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動作,是在她十歲之前,他常會做的,只是,如今,再次重做的時候,忽然發現,卻是不適合的。
現在的她,早已亭亭玉立,不是當年的女孩,而,他對她的一些感情,也終在十歲之後,默默的守護中,變了味道。
連觴帝都瞧出來,他這些微妙的變化。
他又怎會不知呢?
不過是刻意地回避,直到御龍池的底下,是第一次情愫的外泄,也自那以後,有些什麼再無法純粹,反是日漸濃郁起來。
一如現在,相伴了一年,這份情愫,濃郁到,讓他本來該絕望寥落的心,都有了期盼。
只是,再期盼,又如何呢?
奕茗瞧到他指尖的一滯,微微一笑,語音略輕,依舊悅耳動听︰
「師父,今晚徒弟親自下廚,不知師父是否賞臉呢?」
她原本沙啞的聲音,一年中,經師父的悉心調理,卻是大好了。
「你?」蕭楠的語音里有著不可置信,卻在尾音里,透出些許的喜悅來。
說來,她悄悄向香芒研習做菜,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只是,每每香芒對她的廚藝領悟總是報以莫奈何的搖頭。
雖然,他能想象到,那菜式的味道,可,她願意為他下廚,他又怎會不喜悅呢?
「好了啦,師父該做什麼做什麼去,我再勤能補拙一會,就給師父下廚。」她起身,推了蕭楠幾步,手觸到他的青衫,這具身體目前還是那般地鮮活。
可,接下來呢?
或者說——
她不敢再想下去,唯有繞到他的身後,方能將眼底的霧氣逼退。
本來,初到這時,她還沒有這般,只是,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她幾乎快要研讀完藏書閣里所有的醫書典冊,仍沒有任何進展的時候,才會在沒有人的地方,暫時容許自己的軟弱。
而現在,是這一年來,第一次,在人前,還是他的跟前,她做不到平靜處之。
蕭楠語音是含笑的︰
「好,好,好,我去做該做的事,晚上等你的下廚,不過,最好還是讓香芒幫一下你。」
「不用啦。」她故意用這種語調,方能掩去聲音的不自然。那些不自然,是和哽咽有關的。
而所幸蕭楠沒有回身,徑直朝楓葉林外走去。
風吹過,漫天的楓葉又開始飄落。
飄落的楓葉林中,不知何時走來一同樣著青衫,身形高大的女子,她的面容清秀,只是裝飾樸素,青絲披散下,沒有佩戴任何簪環飾物。
她叫香芒,從她出生的那日開始,就住在這未晞谷中,從來沒有出谷一步,她的父親便是前任未晞谷的主人,也是蕭楠的師父。
算起來,距離父親仙去,都已有二十多年了,如今的她,也早過了花樣的年華,可看上去,她和二八芳華的女子並沒有兩樣,除了眼底蘊了些許歲月留下的滄桑。
香芒徑直走到奕茗的跟前,步子落地是輕柔地,哪怕踏過遍地的楓葉,都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響,萎落于地的楓葉亦都完好如初。
「奕茗,還在翻這些醫典?」她緩緩坐在對過的石桌上,看著奕茗手里的典冊。
這大一年的時間,眼前的丫頭幾乎是把藏書閣里大部分的醫書都翻閱了,可,她卻是知道,未必能找到她要的東西。
只是,人往往要有希望,才能繼續坦然地活下去,若連希望都沒有了,剩下的,就僅是沮喪了。
所以,她並不阻她。
至少,在翻完醫書的這段時間內,還有個盼頭。
