敗落的殿宇內,奕茗被蘇佳月用簪子抵住喉部,坐在一張破舊的椅子上。
想想,不僅有些可笑,曾幾何時,她也用這樣的法子脅迫過那個海盜首領,如今,她卻同樣被人這般地困住。
只是,彼時的她,和現在的她,心境都不復以往的純粹。
當一個人的心境無法純粹的時候,往往也會做出許多匪夷所思的事來,就在剛剛,蘇佳月笑著走近她,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這枚簪子抵在她的喉部,接著,歇斯底里地大喊,引來了芳雲姑姑,接著,更提出了一個看上去根本不可能得以兌現的要求——她要見西陵夙。
用她這樣一名待死的罪人來讓西陵夙紆尊降貴地來到冷宮,真的很好笑。
但,蘇佳月應該並不知道,如今她的身份是茗奴,許是還以為她是蒹葭罷,曾經盛寵一時的欽聖夫人,如今進了冷宮,即便是被廢黜的,落在蘇佳月的眼中,卻還是讓蘇佳月以為握住了一線的希望。
在冷宮一年多的時間,蘇佳月難道還沒有放棄能出去的希望嗎?
然,這亦是人之常情,一如她一般,在死亡來臨前,若沒有希望,就僅會和慈雲庵的那些太妃一樣,或瘋,或自尋死路……
而,芳雲當然是拒絕的,對于芳雲的拒絕,她能覺到,蘇佳月的刀刃尖子又往她的喉口逼進去了幾分。
有些疼,但,她沒有意思的駭意。
這種樣子的解月兌,是否,會比凌遲更讓人容易接受呢?
從這一念里,她竟是品到了一絲,從前的奕茗,從來不會有的落寞。
可是,在那當口,打了水回來的千湄瞧到這樣的情形,水壺落地的剎那,卻是對芳雲說,若不稟報皇上,主子一旦出點閃失,芳雲拿命來抵都是不夠的。
這一句話,縱然芳雲是遲疑的,但,瞧到千湄取出乾曌宮的腰牌後,才顫巍巍地朝冷宮外奔去。
千湄果然還是乾曌宮的人。
可,她卻不願多去深想什麼了。
現在,距離芳雲離開,該有半個時辰了,但,外面除了焦灼不安,卻被蘇佳月喝斥,不能進殿的千湄外,還有幾名形容憔悴,顯見是在冷宮待了很長日子前朝被廢黜的女子在好奇地朝里張望著。
而殿內,蘇佳月自挾持她後,沒有說一句話,只是,目光憤憤地瞧著不可知的某處。
彼時,在避暑行宮,蘇佳月的子嗣最遭人陷害,表面上看,因著那盒胭脂的緣故,是和她有關的。
可,蘇佳月或許也清楚,何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所以,如今,蘇佳月抵在她喉口上的簪子,並沒有用十分的力,蘇佳月目光更多的,是帶著期盼,也帶著惆悵,瞧向殿外的一隅,是為了那一人吧。
但,那一人,怎會為了她來到這兒呢?
然,即便她心底清明,卻仍是不由地瞧向外面,終是在不算短的等待後,回廊彼端傳來一陣急促的步子聲,恰是鄧公公手執佛塵迅疾的行來。
他徑直步到殿外,尖細的嗓子在此刻听來,是分外的刺耳︰
「蘇佳月,可是你想見皇上?」
「是,我要見皇上!皇上呢?他在哪?他如果再不來,他心愛的欽聖夫人就沒命了!」
「呵呵,既然到了這,哪里還有什麼欽聖夫人?蘇佳月,今兒個是正月初一,皇上大典完畢,還要接受各國的使臣覲見,豈會為了區區一名被廢黜的嬪妃,來到這兒陪你耗費時間呢?咱家勸你別冷宮待久了,連腦子也一並糊涂了!」
「我沒有糊涂!皇上,我要見皇上!听到了沒!」蘇佳月嘶吼地說出這句話,簪尖只朝奕茗的喉口刺進幾分,只幾分,可見殷紅的鮮血滲出。
真疼,這一次,若再傷了喉部,不知道師父是否能再給她調配藥膏呢,會不會嗔怪她不懂好好照顧自個?
