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發生,只在電閃火石地一剎那。
沒有任何思考的機會,全是出于本能。
是心蠱都無法淡去的本能。
火炮落地炸開,絢麗無比,而被撕開的四肢殘骸,成為對這場意外自爆的祭奠。
原來,絕世的火炮,配上最佳的火藥,所能得到的,是無比的威力,也是將機能發揮到極致時,不堪重負的自爆。
自爆的威力當然是劇烈的,那些稍遠處避閃不及的士兵紛紛被波及,而蒹葭也在此時,才想起,西陵夙在密道中鄭重其事給她披上的那件看似輕薄,實際貴重的軟甲,但顯然,此刻,或者說,在她于艙底醒來時,那件軟甲已然不在她的身上。
這份才想起,是不期然的,還是故意不去想的呢?只是,再怎樣,總歸,會鑽進她的思緒里,關于,他的一點一滴。
其實,不管有沒有那件軟甲,這般巨大的爆炸,焉能有完卵呢?
只是,被波及的竟然反是那些距離稍遠的士兵,那些四肢殘骸中,卻是沒有包括她的,也不包括和她一樣,距離爆炸很近的士兵。
回神間,方察覺,她的身子被他緊緊擁住,電光火石的瞬間,是一道白光的籠起,接著,她和他安然地墜落在山坡的一隅。
白光,是的,白光。
蒹葭的眼底拂過的,是震驚,旋即,在落地的剎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愫。
這道白光不止將她和他罩在當中,也將靠近他們的大部分人都罩在了里面。
她的手下意識地扶上他的手腕,卻被他很快地掙離,她能握到的,不過是一手空氣,可,在那之前,她的指尖分明是觸到了什麼。
也正因觸到什麼,她眼底復雜情愫清晰地落進他的眸底,蕭楠的聲音響起時,帶著焦灼,更帶著慍怒︰
「你過來做甚麼?!」
「根本沒有天威火炮,那張設計的圖紙,是失敗的!」她必須要說些什麼,方能轉移自個的注意力。
因為,她怕這份注意力再膠著的話,會讓她沒有辦法控制住自個的心緒。
蕭楠,她的師父,竟然——
「呵呵,失敗?與其說是失敗,還不如說是妹妹你偷換了圖紙,對啊,我怎麼忘記了,這圖紙,是經過妹妹手的呢。」奕翾的聲音在一旁響起,在彌漫著火藥硫磺的空氣里,她的臉色因剛剛火炮自炸帶來的威懾後果有些泛白,可,卻是不忘說出這一句話。
源于,這句話,若不說,眼前的情勢,對她來說是糟糕的——
今日一早,觴帝派人來請她過去,說是天威大炮調制完,請她一並鑒賞。
她知道,這鑒賞,帶著兩層含義。
第一層,是觴帝開始不放心,這火藥的改良是她獻的,是不是真有用途,唯有真正用了才能知道。而,國師口中所稱的坤兵,終是在昨晚度江,來到行宮的山下,當然,為了試驗火炮的威力,在陸地自然是比江水上,更見卓效,而觴兵佔據高地,坤兵于山下呈現包抄的態勢,場惡戰的地勢,雖成了試驗天威火炮的最佳契機,也成了萬一火炮失敗,觴兵反會陷于險境。
第二層,是最重要的一層,也是導致觴帝對她不信任的緣由所在,按著早先她和觴帝定下的協議,嶺南天塹附近的觴兵本該經由平洲,縮短路程,至多用十個時辰進入洛州,卻至今沒有抵達,眼見著,坤兵倒是兵臨山下,人數眾多,攻勢絲毫沒有受到長途跋涉的所困,攻勢迅猛。
這,顯然與她先前所說的背道而馳,是以,皇甫漠對她又怎會不心存芥蒂呢?
倘若,這天威火炮是一道她擺下的幌子,那麼,不啻,皇甫漠的處境將會從先前的主動變得被動,甚至于,兵敗洛州都是極有可能的。
一早名義上是請她鑒賞,實際的意味,她清楚。
眼下,縱使天威火炮先前氣勢雄偉,卻竟然自爆,若非國師那道白光,許是,觴帝就會被殃及,她深知其中的利害關系,眼見著國師對奕茗依舊在意,所以,何妨讓奕茗代她受這一疑呢?
畢竟,這火炮的圖紙確是經過奕茗的手來的,不是嗎?