許是在這段時間內,她亦能發現奇跡,也未可知。
奕茗抬起清澈的眸子,凝了一眼對過的人︰
「是的,師叔,還在翻這些,誰叫以前沒用心學呢。」
說完這句,卻是有些欲言又止的落寞。
「不是你不用心學,是再用心,恐怕這里都沒有辦法找到你要的東西。」
只是,奇跡,終究是可求而難遇的。
「師叔——」奕茗聲音里的落寞再不可遏制地泄露出來。
時至今日,眼看著,剩下的醫書還有幾冊,就快要翻完,若等到翻完,卻發現,依舊沒有要的東西,那麼,或許,連沮喪都不會有,有的,僅是絕望。
而她,不想讓這樣純善的女子絕望。
也源于,在絕望前,再給予希望,應該是這樣純善的女子會選擇去做的。
縱然,在先前,這樣的希望,該是這名女子排斥的。
哪怕,曾經,她也排斥,可,總好比讓她眼睜睜地瞧著蕭楠去死要好吧。
「是在擔心你師父的身體吧。是啊,當日你自行廢去心蠱,本是不可能活下來的,是你師將心蠱的蠱毒度到自己的身上,才救了你,如今,雖然煉成了還生丹,可你師父卻在十日內,犯了忌諱,連續用了密宗里的度血心法和普光護體。即便有那還生丹,續的,也頂多是一年的命。」
香芒的話說得十分直接,事實也是如此。
奕茗的神色是痛苦的,當年,她真的不該去用什麼心蠱,源于,她總以為那心蠱用了,兩心就能長久,卻是忘記了,這種蠱極其霸道——是所有蠱中,只有用封蠱者的命才能破解的一種蠱。
而破解的法子,很簡單,將那封蠱的琉璃墜毀去,則不僅噬去的是雙方關于這段的記憶,同時便是蠱毒反噬施蠱人的性命。
她清楚地知道這份霸道,可彼時,她做不到不毀,也以為受了那一箭,自己終是會死,既然死,何必要留下這一切呢?
關于她和他一切,哪怕回憶,都像是個笑話。是她自己的一個笑話。
明明別人對她根本沒有情,卻可笑地用了心蠱,于是,那看似一點點的情意,都是心蠱的自欺欺人。
但,卻在她毀去心蠱的同時,反是虧欠了師父一條命——縱然蕭楠醫術高明,竭盡全力保下她的命,保命的代價,恰是他自己代她身中蠱毒。
這,亦是這三年間,香芒吩咐赤砂、橙橘、銀魚三人煉制還生丹的緣故。
還生丹顧名思義,便是能還原一切,包括生命。所以,這七年間,靠著還生丹一重一重的煉制,暫時續下了蕭楠的命。而在蕭楠度血給她時,那部分被蠱毒噬去的記憶,亦還了過來。
只是,和還生丹並列密宗的另外兩樣,度血和普光護體卻是將蕭楠的身子摧垮到了極致,連還生丹都僅能續一年的命,此後,哪怕再煉還生丹都無濟于事。
這些,本來,蕭楠應該是準備瞞住她,可,這,又怎瞞得過呢?
哪怕,她刻意不去想,那白光是否是普光護體,可,在彼時觸到蕭楠的脈搏時,卻終究察覺了,蕭楠五髒肺腑的損壞。
其後,在洛州,觴帝召見她時,除去一些事之外,更是觴帝拜托她,無論怎樣,好好陪著蕭楠。因為,蕭楠剩下的時間,許是已經不多了。
也在那時,她清楚了,這七年間,蕭楠為她做的一切。
哪怕不在她的身邊,已然默默的守護著她。
擔心她回錦宮後,由于生母不在的關系,過得或許會不如意,甚至願意答應觴帝三請出山,唯一的所求就是,讓觴帝許她一世的幸福。
包括,當她最終,還是輾轉入了坤宮,他都在那開始的數月中,不惜放下觴國的國務,悉心呵護著她。
這一切,哪怕觴帝不說,她都揣得了一二,只是觴帝說了,便更是證實。
如今,連觴帝都已然瞧出了蕭楠的時日無多,她即便願意相陪,又能陪蕭楠多久呢?