但,藥膏,能醫得好的,也不過是表面的傷口,心里千瘡百孔的傷口,卻是無藥可醫的。
唯有心蠱方能麻痹。
只是,她再不會使用那種蠱術了。
閉上眼楮,她沒有移動分毫,從蘇佳月刺進她喉口,卻顫抖得厲害的手上,她瞧得出,蘇佳月的痛苦。
彼時,這個女子曾是那樣驕縱、跋扈,如今,在蘇侍中處死,蘇家沒落後,這一年多的冷宮日子,能支撐蘇佳月到現在的,莫非僅是再見西陵夙一面嗎?
若是,不管什麼原因,這個男子,卻又是禍害了一名女子的心。
只是,這宮里,除了暫時盛寵的,其他的,都概莫是被帝君俘獲去心,又被辜負的。
哪怕,這份俘獲,不僅僅是男女間的感情,還包括其他的,譬如對前朝的制衡所需。
皆是可悲的人。
思及此,她輕輕開口︰
「你挾持我,根本沒有用,你看,他還是不會來的。」
「可,不挾持你,我一點希望就都沒有了,我可以什麼都沒有了,但,我不想就這樣待下去……」蘇佳月的聲音帶了明顯的哽咽。
不想待下去?
「那又能怎樣?進了冷宮,再如何,你以為自個還能出去嗎?」
這些話,其實她不想說的,她也不指望蘇佳月能听懂,但,蘇佳月下一句話,卻儼然讓她知道,她終是揣測錯了一些事。
「我不想出去,我只是不想就這樣待下去,讓蘇家繼續蒙冤……可,一年了,我想方設法,想讓皇上見我,但,他都不見啊……」
蘇家蒙冤?
聯系起蘇侍中事發前後,隱隱地,好像有什麼真相在呼之欲出,只是,她卻是忽然不願再細想下去。
細想下去,徒添的,也不過是紛擾罷了。
而蘇佳月的手終是在一陣顫抖後,恢復鎮定,只是這份鎮定,她瞧得出,不過是強行讓自己平靜下來,因為在短暫的沉默後,殿外又傳來鄧公公的聲音︰
「唉,真是執迷不悟,咱家只負責將皇上的口諭傳到這兒,咱家勸你還是趁早死心,一再這樣,恐怕只會連累蘇家其余的族人,到那時,可就不好咯。」
鄧公公的聲音帶了譏諷,卻也是一語中的的實話。
蘇佳月的手卻明顯地握緊,奕茗能听到她咬牙咯咯的聲音,轉念一想,她突然有了主意︰
「噯,或許,我有法子讓你見到皇上,但,你首先要信我。」
蘇佳月的手一滯,不僅低眉瞧向奕茗,一樣的容貌,卻是不一樣的神態,以前的欽聖夫人,最多是淡然唯諾的溫婉,確從來不會有這樣成竹在胸的氣勢。
「你要什麼?」蘇佳月問出這一句話,果然是不笨的。
奕茗抿唇微微一笑︰
「我要你殺了我……」
淡然自若地說出這句話,無論讓誰听到,不啻以為奕茗或許瘋了,可,落進蘇佳月的耳中,蘇佳月凝定在奕茗臉上的目光,卻無疑告訴蘇佳月,她並沒有瘋。
「但,有一點,我要告訴你,哪怕見了皇上,或許都未必有你要的答案。而我能做的,僅是讓你見到他。」
「我,只要見他,其他再如何,我都認了……」
「好……」
※※※※※《失心棄妃》※※※※※作者︰風宸雪※※※※※
只一會功夫,鄧公公徑直奔到西陵夙的跟前,跌跌撞撞,上氣不接下氣︰
「皇上,茗——,」縱然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還是想了下,才道,「姑娘說,她懷了身孕!」
是的,就在剛剛,冷宮中的情況出現了變化,被廢黜的茗采女第一次開口,竟是讓他回西陵夙這道訊息。
雖然是被廢黜的嬪妃,無疑能直呼其名,但,對于一雖然被廢黜,卻又懷上帝嗣的女子來說,無疑,稱謂上還是頗費拿捏的。不過‘姑娘’二字顯見還是不錯的稱謂。
「所以,恕奴才不能照著皇上的吩咐去做。」鄧公公吞吞吐吐說出這句話,所謂照著皇上的吩咐,無非是將這次皇上返回帝都後,攜帶的用赤焰蟾調配出來的瘴氣使得殿內的人暈厥。
當然,這個時機,皇上吩咐是不到萬不得已不得為之,他清楚,怕的就是傷到茗姑娘。
可,眼下,茗姑娘懷了身孕,使整個形勢陡然發生了變化,顯見得,不管什麼時候,瘴氣都是不能用了。
否則,傷到的,恐怕還有茗姑娘月復中的帝嗣。
縱然,茗姑娘是因著帝嗣獲罪入得冷宮,但,誰都瞧得清楚,皇上對茗姑娘的在意,所為越在意,才越會做出不可理喻的事來啊。
而現在,即便在御書房,西陵夙卻一反常態沒有在書案前批折子,只是隨著鄧公公這句焦灼的話,鳳眸里清晰地漾過一絲欣喜。
她有了他的孩子?!