此刻,不待奕茗啟唇,她復道︰
「咦,妹妹原來並沒有失明。呵呵,我的好妹妹,你究竟有多少是瞞著大家的呢?」
蒹葭沒有回答這挑撥的話語,蕭楠語音清冷地已然響起︰
「皇上,沒有人會傻到給出錯誤的圖紙,還不顧性命安全前來阻止,這只能說明天威火炮的圖紙所記,原本就是錯的,而這點,奕茗應該也是才知道的。眼下,沒有火炮的威懾,恐怕坤兵很快就會壓上,還請皇上快做定奪。」
他松開蒹葭的剎那,白光漸漸隱去,而蒹葭的目光始終追隨這白光,她的唇緊緊的抿起,指尖卻在顫抖。
她想說什麼,可,如今,或許,說什麼,都不是那麼必要了。心里,驀然洇出的感覺,是和難受,以及悲涼有關。
「傳令三軍,速速退到北山,從渡口分批過江,進入洛州城,再做定奪。」
這次的坤兵卻是繞開洛州,從洛州旁邊的渡口下江,等于繞開他先前派去駐守在洛州的暗哨。但,或許也是覺察到洛州城早有了變數。
而,現在,從北山強行突圍,路線並不短,當中,犧牲必是難免的。
「觴帝!」
奕翾復要說什麼,皇甫漠的目光只是淡漠地掠過她的︰
「奕翾應該不會計較,朕的士兵退至洛州吧?」
他的暗哨,雖大部分精力放在留意坤兵上,卻也沒有錯過奕翾麾下的兵卒。
奕翾那二十余萬不到的兵卒,除去少部分兵卒駐于海上的船只,大部分卻是秘密潛伏至洛州,估計,趁這兩日,觴、坤兩國交戰之際,洛州早趁亂被這部分兵力拿下。
所以,這一問,帶著試探,也隨著奕翾的唇角瑟瑟,證實了他的推測。
這個女子,絕不安分,野心亦實是很大。
也因此,他篤信,嶺南那邊,他的士兵未到,倒是和這女子沒有關系的。
她沒有必要在如今,仍依附兩面,這顯然是不明智,也是危險的。
源于,眼下,他哪怕兵力再少,若從兵力懸殊上看,與其被不知底細的坤兵擊破,不如往洛州拼個魚死網破,她的二十萬不到的兵力同樣將受到重創。
再則,倘是奕翾在嶺南天塹那擺了他一道,那絕不可能在今早還應約前來,她敢來,無疑只是為了證明,她的清白。
「我怎麼會介意呢,只是城內的糧草也捱不住幾日,皇上需早作定奪。」
皇甫漠沒有再說話,雖然耳邊火炮聲音不斷,但僅是掩護他們撤離的虛張聲勢。
從山路撤離無疑騎馬是最好的方式。
皇甫漠獨自駕馳一馬,奕翾的臉色有些失落,卻也牽過一馬,翻身躍上,蕭楠從士兵手里牽過一匹馬時,只翻身上了,對蒹葭道︰
「這里太不安全,你先隨我一起走罷。」
因著這不安全,她卻還是在擔心,這場戰役,會不會波及到洛州旁邊的城鎮,說到底,莫過是擔心著玲瓏一人,是否能安然把奕傲安頓在安全的地方。
因為,如今,既然,攻打皇甫漠的真是一撥坤兵,西陵夙的境地卻是好的。
雖然,她並不清楚,是誰統帥著這撥坤兵,但,必是效忠于西陵夙的,否則,這撥坤兵不會出現在這,而該是養精蓄銳地出現在另一處罷。
思緒甫轉,不管怎樣,這里于她,恰是並非久留之地。
亂戰之中,即便對方是坤國的士兵,她是坤國的欽聖夫人,誰又認得呢?
眼下,她清楚蕭楠讓她共乘一馬的用意,源于,她的師父,無論在什麼時刻,都會顧及著她的周全。
有什麼,比待在他身邊最安全的呢?