還生丹,能還的只是外在毒物的損噬,對內里的修復終究是無效的。
所以,她試圖從醫典里能查到些許的蛛絲馬跡,這些蛛絲馬跡拼湊起來,或許,會有一線的生機。
可是,隨著閣內的書冊逐一被她翻遍,心里也越來越失落。
其實,早該知道,若真有什麼法子,師叔香芒又怎會不記得呢?哪怕師父從來不願意細讀醫書,香芒師叔終日守著藏書閣,自然是熟諳閣內諸書的。
她仍執意這麼做,只是,存了一絲的僥幸,這絲僥幸,該是讓她覺得好過一些,而並不是眼睜睜地看著師父的身子慢慢衰竭下去,卻無能為力吧。
所以,既然香芒師叔這般提了,她何須隱藏呢?
「師叔,師父是為了我才這樣的,只要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我都希望能做點什麼。不然——」
「不然,你就會內疚,是不是?」香芒的聲音很是溫柔,一如她的人也溫柔得仿似那河流涓涓一般,「傻孩子,其實,世上萬物都是相生相克的,縱然經脈紊亂,五髒壞去,也未必是不可醫,只是頗費點力氣罷了,你在重看這些醫典的時候,我也在重看,卻是發現,密宗記載的其他法子,或許是能一試的,指不定,蕭楠的情況便能有所轉圜。但,你知道,一個人的心境如何,對身子的恢復,方是最關鍵的,我看得出來,蕭楠的心啊,始終有一樣東西是放不下,卻也是能讓他燃起斗志的。」
奕茗的手震了一下,香芒話里的意思,她是明白的。
畢竟,這一年,恁誰都瞧得出,蕭楠哪怕面容仍是隱在面具後,哪怕五髒六腑逐漸壞去,終是渾身洋溢出喜悅的氣息,這種氣息,其實不該在這樣一個體力明顯不支的人身上出現,可,出現的同時,只怕正是她回來未晞谷,甘願陪在他身旁的緣故。
縱不是沒有想過這一層,然,這時,她依舊害怕去听懂香芒的話。
因為,她始終沒有辦法勉強自己再去接受任何的感情,或者應該說,三年前的心蠱,耗盡了她所有關于感情的期待,三年後,哪怕心蠱最終解去,惟獨,那心卻是失了,再尋不回來。
心蠱,其實,有一個更貼切的名字,那便是失心蠱。
「奕茗,密宗記載的,一共是四樣,這第四樣就是雙修。」香芒緩緩提出這句話,看到奕茗的臉色,卻是一黯的。
雙修的意味是陰陽共融,互補平衡,達到一種新的境界,若陰陽相合的一方是百毒不侵的身體,則更事半功倍。
而她就是百毒不侵的身體,從五歲那年開始,師父就悉心把她調理成這種體制,當然,這也是成為師父弟子必走的一個步驟。
除去心蠱殘留的蠱毒,讓她對那人下的**沒有抗力外,她的身子抵得住世上最劇烈的毒藥。
如今,倒是變成雙修的一個基礎。
「師叔,我——」
她不是不知道雙修這種法子,但這種法子確是她避諱的。
說到底,她還是太自私了。
面對為她付出一切的師父,她還是自私到,對這種法子有著明顯的抵觸心理。
「好了,你不用急著回答我,哪怕這個法子不行,咱們總還是能想到其他的法子,這幾日,我會繼續研看醫書的。對了,今晚是你師父的生日,你隨我一起下廚去吧,你的廚藝,偷偷練了這麼久,也該展示一下了。」香芒洞悉一切般說出這句話,只徑直朝那廚房走去。
奕茗闔上醫書,卻能覺到,闔下的瞬間,仿似有什麼東西,很重很重地壓在她的心上,再是紓解不得。
這一日,雖然只是簡單的家常菜式,卻也耗費了足足兩個時辰才做完,她擅長做的是甜羹,其他的,也都是往日跟著香芒學的。
是的,未晞谷內人丁稀少,除了有專門守谷的童子外,沒有專職伺候的僕人,眾人的一切生活用度起居都是自食其力,如此一個遠離塵世的逍遙所在,這樣的日子,雖然並不閑適,不得不說,卻是愜意的。
菜式擺在毗鄰楓葉林的小溪旁,那是一條很清澈的小溪,在溪旁就地鋪上竹席,將菜肴放在竹席上,倒也是頗有情調。