最初,想讓她懷上他的孩子,不過是為了可笑的報復,譬如,墮去這個孩子,證明他比她更不屑,也讓自個狠下心,徹底地忘記她。
後來,這份不純粹的初衷,竟是演變成了,哪怕她的心不再在他這邊,那麼,愛他的孩子亦是好的。
他從來不是隨意會改變自己想法的帝王,卻為了一名女子,連自己的想法都改變得那麼快,也那麼不可思議。
而,自從著了傅院正替她診脈,雖是調理,實也是為了在第一時間診出她的喜脈。
可,沒有想到,傅院正未曾診出,今日,她卻是自個說了,轉念一想,她是蕭楠的徒弟,如果要改變自個的脈相,不讓他發現,又有何難呢?
但,既然她不願讓他發現,為何現在又願意說出來,難道僅是因為性命受到脅迫嗎?
然,她是蕭楠的徒弟,無論怎樣,普通人要傷到她確是很難的。可,以她的性子,往往會顧念著別人卻忘記自個的安危,所以,他不亦是為了她的安危,做出瘴氣這一部署嗎?
此刻,對于她為什麼突然願意說出自己懷了身孕,哪怕,多想深一份,他便能洞悉到她的意圖,這一刻,竟是怕自己再去想明白的。
縱使,他從來沒有打算去冷宮瞧蘇佳月,現在,卻不得不去一次,因為,即便後果再殘忍,他還是不得不去。
哪怕,先前,他的回避,也實是因為,不知道該怎樣讓自個去面對她。
作為一位帝王,他承認,他有著很迂腐的底限。
一如,先前下的聖旨。
乾曌宮雖離冷宮有一段距離,但,用肩輦緊趕慢趕,卻也不過半盞茶不到的功夫,就到了。
冷宮兩旁早有禁軍一路駐守著,經過彎彎曲曲破敗的回廊,那些被廢黜的嬪妃雖被禁軍都趕回了殿中,卻都透過殿窗,朝外瞧著,有些很安靜,有些嘴里卻發出細碎的嘟囔聲。
那些嘟囔,許是將西陵夙當成了彼廢她們入這兒的帝君,畢竟西陵夙登基以來,除了廢黜過蘇佳月、奕茗外,再沒有廢黜過其他嬪妃,而坤國歷代帝王,在位時間除了先帝外,都不算很長,是以,有些老邁的,只老眼昏花的,看到那抹明黃色的龍袍出現在回廊那端時,沒有辦法遏制地發出這些聲響。
而西陵夙就在這些聲響中,朝最深處的那座殿宇行去。
當他頎長的身影出現在殿門外時,蘇佳月的嘴角還是沒有辦法抑制地抽搐了一下。她凝著那位男子,那位,自她甫進王府開始,就百般寵她,千般順她的皓王。
皓王,是啊,皓王,可她彼時,一直是習慣喚他‘夙’的。
但,有多久,她不能喚他一聲‘夙’了呢?
似乎,從他突然成為帝王那天開始,就不能了吧。
然後有些什麼,也在那時開始就改變了。
其實,她的心里,明白一切,哪怕說,之前有些許不明白,在那之後,用這一年的時間,亦都是明白了。
只是,再明白又如何呢?