只要她不拒絕,其實,最能護她周全的男子,始終是他的師父,因為,那是沒有保留的護全。
她的手沒有覆到蕭楠遞給她的手上,反是自個抓住韁繩,跨騎上馬背,她本來是想坐于蕭楠的身後,未曾想到,才上馬,蕭楠已然翻身躍了下去,復繞到了她的身後。
倆人同乘,在目前的局勢下,儼然前面的位置是更為安全的。
他的手越過她的胳膊,牽住韁繩,輕輕一叱,那馬便疾馳在山間阡陌的甬道之上。
這些馬都是訓練有素的戰馬,對于馳騁崎嶇的山路自然也不在話下。
由于夜色濃重,若是燃了火把雖能照清前面的山路,無疑會暴露行蹤,但,倘不燃起火把,眼見得,反是添了危險重重。
于是,皇甫漠吩咐兵分四路,只有一路是實的,往洛北山渡口的方向,另外三路不過都是分散注意力的數名士兵。
當然,所點燃的火把都是差不多的,只是實的這一路,每隔幾人方燃一個火把,另外一路,則是士兵和士兵之間拉開差距,每個士兵手上都拿一個火把,如此遠遠地瞧去,巍峨的山間,有四條火光若隱若現。
對這樣的情形,坤兵的將領必定起疑,哪怕,會遣哨兵逐一排查,無形中,也拖延了坤兵主力接近的時間。
這樣的安排固然是好的,可,卻並非永是妥帖的。
當山上的火炮聲漸漸平靜下來,大部分人都明白,掩護離開的士兵恐怕早已被坤兵攻陷。
正因此,更是加快了他們逃離的速度。
但,火把的稀少,使得行軍變得並不是那麼容易,蒹葭在蕭楠的臂彎里,她的手也抓著一半馬韁,卻是猶豫著一件事,縱然蕭楠幾近將她圈在臂彎中,卻還是保持著一段距離,她看著他看似有力的手臂,雖然看上去沒有任何的異常,可,距離被蛟鯊襲擊,及至遇到海盜的殘害,卻不過數日的光景,他的身體又怎可能真的恢復如初呢?
眼下,不僅僅是沒有恢復如初,可能,情況反是變得更加糟糕。
她一直追逐著自以為想要的東西,卻總是忽略了身邊的人。
而忽略最深的,無疑正是她的師父,以往對她的好,她都在那一日,師父替觴帝提親後刻意忘卻,如今對她的好,她開始亦是視而不見的。
她對所有人都可以仁善,唯獨對她的師父,她始終帶著孩子的任性。
驕縱使然,抑或是,唯有在他跟前,她才由得自己喜怒哀樂無所保留呢?
這麼想時,隱隱听到他的胸膛內,有隱隱的哮喘聲,她的擔憂愈深,剛剛的白光,是不是真是密宗里的萬聖朝天呢?
如果是的話——
不,不會,密宗里記載的四樣,以前,她不過是隨意翻了一下,彼時頑劣天性的她怎會記得那麼清楚呢?
她用力搖了搖頭,閉上眼楮,不再去多想。
也在這時,奕翾駕馳著馬忽然滯後了一下,與蕭楠的馬並駕齊驅︰
「父皇在哪?」
奕茗從船里逃出來,她早已知曉,源于,在奕茗到來之前,她便接到手下稟報,說是那艘船內,不止奕茗不見了,連奕傲和關押著的西陵夙都一起遁逃,守船的士兵則悉數被迷昏。
由于奕傲的身份特殊,除了那艘船之外,她沒有讓其他船上的錦兵知道,她實是軟禁著奕傲,加上士兵發現時,人早逃出一段距離,沒有她的吩咐,自不敢擅自做出任何抉擇。所以,是帶著請示的性質來回她。而她早上走得匆忙,確實忘記交代這些兵卒,嚴加看管那三人,若有潛逃,不管用任何代價,都必須活著緝捕回來。
說起來,將這三人關押在一艘船上,是她的失策,可唯有關在一艘船上,那艘船她是加了重兵的,只是沒有想到,竟是被奕茗這般輕易,就利用玲瓏解了圍。
玲瓏能背叛一個主子,再背叛一個,不足為奇,至于那**本是她從奕茗的手札研習得來,早該想到,奕茗會反其道來用。
而奕茗將奕傲救出,不論出于一點情分,還是為了標榜孝道,且不去說,奕茗救西陵夙,原因許是有很多,但最直接的一點,就是眼下的情勢,明顯是西陵夙佔了上風,奕茗自是瞧得懂風向。至于奕茗不顧安危,過來示警,僅是出于不想國師有事吧。
是的,這幾日的點點滴滴,她瞧得出來,奕茗和國師之間的關系,恐是遠比觴帝要深厚許多。從觴帝對國師的器重程度可窺得,或許,觴帝千方百計要討回奕茗,也和國師有關,但,亦有可能,當初的逃婚未必是受傳聞的影響,而是和國師有關。