只這份情調,總歸是有人賞的。
蕭楠顯然沒有想到,奕茗還會記著他的生日。
事實也是,在過去的數十載中,他從來不會刻意去過這個生日,都是谷里的弟子記得,加上香芒每年都會為他準備一碗壽面,簡單地去過。而這一晚,卻是奕茗為他準備了壽面。
用極細的面條和五顏六色的蔬菜絲炒在一起,再淋上特制的佐料,看上去是令人食指大動的。
這樣的美味菜式,配上的,還有小溪中漂浮的點點燭光,那些燭光原是用透明的荷花雕上點著的蠟燭,沿著洛溪放下去,因為小溪沒有起伏的告訴,便隨著風吹,蜿蜒地漂浮于溪水中,平添了幾分雅致。
這樣的夜色,這樣的布置,不需要再多的話語做為點綴,只靜靜地品著,就是一份感動。
溪水旁,只有奕茗陪著蕭楠,其他諸人都很有默契地在接過壽面時,紛紛借故離開。
奕茗並不因為獨處,有絲毫的扭捏。
扭捏是因為心里顧忌,才會放不開,而她的放不開,絕非是此刻。
現在,她巧笑嫣然地執起一白玉盞,盞里,是她特制的白露釀。
這種釀酒還是昔日在錦宮時學的,也是她彼時按照釀酒師的配方,隨意按自己喜好,用百花露水做的發酵,卻沒有想到,和梨花白一樣,入口醇厚,卻又不易醉,她由著性子,從此只叫這酒為白露釀。
然,在這之前,也僅有翔王,得了她一甕釀好的白露釀。
心下思緒蹁躚,其實,那一甕釀,是她特意給他釀的,沒有想到,卻是陰差陽錯,或者說,在那個時候,她就該瞧出,他的不上心。
如果早早瞧出了,是否就能不會那樣深陷呢?
神思間,那酒倒得竟是溢出了杯盞,覺到一滯時,他的手已然扶住酒壺,她驚覺回神,看到自己的失態︰
「呀,這杯子可真是小,才倒這麼點,就滿了。師父,這杯徒兒先敬你!」
她舉起酒盞,對向蕭楠。
蕭楠一飲而盡,才要再自斟一杯,她卻是阻了酒壺︰
「只能喝一杯,多喝會醉。」
其實,她是怕他的身子吃不消,雖然臉色可以隱在面具後看不到,然,他的身子日漸孱弱,是無須把脈,都瞧得出的。
「無礙,酒能活血,再多飲一杯。」他的手繞過她的,想要去執那酒壺,而她恰準備松開手,于是,他的指尖,和她的,在空氣中,終究是觸到了。
這一觸,她的手驟然一縮,手臂不小心踫到旁邊的杯盞,發出咯地一聲,倒顯出她的刻意避讓起來,不禁有些訕訕,轉眸瞧了湖里的燭光︰
「謝謝師父這個月,又讓橙橘送了東西給我父皇。」
這,雖然是她最後和觴帝相談時,唯一拜托觴帝的事。但,若非蕭楠的緣故,觴帝或許亦是不會應允的。
畢竟,那天威火炮的構造圖紙,不啻是奕傲借由她的手,還予觴帝囚其三年的報復,而這場報復,險些就要了觴帝的命。
她的父皇,始終還是沒有徹底消去戾氣,雖然讓她放下一切,可,自個還是沒有放得開。
不過,幸好觴帝對此,不多做計較,反是許了奕傲的安穩。
如今,奕傲該安度于觴國魚米之鄉的某處宅邸內,縱然,沒有奕翾的陪同,但這一年來,蕭楠已妥善安排奕傲的起居,每月,也都會派橙橘前去照應。
而一年前,雖看上去奕翾成了挑撥兩國關系的罪魁禍首,可,這實是最妥善的安排——
畢竟,奕翾的野心已然不可能讓坤、觴兩國相容,她能求的,只是不希望奕翾出事,奕傲傷懷罷了。
幸好,皇甫漠應允了她的所求,會將她的信函先交予奕翾,上面留有奕傲的去向,只要奕翾找到玲瓏,接走奕傲,即便,奕翾擔下這罪責,都不會傷及她分毫,反是藉此去了她的皇貴妃封號,解散兵力後,從此相伴奕傲,隨心地活著。
當然,讓西陵夙下旨廢黜,並不予追究,同樣是皇甫漠會去做的。
可,誰曾想到,奕翾竟率著那二十余萬不到的士兵拼死于海上殺出一條血路後不知所蹤,根本沒有顧及奕傲,違背了她最早的初衷。
只是,轉念想來,誰又能堅持初衷到最後呢?