她逃不開家族給她下的牢,也逃不過,他給她下的烙。
「您終于還是來了。」
沒有稱出‘皇上’兩個字,僅是這樣一個‘您’,有著生疏,也有著疼痛。
只有她自個能品到的疼痛。
「是。」西陵夙簡單的一個字,目光卻是越過蘇佳月,不經意地睨了一眼,被蘇佳月挾持的奕茗。
簪尖抵住她的喉口,使得那里的肌膚終是有些許的戳傷,這抹戳傷,刺疼了他的眼楮,讓他的手在袍袖下緊緊的握起。
「我有話想對您說,還請您摒退一干人等。」蘇佳月語音清冷,只說出這句話,「這,也是我等了您一年,想法設法求您見我一面,想說的話。」
語聲平靜,唯有她知道自個內心,是沒有辦法做到平靜的。
可,再不平靜又怎樣呢?
一年了,確實沉澱了許多,但,有些什麼卻是分明不能抹去的。
「都退下。」西陵夙的聲音在這空曠到死寂的殿內響起,一應的隨伺雖然有些不放心,可,還是遵著吩咐退出殿外,並緊緊關闔上殿門。
蘇佳月瞧著殿內僅剩下他們三人,輕輕吁出一口氣,緩緩道︰
「您處死我的父親,按著道理,我該恨您才是,可,如果說,以前在您面前,驕縱的蘇佳月會選擇恨,但,現在的我不會。因為,哪怕我嫁給您這麼些年,您沒有對我用過情,只是看在我父親在前朝的勢力上,不得不寵著我,我終究,還是愛上了您。很可笑吧,愛這個字,無論在王府,還是在宮里,是最可笑的。可,為了這份可笑,我去斗,我去爭,生生地,把我自己浸潤成了,自己都不認識的模樣……」
嘴里說著可笑,但,她卻是沒有笑的。
讓唇角起一個弧度,有時候很容易,但有些時候,卻是比哭都要難。
一如現在,這種笑,不過是心底深處的哂笑罷了。
「好了,言歸正題。我知道,您的時間素來很寶貴,是不會願意耗費在我這些碎碎叨叨上的。」蘇佳月喟嘆了一聲,接著,道,「一年前,我總想著,父親是冤死的,總想著,能替父親翻案,可,這一年中,您不見我,也讓我在冷宮想通了很多事,更知道,有些事,哪怕求您,您都是不會允的。因為,實際,您也知道,父親不過是個擋箭牌,而當初唆使我父親的人,勢力在前朝太過強大,哪怕是您,初登大典,都是動他不得的。其實,從那盒胭脂開始,我們就都被人利用了,那胭脂盒要的,不止是當年欽聖夫人月復中的帝嗣,包括我的,也不會放過,如此一食二鳥之計,圖的是什麼,您當時也瞧得清楚,不是嗎?可是您呢?您的發落,不過還是顧忌著那一人……」
聯系先後,以及陪伴西陵夙多年,對他的了解,如此想來,西陵夙怕也早就知道,所以,才那般發落了吧。
其實,一開始,她亦是猜不透的,直到那一次,她在逃離溫泉山的路途中,不慎小產,本來因著痛失子嗣,她開始瘋癲,被太後禁足在宮里,卻是在彼時的欽聖夫人蒹葭回宮時,看似一場意外,讓她月兌逃了出來,或許,那個時候,就有人想看到,借著她的瘋癲,她的仇恨,繼續將欽聖夫人月復里的子嗣一並除去吧。
可,她畢竟在王府和宮里都浸潤多年,縱然痛失子嗣,心里和生理都一時難以接受,也成全了她更要找出幕後真凶的念頭,于是,裝瘋賣傻,于是,她如幕後之人所願,去往欽聖夫人處,實際,不啻是提了欽聖夫人一個醒,也是那次提醒,讓她清楚地辨析得到,真正害她的,就是故意放她出宮的人。
她的近身宮女,也是一直以為的心月復宮女——霞兒。
在清楚看懂之後,她才對宮里其後發生的一切,都不再參與其中,不僅想保住自身,更想保住蘇府。
但最終呢?