只是這一點,沒有人會擱明里去說。
方才,又因情勢突然大變,讓她措手不及之下,只顧著撇清自個的關系,沒有去深思其他。
她對奕茗的顧忌,讓她能想到的,只會是奕茗做此一步是否有什麼謀算,可,剛剛,不得不承認,奕茗的突然出現,為的,僅是天威火炮危險,是出乎她意料的。
然,此刻,轉念一想,奕茗為何能警示火炮危險,莫非,早在奕傲將圖紙秘密交給奕茗時,就意識到她在**,所以,才故意為之,讓她把這圖紙拿去,轉獻給皇甫漠,畢竟,藏了三年的東西,若在三年囚禁期獻上,沒有利用價值的奕傲,命或許就此不保,但,在如今的形式下獻上,假若這火炮真的是有著缺陷,那麼,無疑,將會導致觴兵的全軍覆滅,也可以一洗三年囚禁的恥辱。
不論奕傲是否想到,在觴、坤兩軍對壘時,她亦在現場,只單這獻上有隱患的火藥圖紙罪責,皇甫漠若活著,就必不會輕易饒過她。
若非奕茗知悉後,奔來示警,恐怕,她在剛剛就灰飛煙滅了。
父女的情分,竟似寡薄至此,
她確處處為著父皇著想,本來,再如何,只要待在船上,該是安全的,剛從山上撤退時,她已放了信號彈,讓船只迅速從海里繞到洛州附近的小城停泊著,再做打算。
只是,奕茗過來了,到處彌漫著戰火硝煙,奕傲和西陵夙又會去往哪里呢?
事到如今,不管父皇如何寡薄,她最擔心的,卻仍是父皇的安危,假若,西陵夙眼見著火炮的隱患,又瞧見火炮的威力,認定奕傲存心隱瞞,待奕茗離開後,挾持奕傲,回到坤兵的陣營中,那樣,對她來說,才是最難耐的。
思緒在此刻一片清明,卻是問出一句不清明的話來。
奕茗沒有再假裝失明,事到如今,沒有必要了︰
「我已妥善安頓好父皇。」
話語落,只換來奕翾的嗤笑︰
「安頓好,我看你不過是一再傷害父皇。為了國師,竟然將父皇留給西陵夙,奕茗啊奕茗,旁人不知的,還以為你痴情幾許,若是知道的呢?卻是看得清,你誰都在意,誰也都不在意。」
「我沒有把父皇留給西陵夙,這,你大可放心,我也不想和你再爭論,你從來就不喜歡我,讓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改觀,我知道,是太難的事,如今的情形危急,還請你省下力氣,多加保重。」
「呀,終是承認你記得一切了,不再裝什麼都不記得了?」奕翾冷冷地點出這句,大聲地復道,「危急?恐怕,你在這,情況才更加危急吧。既然救了坤帝,又出現在這,你的動機真讓人匪夷所思。」
她這一句是故意說給國師听,也是說給皇甫漠听。
可,哪怕說了,只見蕭楠雙腿一夾馬肚,驅使著坐騎,飛快地掠過她,朝皇甫漠馳去。
而,蒹葭僅是淡淡一笑,呵,奕翾,還真是不準備放過她,說出這樣的話,分明是讓蕭楠以為她別有所圖吧︰
「師父,我不和你們進城了,我是坤國的欽聖夫人,這個身份雖然不是所有士兵都識得,但,統領他們的總該識得的,若先前行宮的宮女在觴帝這,師父只需放了她們,有她們在,傳個音訊給坤兵,我會安然無恙的。」
不管這戰事會怎樣的演變,這一說,算是表明心志,亦是不想讓她的師父因著她,和觴帝起任何罅隙。
「你還想回去?」蕭楠問出這句話,語音低落,「到了現在,你都放不下?」
是的,她放不下的,唯有他——她的師父。
「我——」
可,顯然,他卻是第一次領會錯了。
「我不會勉強你,只是,我不希望你因著報復去做任何傷害到自己的事。人的心里存了報復的念頭,不會快樂,就像聖華公主一樣。」
她何曾想過去報復呢?
哪怕,先前是有過,可,也僅是先前罷了。
奕茗的手緊了一緊韁繩,終是下定決心,輕輕問出一句︰
「假如,我說我不回去了,是否,師父願意帶我回未晞谷呢?」
這句話,她分不清,有幾多真,有幾多虛,或許僅是場甘願的陪伴。
只是,她不確定,師父放不放得下國師之位。畢竟,如今師父的建樹,該是每位心有宏圖的男子所願意傾其一生追逐的目標,也是難以放下的地位罷。
「你——願意回未晞谷?」蕭楠的聲音放低,在這戰火硝煙的現在,她竟是願意和他回去?
