這樓梯不過十來層,可這樣滾下去,滋味也不會好受。
但,不是她不想,就可以不跌落的,然而,這一跌,沒有如期而至的疼痛,反是墜入溫軟的懷里。
廣袖灑開,那鎏金的天水碧的錦緞後,隱現的是淡藍的袍袖。
而梨花白醇香後,隱含的是幽幽的龍涎香。
是他——
不用回轉螓首,她知是他。
也唯有他是無須通稟就能進入,並且還能讓候在門外的千湄、玲瓏不會出任何聲音。
只是,他竟從皇貴妃那過來,是出乎她意料的。
或許,在奕翾被冊為皇貴妃那日之前,她就開始適應起被冷淡的日子,所以,今日,他過來,倒讓她有些無措。
無措中,突然很想就這樣嬌柔無力地倚在他的懷里,而不是每回都淡然鎮靜地不示弱。
但,可以嗎?
心緒千轉,她能覺到他的平靜呼吸聲在她頭頂傳來,平靜得反襯出她的不平靜來。
她的心跳得太快,這份快,不知是醉意使然,還是剛才差點跌落樓梯使然。
不過,都不重要了,她深深吸進一口氣,只讓砰然的心平復下來。
他沒有說話,扶著她上到最後一層台階,上面,是她的寢室,紗幔層層的懸掛著,正中,靠著偌大艙船位置,是綺羅鋪就的軟榻。
縱不在宮中,縱不是盛寵,一應的布置仍是精致的。
依舊是沉默,但,總有人要打破這個沉默吧。無疑,這個人該是她。
稍欠身,才要回轉,卻听到他在她的頭頂,語音沉沉地響起︰
「怎麼喝了這麼多酒?」
「回皇上的話,臣妾畏寒,想用酒驅下寒意。」她按著規矩答話,值得慶幸的是,因著薄醉,她的話語還是清晰的。
他的手隨著她這一語,下意識的穿過她縴細的腰際,握住她的素手,即便喝了這麼些酒,她的手還是涼的,正是這雙冰冷的小手,在行宮,他突染風寒的那夜,陪了他一夜罷。
那一夜,他起初是睡得極不安穩,直到這雙冰冷的手無數次從他額際撫過,才慢慢讓他平靜下來。
只是,後來,他卻仍平靜了太久,一直平靜到如今,或者該說,三年前,他的心就開始平靜得再難起波瀾。
「嗯。」他淡漠地應了一聲,這樣的他,是疏離的。
其實,她和他現在的姿勢是溫暖的,看上去,似她倚在他的懷里,而他的手與她的交握,沒有關闔的二層艙窗外,是一籠明月,在湖面灑滿清輝。
可,再怎樣溫暖的姿勢,隨著船猛然一個顛簸,終是要分開,她借著這顛簸,恰到好處地抽回她的手,從他的懷里欠身出來,微笑︰
「好像起風了呢。」
風,在這一日,一直都是有的,只是,入了夜,漸大了起來。
而誰的情愫,其實也一直都在那,只是,借了這夜色,也漸漸映現出來罷了。
她蓮足輕移,行到艙船旁,這樣的舉止,在帝君跟前,無疑是失禮的,但,她怕再多一刻停留在他懷里,有些東西,就無法再掩飾自然。
哪怕她不想離開,可,有時候,並不是她不願不想,事情就不會發生的。
因著剛剛的一旋,她的發髻有些許的松開,散開的青絲被風吹開,添了幾許迷離,而這風也將她寬大的袍袖鼓起,她只站在偌大的艙窗前,就著月華的輝映,周身便籠了一身晶瑩的光澤,船在此時,被漸大的風卷著浪頭,顛得又是一個晃動,她整個人便似要歸去一樣的飄逸。
她不敢再回眸去瞧他。
他卻行到她的身後,修長的手將那艙窗關攏,也隔去外面的景致。
「既然畏寒,怎麼還站在風口處?」
這句話帶著關切的味道,算起來,他很少對她說這般話,更多的時候,她以為握住了些許溫暖,卻總是被他接下來薄涼的話意驅散。
所以,這一次,她不會自以為又握住什麼溫暖。
源于,她的心跡早在那一日便不經意地表露分明了,而他的心意,她總是看不透,也怕去看透。
「方才喝了些許酒,現在不覺得冷了。」她依然笑著,卻不得不回身朝向他,「皇上,可要臣妾吩咐千湄上點宵夜?」
這句話是宮里的套話,眼下在有些尷尬的環境說出來,倒也不錯。
「不必,朕才從皇貴妃那用過晚膳,不想再用其他的了。」
「是。」她恭謹地說出這句話,只低下臉,瞧著他淡藍的袍子下,那繡著的雲紋。
這句套話,被她說得倒是有些無趣了。
「朕想听你**。」他突然說出這句,她有些愕然,他想听她**?