不過是一朝傾覆,滿門皆凋。
而此後,被廢入冷宮這一年中,也因著西陵夙一再不願見她,她對霞兒幕後之人,從先前的推測,到數天前,有了準信。
霞兒被尚宮局奉太後一道口諭,送至胥貴姬處為宮女,哪怕這個安排,看上去沒有任何問題,只是尚宮局在一年後,對先前伺候她的宮人重新安排,畢竟煙兒也在早前遣去伺候了範挽,她卻是瞧得明白,背後唆使父親之人,應該正是胥貴姬的父親胥司空。
父親出身在沒落的世家中,是全靠自個,一步一步走到了侍中這個位置,所以,為了使自己的仕途能更為坦順,也為重振蘇氏,必然要選擇依附前朝的重臣。
胥司空,無疑就是一個不錯的依附。
而,胥司空卻是借著父親,行了一次次的算計圖謀,譬如那次紅櫻糕,該也是胥司空的意思罷。
連帝君都敢算計的所謂重臣,方會在隆王宮變那日,讓她父親沖在前面,最終,一朝事敗後,父親便理所當然成了替罪羊!
哪怕她對前朝的諸事不是很熟悉,可,有些事不用太熟悉,也是能想明白的。
雖然,在冷宮,要探听到外面的消息太難,但,霞兒是她昔日的宮女,她用盡帶進冷宮的隨身飾物,看似僅是托著芳雲姑姑想法子往外面打個招呼,好好安排霞兒的去處。
哪怕,芳雲未必對霞兒的安排會真上心,卻是會帶來霞兒的去處,畢竟,在尚宮局待滿一定的時間,若有哪宮的主子缺人,便是會重新派遣了去。
于是,在尚宮局遣了霞兒去處後,芳雲只當做是自個的功勞,定是會來告訴她的。
除此之外,她對宮內又發生了什麼事,卻是不會清楚,一如,她並不知道,眼前的女子,並非欽聖夫人。
也正因為不知道,對奕茗,才是好的。
「佳月,你今日想要什麼,不妨直截了當地說。」西陵夙並不接上蘇佳月的那番話,僅是淡淡地說了這一句。
「好。」蘇佳月挾持著奕茗的手看似用力往里一刺,奕茗的眉心一顰,身子已然隨著蘇佳月站起,一並朝西陵夙跟前走去。
只走到很近的位置,她凝定西陵夙,一字一句地說︰
「我只求您,在您根基穩妥之後,能還蘇家一個清白,能讓蘇家的後人,不必永世為官奴,這就是我求您的。」
然,在蘇佳月說出這番話後,西陵夙只是默然。
在長久的默然中,他睨向蘇佳月,語音輕緩︰
「在朕應允你之前,把她先放了。」
這一語,是不是很讓人感動呢?
至少,他在這樣的時刻,還顧及了她。
但,落進奕茗耳中,有的不過是哂笑的意味,在最初,她被挾持的時候,他根本不來,而,一听她有子嗣,卻是來了。
他在意的,果然只是子嗣。
在胥貴姬失去一名帝嗣後,對這位帝君來說,有什麼比帝嗣更為在意的。
哪怕,這個子嗣是她孕育的,但,也因著這一層的關系,生母做為死囚,被關押在冷宮,哪怕能誕下,也會被交由宮內高位的嬪妃撫養長大吧。
倘若說,先前,他想用子嗣囚住她,那麼眼下,這子嗣,不啻只單純帶了補償,或者是開枝散葉的意味。
這,不是她想要的嗎?
是啊,這是。
至少,在他心里,已逐漸能接受放棄她了。
那麼,但願,接下來的法子,也會有效吧。
能不能出宮,對她來說,這是最後一搏了。
就這麼白白地等著被凌遲,她不願意!