她沒有再說話,只是點了一頭,在她的手試著去踫他的手腕時,他卻還是避開︰
「如果你願意,我會處理好這里的一切,帶你離開。」
「一言為定。」她說出這句話。
心下,終是在這一刻明白,回未晞谷不僅僅是甘願的相陪,更多的原因,只在于逃避。
逃的,避的,只是西陵夙。
而有些事,或許,待到遠離這一切,她才會去問蕭楠。
他,是懂她的。
在驟然加快的行軍,躲避身後的追兵中,他帶著她,經由北山下的渡口,乘上不知何時早圍過來的小船,分散開去,往洛州城行去。
奇怪的是,本該最危險的江面橫渡,卻沒有踫到任何的坤兵阻力,反是平安的抵達了洛州城。那些坤兵似乎忽然間,便停止了阻擊。
只在觴兵撤進洛州城後,才分批圍困于城外,呈現僵持的陣勢。
洛州城內,果然駐守著奕翾的士兵,原本城內的百姓官兵則被囚禁在先前的知府衙門。
厚重的城門在他們身後關闔,形式是緊張的。
源于,洛州畢竟隸屬于坤國,而,皇甫漠親隨的士兵,加上奕翾的士兵,中共三十余萬,在人數上,處在劣勢。
洛州城內的存糧並不多,眼下,已經克扣了百姓的糧食,來給抵達的大軍準備餐點,如此下去,也維持不了幾日。
唯一的倚靠是駐守在嶺南天塹的百萬大軍,可,卻是至今沒有按早前的部署抵達。
而自從前晚開始,派去那邊的士兵沒有一名回來,包括,放出去的信鴿,都有去無回。明顯,是有人從中隔斷所致,方才如此。
皇甫漠眉心蹙緊間,徑直步進一間,由士兵收拾干淨的本地富甲的宅邸,單獨召見了國師,卻不是奕翾。
蕭楠踱步到窗前,外面是秋的蕭瑟,也是如今局勢于他的蕭瑟︰
「國師,這一戰恐怕並不像想象中那般容易。國師不必再陪著朕,你出山做朕的國師這六年,幫朕把坤國料理得井然有序,如今,朕該放你歸山了。」
「皇上——」
「不必說了,朕意已定,帶著奕茗,回未晞谷去,朕不會告訴任何人未晞谷在哪,那里真的是一個適合歸隱的地方。朕給國師準備了駿馬,趁現在,觴兵沒有圍城,一會,國師就從側城門走。」
「皇上,所謂的奕茗身上有另外一半秘密,其實,根本是皇上杜撰的?」
當皇甫漠告訴他,關于天威火**紙的秘密恐怕一半是在奕茗的身上時,他是驚訝的。
他只知道,天威火炮的構造圖紙,奕傲早給了皇甫漠,可那火炮研制出來後,卻沒有想象中的威力。
其後,皇甫漠推測出,火藥必是專制的,對于這點,囚了三年,奕傲卻都是不肯說的。
所以,若說另外一半秘密在奕茗身上,亦是無可厚非,畢竟,奕茗該是奕傲最為重視,但在宮闈里最易被忽略的公主。
皇甫漠又稱,當日奕茗的逃婚,或許不過是奕傲的安排,為的就是在不能明面上拒絕時,不讓奕茗嫁入錦國,這樣,另一半秘密也就不會為其所知。
這些話,听上去都似是而非,畢竟,在後來,哪怕他找到了奕茗,這件事卻是沒有辦法知道的。
彼時,出于另一個原因,他沒有讓奕茗回到皇甫漠身邊,並且刻意瞞著皇甫漠,又借藥爐的丹藥即將煉成之際,離開了皇甫漠身邊四月之久。
而當歸降的隆王,在第一次朝見皇甫漠時,于御書房瞧到昔日他為奕茗畫的像時,卻是一怔,于是,皇甫漠方知道,奕茗如今成了西陵夙的欽聖夫人。
于是,再次提起了天威火炮的秘密,于是,有了這場看似的籌謀。
用三座城池,乃至洛州會晤,去換一名女子。看上去,攸關的,是女子背後的秘密。
實際呢?