「皇上想听哪支?」她回身,從一旁的掛柱上,取下那支碧玉簫,那日火山岩漿爆發,千湄在危急的時刻,竟還記著她的東西,倒是一件不落地給帶回了宮。
這丫頭看上去大大咧咧,碎碎嘴,其實,人卻是細心的。
而她,是這次啟程前,千湄才問起,是否要帶這支碧玉簫,路上也好有個解悶的東西,她方看到,碧玉簫一直掛在殿內的一角,她卻是沒有再去拿過。
是故意忽略什麼嗎?
「就失心吧。」他說出這兩個字。
‘失心’?
好,‘失心’,或許只有失了心,才能忘去情,這樣,心才不會疼,不會冷。
她的手撫過碧玉簫,湊到櫻唇邊,卻並沒有坐下,只是步子一個輕旋,那寬大的廣袖似花一樣的旋開,起舞弄簫音,何似與君共。
只這曼妙舞姿,只這無雙的簫音,能落入誰的心,進了誰的心呢?
她不知道,可,就著那薄醉的酒意,她卻是想這樣邊舞邊吹,固然,這樣的難度很高,因為氣息不穩,簫音就會偏移,但,若醞了心意在里面,渾然忘卻這些牽絆,終是成全了這一支‘失心’。
簫音迭高,舞旋碧影。
曲驟,舞盡,終有期。
唯有那纏繞在心底的情愫,無期續。
當最後一個音律吹完,她收簫,原地二十個旋轉,只願,旋後,人便能醉去,可,越轉,一些關于她和他之間的過往就愈漸清晰的浮現上來,一片一片的聚攏拼合,原來,感情的萌芽,縱並非在一朝一夕之間,可蓄積起來,卻真真讓人難舍。
然,再不舍,又能如何?
洛川之行,對她意味的是什麼,她即便信他,卻對那觴帝是無法去信的。
或者,更不能信的,是自個!
「很美。」
他的聲音低低地響起在突然又變得寂靜的室內,她抬起眼,卻是明媚一笑︰
「皇上,以後會永遠記得嗎?」
這種話,若擱從前,她斷然是不會問的,只是,隨著離洛川越來越近,她想在某些時候,由著自個的性子。
他的鳳眸里蘊著最璀璨的光芒,隨著她的這一問,那些璀璨的光芒深處,仿似有她的身姿存在,她很想去看清,那光芒深處,是否真的有她,可,卻又怕去瞧。
只別過臉去,借此將碧玉簫懸于原來的地方︰
「不管怎樣,臣妾希望皇上能記得今晚這一曲簫舞,這支簫舞是臣妾為皇上跳的,也只有皇上一人能賞到。」
把想說的說出來,心里忽然就很明朗,再沒有一點的淤堵,哪怕,船還是不時搖晃得厲害,都不再讓她的心漂浮無倚。
「你為朕做過的每一件事,朕都會記得。」他說出這句話,明黃的龍靴緩緩上前,他的心底,翻騰得一如艙船外的波浪。
他怎麼會不記得呢?
他風寒那日,她守了他一夜,其後又做的那個冰套。
她明明瞧出些他和太後間關系,卻又寧願去做那犧牲。怕只是不想讓他日後悔恨。
溫蓮山岩漿爆發時,她緊隨著他,用她嬌小的身子為他盡可能多的擋去飛石催砸。
到後來,靈堂之上,那三尺劍刃或許隔開的不止她的頸,還有,他的心。
是以,明明知道隆王和她沒有什麼,在听到宮里四起的訛傳時,仍仿似鋒芒刺心一樣的難耐。
而她若即若離,淡然從容的樣子,分明是讓彼時的他更加沒法保持淡定。
及至,翔王雨中擁吻住她,及至,她在翔王的逼問前,竟說出‘愛’那個字。
這些種種,他怎會不記得?