深深吸進一口氣,神思間,蕭楠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你父皇如今很適應新的生活,不必擔心。」
「師父的安排總是好的。」她說出這句話,執起手里的杯盞,一飲而盡。
這酒的味道,真的越來越醇厚了,曾記得,她對翔王說過,這酒過五杯必定醉,其實,彼時不過是信口胡謅,這酒,即便能醉,醉的也不過是身體,至于人的心,若能醉了,該有多好呢?
「好了,讓我別喝,你也少喝幾杯,到時候,走不回房,我可背不動你。」
蕭楠將她的杯盞拿開,一句話逗得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小時候,她卻是走不動了,便習慣賴著他,讓他背,可,那個時候,她才多大呀,現在,即便是走不回去,她又怎會讓他來背她呢?
「才不會呢,不過才兩杯。」
她見他拿走杯盞,也不再去要,只站起身子,在楓葉林下,旋轉開來,轉啊轉,不知那風因著她旋轉吹得更大,還是,風帶動著她轉得越快,她飛快地旋轉著,卻是開心的。
就好像回到了那些無憂的歲月,若一切的煩惱都能這樣被轉掉,那該多好啊,一念起時,她下意識地越轉越快,當,開始眩暈起來的時候,她想放慢步子,可,一時間,卻是仍不能止住步子,直到,措不及防地轉入一個懷抱,縈繞著淡淡檀香的懷抱,她猛地一震,甫想縮開身子,那懷抱確再不似往日的虛浮,只緊緊地把她摑住,不容她的退卻。
「師…………」她想喚他的名字,卻是發現,他的臉忽然離她那麼近,面具背後的樣子她雖是看不透的,只知道,那目光在此刻必是灼烈地凝著她。
不,不!
她下意識地想躲避,只是,一時不知道該怎樣躲,一躲,思緒里,就有另一個身影,含著淡漠的笑意在看著她,難道,她躲是想躲到那里去嗎?
不,更不會!
如此一想,身子停住了躲避,只抬起眼楮,瞧向蕭楠,嘟囔︰
「師父,我沒事,你勒疼我了。」
這一語帶這幾分的俏皮,只想化去此刻,她和他之間的越來越濃的曖昧。
「茗……」他低喚她,聲音里帶著幾分的沙啞,這幾分的沙啞,只讓她的身子更加地僵硬起來。
想起,那日在御龍池底的情形,彼時,他吻了她。
可眼下,戴著面具,應該沒有問題的,她這麼想,笑得更加燦爛,也更加坦然︰
「師父,我還準備了甜羹,你坐會,我去拿過來。」
可,他不僅沒有放她離開,反是一下把她就勢壓在楓葉樹下。
這一壓,即便蘊了極輕的力氣,卻也是把楓葉樹震得更加落英紛紛。
楓葉鮮紅似血,稍稍一點兒動靜,便會翩然萎落,鋪就一地的絢麗。
也在這一刻,隔著面具,他凝定她,瞧得清楚她的心思,而他不會讓她擔心的情況發生,只一字一句,卻說得清楚明白︰
「茗,答應我,今後不管怎樣,都要像剛才那樣開心。」
這句話,用听上去極其稀松平常的語調說出,卻只讓她隱隱覺得蒙上了一層陰霾︰
「呃?」
一個單音節字,是她唯一能發出的聲音。
是的,唯一。
哪怕點頭或搖頭,在這一刻,突然也變得那麼難,或者說沒有意義。
「只要你好好的,我也就會很好。今日香芒對你說的,也都只當沒听過。」他的聲音壓低,卻是說出了這句話。