怪不得,先前,皇甫漠曾說過,若要用折損他,去換取這一半的秘密,寧願不要。
原來,是皇甫漠的成全——他用借口離開觴國的數月,終是讓皇甫漠察覺出什麼後,選擇的成全。
而這七年來,他為觴國做的,其實根本不算多,因為大部分的精力,他始終是放在她的身上。
那些水利農工,商貿稅惠,沒有他,以皇甫漠的才智,都定是遲早會做出的,他所做的,真的不多。
除去最早替皇甫漠醫治好太後的病,為他平息宮闈的內亂,救下他一命之外,再沒有其他了。
「皇上,臣會離開,但在這之前,讓臣為皇上再做最後一件事,也算是不枉費皇上這七年的知遇。」
「不必了,眼下無論是誰,都去不了嶺南的天塹,這次是我太輕敵了,西陵夙遠比想象中可怕,他的可怕在于,他在看不清的時候,不會有任何動作,但一旦他看清,就是一擊即中的時刻。」
如今,和西陵夙的戰役即將一觸即發,到那時,漁翁得利的,卻是那野心越來越大的奕翾罷。
「皇上是為了臣涉險,所以這一次,就讓臣為皇上再做一次吧。況且,若臣要帶奕茗離開,總歸對西陵夙要有個交代,否則,恐怕他也不會死心,不是嗎?」
說到底,這一行,他是有著私心,他的私心,還是在于垂涎天威火炮另外半面秘密,雖然他知道,這和奕茗無關,是奕傲的蓄意隱瞞,卻還是利用奕茗去成全了這道部署,然後,是徹底地死心,所謂的秘密根本就是場失敗的產物︰
「國師——」
「皇上,城里的情況雖不容樂觀,但,依臣的推測,皇上的軍令根本沒有抵達嶺南的天塹,所以,那部分的士兵該仍在蓄勢待命。」
皇甫漠蹙眉,這個可能,他不是沒有猜測過,可,分明,先前是有軍報回來的,難道說,連那軍報都是有人故意為之?
若真是這樣,不啻是會讓他以為嶺南的百萬大軍都受挫,更加帶動了隨行觴兵的消極。
所以,要破這一個計法,十分簡單,只需讓天塹的士兵有所動作,那麼,這里的圍恐怕就會迎刃而解。
恰這一刻,有士兵奔來,語意匆匆︰
「啟稟皇上,被囚在知府衙門的民眾因為分糧不均,如今紛紛鬧著呢。」
「呃?」皇甫漠僅是揚了一下唇角。
「似是有人鼓動,說與其被囚死在這,或許還會被用作人質,不如拼死大家逃出去,城外就是——就是坤國的士兵。」士兵的稟報有些吞吐,畢竟,這後半句無疑是妄言。
「既然民眾不馴服,全部斬殺便是。」皇甫漠的語意極輕,極輕間,卻是透著血腥的殺戮。
「皇上,但是——」士兵卻是吞吞吐吐起來。
「說。」
「國師帶來的姑娘,眼下卻是在里面,試圖安撫這些民眾。」
剛剛抵達時,蕭楠只是把蒹葭安置在靠近這里的另一處宅邸,並且讓橙橘陪著她。
可,他卻是忘記了,他的這個徒弟,最愛做的一件事,就是多管閑事。
而他顯然方才沒有限制她的行動。
「讓臣來處理。」他說出這句話,轉身,隨那名士兵走出房去。
走不遠,便到了關押坤朝百姓的知府衙門。
蒹葭倒是拿了一方面巾遮去小臉,人卻是站到了衙門內。
那些坤國的官兵用繩子捆了,目前,倒是安穩得很,反是這群手無寸鐵的百姓,沖到她的跟前,氣勢洶洶。
此刻,她的聲音雖然沙啞,卻隔著身後守衛的觴兵,很是清晰地傳到蕭楠耳中︰
「你們現在沖出去,難道真的能抵得過這些訓練有素的士兵嗎?」
「不沖出去,難道在這等死?」
「是啊,沖出去,好歹總歸能有活的!」
底下的百姓顯然失去了控制,義憤填膺地紛紛叫囂著︰
「別擋在我們面前,滾開!」
蒹葭隨著繼續壓上來的百姓,並不往後退一步,連她旁邊橙橘的臉色都有些變化,她仍是站在那,嬌小的身子卻驟然籠出一種讓人敬畏的氣勢來︰