或許,從魑魅山開始,有些東西,就注定長久地會滲入彼此的心扉中,再難以拋卻。
縱是這錦繡江山如畫,都難以抵過她的一顰一笑罷。
其實,于他來說,從幼年皇上寵溺的皇子,到獨當一面的皓王,乃至現在的元恆帝,這些過往,對他來說,不過是一條殘忍的河流,看似波光粼粼的燦爛表面,卻僅是掩去底下的碎石嶙峋,那些尖銳的往事,冷血堅硬,可,總有不期而然的溫軟一刻,一如現在,她盈盈地跳完這支舞,說出這樣簡單卻讓他動容的話。
這種溫軟,帶著他曾經期盼的幸福,曾經,他那樣在意,灑盡熱血,卻終是得不到的幸福。
以為,永不會再來了。
可,此刻,這種幸福,卻又是不期而至。
然,或許——
「皇上記得就好。」她展顏一笑,回身,「天色不早了,皇上該安置了,臣妾就不叨擾皇上了。」
她只把這說成‘叨擾’,其間的酸澀,唯有自品。
「今晚,朕歇在這。」他淡淡說出這一語。
她怔了一怔,才道︰
「是。」
這才喚了千湄、玲瓏進來伺候洗漱,千湄笑得很眉眼彎彎,她本是伺候西陵夙的宮女,對西陵夙的喜好自然清楚,很快便伺候完西陵夙洗漱,抬眼卻瞧見,蒹葭只著了一襲素白的寢裙,由玲瓏扶著從寢室另外一側洗漱完了走出來。
她不由皺了下眉,眼神示意玲瓏扶主子再去換一件,伺候西陵夙多年,自然清楚當年的蘇佳月就憑借著每晚鮮艷的打扮,比郝憐更得西陵夙的青睞。
只是,玲瓏沒有看懂她的眼神示意,倒是西陵夙開了口︰
「都退下罷。」
「是。」千湄只得躬身應命,走下樓梯時,不忘沒好氣地瞪了玲瓏一眼,玲瓏自然更是模不著頭腦。畢竟,蒹葭的洗漱都是親力親為,從來都不需她伺候,她只陪在一旁,沒曾想,這也會招來千湄的不悅嗎?
蒹葭見西陵夙摒退宮女,只轉身,在香爐里攏了些許的蘇合香,這是寧神的香,也是西陵夙的殿宇內除了龍涎香之外,慣會攏的香。
其實,她一開始並不喜歡這種香料,一個人的心緒倘若本就十分寧靜,再聞這種香,便是會讓心如死灰一樣的寂然。
只是,這是他常用的香,她學著習慣了。
攏上香料,她轉身,行到西陵夙跟前,照先前伺候他時一樣,素手抬起,解開那雲紋的盤扣,一顆一顆地解開,褪去外袍,她並不再解開中衣,畢竟,現在的天氣涼了︰
「皇上,請安置。」
說出這句話,在西陵夙轉身,欲待牽她的手時,她的手卻抬了起來,和他的指尖錯過的同時,她輕輕一拉寢裙上的帶子,那素白的寢裙便委落到地上,而她瑩白無暇的**就這般呈現在了他的眼前。
她披散的長發,烏黑的垂落在白皙的胸前,更添了幾分誘惑的味道,可這一次,她並沒有向從前那樣主動承歡,只是,站在那,抬起翦水秋眸,凝向西陵夙︰
「臣妾——」
深深吸進一口氣,她咬了一下櫻唇,雙手有些拘束地放在修長的腿側,方道︰
「想成為皇上真正的女人。」
雖然,這句話,在帝宮,其實只是稀松平常的一句話,對她來說,確是要蓄積多少的勇氣才能說出口。
因為,她畢竟並非是主動的性子,以往的主動,基于演戲,倒是能收放自如,可這一刻,卻不是演戲。
此去洛州,前途未卜。
她不明白帝王的乾坤,只知道,她完完整整的身子,希冀能交給最早讓她心動的男子,而不是一並作為某種籌碼,獻了出去。
雖然,他讓她信他,但,她怕,到最後,她不信的人,只會是自個。
隱隱的,隨著洛州的接近,心里,愈發的不安。
只是,說出這句話,不安的心,卻歸于一片靜謐。
靜謐中,她能听到彼此的呼吸聲是那麼明顯,可,他沒有說話,只是,眸光或許凝著她,或許沒有。
她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繼續站著,還是主動上前,在這一刻,她甚至希望艙船能再次顛簸起來,這樣,讓她借著顛簸,有理由上前。
可,這一刻,在經歷了方才的屢次大風後,船艙倒是平穩的。
她覺到身子微微有些發冷時,他終是朝她走近,她鼓足勇氣,再次抬起眼楮,望進他瀲灩的鳳眸,在那里,她清晰地看到,只有她一人……
作者題外話︰今兒個是雪某人的生日哇,連續兩年生日,我都悲催地在架上度過,今年的生日快樂祝福會不會比去年更多呢?嘿嘿。
那,偶生日,讓你們許個願,你們想不想更新時間換一下,譬如說,放到每天上午十點呢?如果都想換到十點,那麼,就從周一開始實行哇。大家就中午看,免得熬夜,都熬成了灰姑娘,弄得我很後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