「師父……」他,竟都知道。
臉有些燙,因為香芒說的話,不啻是現在想起來,都讓她難耐的。
而他,竟是都知道了。
「可,你是為了我才——」
他的指尖在這一刻,忽然點在她的唇際︰
「我不會有事的,別忘記,你師父是無所不能的,只要你別讓我操心就行。這一年來,師父沒有阻止你研習醫書,實是希望你藉此在醫術上有所拓展,畢竟,以前的你,總是不肯定下心來,看這些東西,如今,因著對師父的孝心,倒讓你讀了進去,也不枉費我疼了你這麼多年。再過幾日,我就會閉關,待到出關的時候,你就知道,師父的話是真的。」
听著蕭楠徐徐說出這番話,尤其用了兩個字‘孝心’,倒是讓她的臉繼續暈紅起來。
先前的一切,都是她多想了。
哪怕那一次,他是她的師父,在水下,不過是度氣給她啊,她真的是太多想了,又自以為是了吧。
他是她的師父啊,對她的種種好,僅是師徒情誼。
「怎麼臉紅了?」
他的聲音很輕,卻一點一點地鑽進她的耳中,讓她的臉愈發燙起來,他的指尖點著,她側了下臉,語音卻還是含糊不清的︰
「酒喝多了,果然是會醉的哈……」
這個借口,其實有夠糟糕的,只是,糟糕,總比說實話要好。
「呵呵,你呀,不會喝酒,偏要學著別人去喝酒。不會做任何事,都不服輸要去做,到頭來,只是苦了自個……」他寵溺地說出這句,這一次,指尖終是從她的臉側移開。
這樣的日子,真好。
摒棄罅隙的日子,真好。
「再過半個月,是你十八歲的生辰了。這一次,想要什麼禮物呢?」他若有所思地問出這句話。
生辰?
其實,母親帶她到谷底時,已是重病纏身,而在那之前,她也隨母親過得流離失所,從來沒有過生辰。
所以,她的生辰,是在第一年,谷里的弟子替蕭楠過完生辰後,雖只是簡單的形式,她是羨慕的,浴室,當蕭楠問她的生辰時,她干脆說是半個月後,由此來的罷了。
這點,應該彼時蕭楠就察覺了,然,曾經在谷里的五年,每一年,他的生辰過後,她的生辰必是十分隆重的。
這點,即便那些弟子頗有微詞,可,畢竟,谷底的主人是他,再怎樣,她享受著他的寵溺。
因為她是他唯一的徒弟,其他的弟子卻都是香芒收的。
這一層的關系,使得,彼時的她,竟是有些年幼時特有的驕傲。
如今在他唇中,再次听到生辰二個字,不僅想起來,回了錦宮後,那麼多年,她過的,也是這個生辰罷了——十月十八日。
「好,這次生辰,我什麼都不要,只要師父快點好起來。」
沒有等到生辰就許出的願,是不是會不靈驗呢?
可,彼時,她卻是說了,源于,這亦是她唯一的心願。
她希望他好起來,這樣,她的心,就不會那麼難受。
沒有表情的面具凝著她,可,她卻是能看到他的唇邊浮起笑靨。
「你許的願,每一次都會實現……」他的聲音愈低,「待你生辰過後,師父就會閉關療養身子。」
是啊,過去五年,只要在他身邊,許的願,都是實現的。
因為,她許的,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事,譬如,一頓美食,譬如,一件好看的衣裳,林林種種,都是他能為她做到的。
可,如今呢?