「我滾可以,外面等著你們的,絕對不會是一對一的廝殺,有的是火炮,火炮的威力有多大,不用我再描述一遍,只要開一炮,現在還叫囂的你們,就是血肉橫飛,那種痛,那種支離破碎,你們不如先想想,是不是捱得住的?其實,你們要的,不過是一點食物,不過是在兩軍對壘時,不被充作人質,這些,並不難得到。」
「不難得到?你給我們去爭取嗎?」
「你是什麼人,你能讓我們有吃,並且不讓我們做人質嗎?」
底下,那些人繼續說著,但語氣儼然不似剛才那般激進。
「我不能擔保,究竟能怎樣,但我會盡力去做,不管我是誰,我不希望你們一時沖動,去做出不理智的行為。如果你們信我,請先原地坐下,首先,我會試著去給大家先換多一些食物來。然後,你們再衡量我說話是否管用。」
她說完這句,轉身,仿似知道他在她身後,凝了一眼,卻沒有說話,他帶她朝外面走去。
他的臉隱藏在面具後,永遠看不真切他的神情,而她也唯有在那岩石上,方看清他的臉。
縱然,從沒有見過,可,第一次見到時,他的五官輪廓,卻仿似十分熟悉。原來,曾經那數載的朝夕相對,一言一行中,早描摹出他的樣子。
一如現在,她能想象出,他眉心微鎖的樣子,因為她方才看似任性的言行。
「我可以答應,兩軍對壘,不讓皇上將他們作為挾持的人質,但是,食物確實不多,如果給了他們,士兵就要捱餓,那樣的話,關系到士氣,皇上是不會應允的。」
「我知道。但,也請師父,在適當的時候,把里面那些坤國的宮人一並釋了。」
方才,越過那些百姓以及被捆官兵,在後面的房舍里,隱約能瞧到,關押著些許宮人,該是行宮里的幸存者。
一路帶這些宮人到這,無疑在撤退時,會是種拖累,然,兩軍對壘,留他們在那,也是危險的。這一舉,顯見是蕭楠宅心仁厚的緣故。
所以,哪怕她不求這件事,蕭楠亦會妥善處置,可,她卻是用這一求,抵過蕭楠總是默默的付出。
頓了一頓,她復道︰
「若在食物里,摻些其他東西呢,這總該可以吧。」
她清脆脆地說出這句話,走到外面,指了指旁邊的樹,雖是深秋的蕭瑟,這些樹因地處南方,卻也茂密依舊︰
「將這些樹葉摘下,九成樹葉攪合一成玉米面,上屜鍋里蒸,水一開就熟了,又快又簡單,卻是能哄飽肚皮,這樣,就能用一樣多的糧食,做出多些的食物來。」
「這是——」
「榆錢,這里靠近家鄉,以前,在家時看鄰家大嬸做過,我好奇,去嘗了,味道卻是不比尋常的飯面來得差。」
那處地方,是他給她的安排,那三年中,哪怕,他不常在她身邊,卻也是暗中,讓香芒照應著。
這些,是連銀魚、赤砂、橙橘都不知道的,自然,也不會傳到皇甫漠的耳中,只道白露公主死在了莫高窟上。
唯獨,有一次,奕傲病得很重,他親自去瞧,看著奕傲老淚縱痕的樣子,才說出了奕茗活著的事,也因此,竟是讓奕傲撐住了三年。
不管何時,他連她身邊人的周全都會下意識地去護著,何況她呢?
看著她提起榆錢做飯時,眸內閃耀著的光芒,這一刻,是美好的,若這樣一直下去,該有多好?
但,看上去,似乎離這樣的日子不會很遠,未晞谷,就在不久之前,她說,願意隨他回去,放下一切。
真好。
「真好——」竟是想著什麼就說了出來,什麼時候,他也會這麼失神。
「味道真的那麼好?」他有些訕訕地補了一句。
「讓廚房的士兵做了你嘗嘗不就知道了。」
「好。」他應得很快,帶著她再往前走了幾步,終是道,「茗,用完這頓,是否願意和我去一個地方,可能會比較危險,但相信我,我會護你周全。」
相信他——
曾幾何時,那個人也在她耳邊說過,信他。
相似話語,全然不相似的人說出時,卻依然一字一字仿似篆刻進心底一般,讓疼痛來得也措不及防。
心疼——原來,她還有心?