她許出這個願,他還是像以往那般,允諾了她。
那麼,也就是說,一定會實現的。
她的心底愉悅了起來,而他的手卻是收回,不再保持方才那曖昧的姿勢。
這一晚,當蕭楠的生辰宴結束時,她是開心地由橙橘陪著朝自己的竹屋走去。
而他雖是朝他的屋子行去,卻在竹屋前,看到那同樣青色的身影,是香芒。
她站在那,待到他走近時,方緩緩回過臉來,她的臉上,有些斑駁的陰影,那是竹葉落下的陰影,也是烏雲蔽月使然。
「我想,我們需要談一下。」香芒說出這句話,雙手反抱住自己的臂膀。
「難道,你以為,所謂的雙修是可行的法子?」蕭楠徑直朝竹屋走去,那竹屋里已點燃燭火,他是不喜歡黑暗的人,哪怕,他的面容習慣隱藏在面具後面。
但,那是因為成為未晞谷谷主必然的選擇。
「除了這,我想不到,還有其他法子,或者,我找不到更好的法子。」
「呵呵,你想不到,不代表這世上真的沒有。不管如何,她是我的徒弟,我不可能和她去做所謂的雙修。」
「是不可能,還是你不舍得呢?」香芒逼近他一步,她素來淡漠的臉上,此刻,連唇部都在瑟瑟發抖,「因為,雙修到最後,極有可能,度去她所有的精元,那麼,她的命也就沒了。」
蕭楠的指尖拂過那柱子上懸掛的碧玉簫︰
「既然你都知道,就該清楚,我不會容忍任何人再去她跟前提這件事。」
「可,我不要再看著失去你!」香芒說出這句,一顆淚掉落了下來,「我願意做你的雙修……」
這句話,說出來,要蘊積多少的勇氣。她不知道,只知道,她不想再一次經歷最親人的痛苦。
她的父親,上任谷主,就是死在經脈錯亂,五髒俱壞之下。
如果蕭楠也去了,那,她守著這個未晞谷還有什麼意義呢?
「香芒,我說過,我不會使用任何雙修的法子。我有點累,想歇息了。半個月後,替她過完生辰,我會閉關,你到時候替我守關,有些事,到那時,我們再談。」
香芒閉上眼楮,她的牙齒因為抑制,發出咯咯的聲音,但,她深諳蕭楠的脾氣,若他不願的事,即便再怎樣,他都不會改變的。
可,誰說,沒有辦法呢?
半個月後,是奕茗的生辰,在生辰的時候,僅要加把助力,這個法子,由不得蕭楠去拒絕的。
※※※※※《失心棄妃》※※※※※作者︰風宸雪※※※※※
坤國,帝都。
匆匆,距離洛州會晤已過了一年。
這一年間,坤國的國力並沒有因此受到任何的折損,反是在帝君西陵夙的勵精圖治下,蒸蒸日上。
前朝,兄弟擯棄前嫌,群臣恭順,一切都是欣欣向榮的。
後宮,少了皇貴妃之後,亦算得上是雨露均沾,甚至于,比起先前來說,更稱得上‘均沾’二字。
是的,西陵夙幾乎每晚都會翻牌,後宮的妃嬪不多,這也使得每個月,每一位都能承上幾次的雨露。
也因著這均沾,西陵夙再沒有聖寵一人。
但,即便這樣,伺候帝君的海公公卻是瞧得出一些端倪來,譬如,每一晚的臨幸,不過半個時辰,帝君就會吩咐太監將娘娘馱走。
隨後,他吩咐宮女進去伺候時,每一次,都能讀得到帝君眼底,那一抹淡淡的惆悵。
雖然這抹淡淡的惆悵隱得很深,每回也都是須臾,便不見了。
可,他卻瞧得分明的。
這樣的敵帝君,是他不熟悉的,但,對于這位帝君,誰又能說熟悉呢?
只是,有些事,別人不清楚,他作為內侍省的總管,調配大內禁軍的人,卻是明白的。
秋初的菊花開滿御花園的時候,西陵夙在御書房,等來了海公公親自呈上的一封密函。
這封密函,等了這一年,終是到了他的手中。
卻並非是來自任何一位國君,只是他在離開嶺南時,抵返帝都時,吩咐他秘密行的事。
作為內侍省總管,除了保護皇上的周全外,也包括這類秘密的行事。
這一次,受命的是,尋訪一處叫未晞谷的地方,對這谷名,大部分人不會陌生,源于,歷任谷主都是蓋世的神醫。
每年,去尋這谷的人很多,但大多都是無功而返。
傳聞里,尋到這谷不僅需要毅力,更需要的是機緣。
而過了一年,海公公才不負所望,將未晞谷的位置繪成地圖呈給西陵夙,一並呈上的還有一道函文。
說是,下月的十八日,谷主將迎娶他唯一的徒弟為妻。
這在大部分人眼里有悖常倫的函文落在西陵夙的眼底,只讓西陵夙的手緊緊地攥住函文,稍稍用力,那函文,便碎了一地。
「皇上。」擅長察言觀色的海公公在旁輕聲喚了一句。
這一刻,從這位年輕的帝君眼底,他看到的是沒有再掩飾的慍怒。
「皇上,未晞谷雖然離坤國並不遠,但,地處在坤、觴的邊境,那處地方,不隸屬任何一國,原是昔日錦國被滅後,懸而未決的地方。」
錦國被滅後,大部分的城池自然都被坤國接管,唯獨未晞谷所在那一處,由于四面都是沼澤,自然坤國對此並不感興趣。也正因此,海公公即便用排除的法子能探知大概的方位,在沼澤里尋找,卻也是頗費了一番功夫。
由于不隸屬任何一國,貿然前往,許是不便的。
西陵夙听得懂海公公的意思,也知道,自己沒有掩飾的情緒,終是讓海公公洞悉了。
可,難道,他就這樣看著她去嫁給蕭楠嗎?
假如說,以前,他願意成全,但,這一次,他耗費心力去尋找未晞谷的前因,就是他不想做任何成全。
哪怕囚著她的人,囚不住她的心,他也要定了她!
只為了,在利用結束後,她寧願演一場生死的戲,那麼絕情心冷地棄離他。
而他呢?
可笑得不僅在日益深陷中,推翻所有的警醒,還做出那麼多為了她,將江山社稷置于不顧的抉擇!
不過,可笑,也只是一年前的西陵夙。
現在的他,斷然不會!
薄唇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他修長的指尖在看似不經意地在幾案旁置著的夜明珠上拂過︰
「海公公,吩咐下去,今年的秋狩如期進行,只是換一處獵場。」
「奴才明白。」海公公俯低身,果然——
※※※※※《失心棄妃》※※※※※作者︰風宸雪※※※※※
十月十八日,連續下了好多天的雨,一早倒是放了大晴。
奕茗早早地起身,今日的她,沒有上任何妝,氣色就十分地好,甫起身,橙橘端著衣物走了進來︰
「我來幫茗姑娘更衣。」
「好啊。」奕茗開心地應道。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性子也變得越來越開朗了。
但當她的目光掠過這些衣物時,不由微微顰了下眉︰
「咦,先前做的不是碧色的那件嗎?」
「茗姑娘,這是今年新來的布料呢,你看,這種紅在太陽光低下一照啊,是七彩的呢,以前,你不是最喜歡七彩的衣裳?只是現在,那種布料很難找到,這種算是類似的了,師父看到後,喜歡得不得了,當下就讓我悄悄給姑娘做了,預備給姑娘驚喜呢。」
橙橘口口里的師父自然是香芒,蕭楠在她們口中,只是主上,這個稱謂卻是不會亂的。
「也好。」
七彩的顏色,確實是她以前喜歡的啊。
只是今日,為了配這件衣裳,橙橘給她盤起的發髻上,也簪了谷里最美艷的一種紅絨花,又用了胭脂,鏡中的自己,倒是添了幾分的喜氣。
「茗姑娘,先喝口茶,天氣可真燥,這是蜂蜜水,最是解燥的。」
橙橘遞來一盞茶,奕茗接過,碗盞里是新鮮的蜂蜜水,這是谷底特有的一種飲品,她以前也常喝,自不會有疑,只悉數喝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