「你是我師父,你讓我做什麼都可以,不用談信這個字。」有些倔強地說出這句話,「只是,在這之前,師父答應我,讓觴帝今後不要再為難我的父皇,世上傳聞的天威火炮,雖然效力大,其實卻是有致命缺陷的,觴帝再執著下去,不論對誰,都沒有任何益處。」
「這次,只要皇上能平安回國,應該不會再執著于此。」蕭楠低聲道,其實,皇甫漠行這一役,起因是源于他,卻也見識了天威火炮的弊端。
所以,對皇甫漠來說,不會再愚到去第二次嘗試天威火炮。
只要這次的圍困解了,剩下來的,該是修養生息,繼續各自為政。
若撇開他不談,此次洛州會晤,眼見著,是算一次成功的會晤,畢竟促進了三年內,都不曾互通的商貿往來。
「那,一切都听師父的。」蒹葭輕輕說出這句話,「我只希望,兩國的這場戰火能夠平息。」
只要戰火平息,單憑著奕翾的兵力,自然野心無處施展,而依靠這些兵力,無論今後怎樣,總歸能有一隅安穩,那麼父皇的周全也就有了。
而洛州附近的城鎮就這麼多,奕翾要尋到父皇總是容易的。
她的將來怎樣,卻是遠離這一切,雖然,心下,念著父皇,可,奕翾對父皇的感情,並不比她少,她理該放寬心才是。
說完這句話,她跟著蕭楠往宅邸走去。
晚膳之前,皇甫漠單獨召見了她,過了半個時辰,她才回到宅邸。
晚上用的餐點是她說的榆錢飯,蕭楠吃得很用心,榆錢飯的滋味,既有飯的清香,也有榆錢的清新,味道自是好的。
而她只用了幾口,見蕭楠用得差不多了,終是放下筷子,窗外月色濃濃,又起了些許霧,這樣的天氣,卻是適合做一些事。
在明日或許會有的攻城前,做的事吧。
「不再多用點?」蕭楠見她起身,只問道。
「吃飽了呢。師父,我們早去吧。」
「好。」蕭楠用完最後一口,知道她是為了等他用完,刻意用得很慢,實際卻是沒有用多少的。
今晚的事辦完後,回未晞谷的沿途,應該能好好地讓她補子。
「師父,幫我把這個交給觴帝,讓他轉交奕翾。」
蕭楠接過那封信函,他唯一的徒弟果真和他是靈契相通的,知道此去,他便不會再帶她回來。
只是,即便不會帶她回來這里,他卻是希望,她能到更廣闊的地方去。
而未晞谷,只是她在記起一切後,平復傷口的暫時歸處罷了。
「我會交給觴帝,也會讓他不要為難奕翾。你的父皇,相信奕翾會好好照顧。」
「謝謝。」她輕聲。
本來這封信函親手交給奕翾是不錯的選擇,可,在這樣的時刻,見,或者不如不見。
反正,剛剛皇甫漠的召見,她也拜托他,安排好了一些事。這封信函,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一個時辰後,她站在府邸的院落中,看到從皇甫漠處回來的蕭楠,月華如水下,蕭楠取出隨身的碧玉簫,她竟是微微一驚的。
這碧玉簫,她是遺落在洛州行宮中,卻想不到,在戰火紛紛中,他竟還是沒有忘記。
他將簫放到唇邊,簫音響時,天際傳來撲稜稜的翅膀聲音,接著,是一只同體雪白的大雕從空中飛來,停在蕭楠的跟前。
對這只大白雕,她並不陌生,昔日在未晞谷時,它還不算大,想不到,七年過去,連白雕都長大了。
不止長大,當蕭楠輕巧巧地躍到白雕背上時,她意識到,這只白雕的神奇之處。
蕭楠朝她遞出手來,她的手放到蕭楠的手心,蕭楠微微收攏手心時,卻能覺到她下意識地抽離,只是,這一次,他不想放開她的手,只用力一拉,她翩然躍上雕背。
隨著一聲雕叫,白雕騰空飛起,載著她和他,朝平洲的方向飛去。
白雕飛得很高,而他和她本就有輕功傍身,縱然在雕背,負重也是不大的,所以白雕飛得很穩,很穩。
高高的夜空中,那月亮仿似都伸手可及一般,而底下,能看到,坤兵的帳篷一字排開,駐扎在洛州城外。
放哨的士兵看得到白雕飛過,可卻是不會想到雕背上還有人。
畢竟,這是不可思議的事。
但,正是不可思議,讓她和他在三柱香的功夫後,抵達了平洲的上空。
天塹那端,是烏壓壓的觴兵陣營,而在這端,平洲城牆上,站著的,是一個,她應該想到,卻沒有料到的人——
西陵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