因為,那是死非其所。
「可以,但請您,先立下一道聖旨,承諾放過蘇氏族人!」蘇佳月說出這一句,語氣是堅定的。
西陵夙唇邊只勾起一道弧度,伸手解下自個腰間的令牌,只擲到蘇佳月的跟前︰
「這枚令牌有什麼作用,你該知道。」
她自然知道,這枚令牌,歷代帝君都僅有一塊,憑此令牌,不僅能自由出入宮闈,若賜下的帝君有言在先,那,這枚令牌,無疑更能讓帝君在今後任何時刻,兌現允諾的事。
關于這塊令牌的來歷,不止是前朝的重臣,乃至宮里有些資歷的宮人都是知道的。
她身為侍中的女兒,對這些,怎會不曉得呢。
如是,確實足夠了。
而,奕茗卻也是識得這塊令牌的,彼時,她的師父蕭楠曾在隆王宮變,勸她離開無效的情形下,給過她一塊,只是,在去往洛州行宮後,這塊令牌,終是沒有被她隨身攜帶著。
此時,見西陵夙這般擲扔給蘇佳月,她猜測出,這塊令牌的功用,恐怕也不止是能讓她出宮吧。
只是,關于另外一個用處,在那樣的情況下,師父又怎會說呢?
哪怕說了,彼時的她,定會傻傻地好好放著,到了現在,若她用這塊令牌讓西陵夙釋她出宮,他會嗎?
不管答案怎樣,她不會再寄倚賴于別人,此刻,既然蘇佳月有了想要的東西,這一搏確是到了開始的時候︰
「呵呵,君無戲言,方才的話,雖然只有我們三個在場,可卻是皇上您親口說出的。」
話語甫出,她微微一笑,繼續道︰
「但,假若,我告訴您,我沒有懷上您的孩子,是騙您的呢?」
這句話說出口的下場是什麼,她能猜到很多種,可沒有一種是眼下,西陵夙的反映——
西陵夙僅是將目光凝定她,語音依舊淡淡︰
「朕被你騙的,又何止這一次呢?」
「是啊,您被我騙的又何止這一次呢,不過這一次,也是我想讓皇上到這兒來,為的,是徹底和皇上做個了斷。既然,您那麼無情,不僅不放我,還賜我凌遲的機刑,您說——」
說出這一句話,奕茗用力推開蘇佳月的簪尖,慢慢走近西陵夙,驟然從她的發髻拔下一根簪子,就朝西陵夙的胸前刺去。
這一刺去,她浮現出那晚在密道中,西陵夙將自個那件薄弱蟬翼的軟甲月兌下給她穿上的情形,眼下,她也知道,自給她後,他的身上再沒有穿過類似的軟甲。
那軟甲必是珍貴的東西,又豈會有多件呢?
不,不能再多想了。
她必須要唱好此刻的一幕戲。
是的,這只是一場戲——
而這一幕戲,按著原本的唱法,應該是她將簪子刺入西陵夙的胸口前,在那之前,蘇佳月為了阻止她,同樣把簪尖刺進她的後背才是。
接著,她會用閉息的法子,瞞過西陵夙,如果運氣好,血在閉息後,能漸漸止住,西陵夙念一點點的舊情,會將她的尸體發落到奚宮局,縱然進了奚宮局的尸體,會被焚化,可,彼時,蘇佳月憑借救駕有功,也該被釋出冷宮,到那時,要將她的尸體送出宮去也是不難的——
畢竟,是蘇佳月臨時悔改,阻了她的行刺,救了帝王的駕,對尸體的發落,只需帶著厭棄的態度,吩咐扔到宮外的亂墳崗,都不會有人起疑。
然,這一幕戲,在這時,卻起了變化,那變化是,她的後背,沒有任何的疼痛,卻是前面的簪尖明顯刺進了一柔軟的身體內。
因著後背沒有疼痛,那一刻的分神,及至在刺入那個身體時,猛然回身,帶著擔心,更帶著懼怕瞧過去時,她刺入的,卻並非是西陵夙的身子,反是蘇佳月的胸口。
殷紅的血從她胸口汩汩的淌出,那簪尖即便細,可由于蘇佳月自個的用力,以及所刺的位置,只一眼,她便是曉得蘇佳月的一意尋死。
思緒在這一刻幾近空白。
她沒有想到,蘇佳月會臨時變卦,選擇這樣一種方式結束,或許,也不能說是臨時變卦,而該是,蘇佳月早就準備用這種法子謝幕。
她的手陡然松開那簪子,再顧不得其他,蘇佳月的身子軟軟癱倒之前,終是伸手夠住她的,可,她的手腕承不住那決絕的墜落之力,一如,哪怕她醫術精湛,也沒有辦法,在這樣的情況下,救回蘇佳月。
在那墜落的瞬間,蘇佳月的手只將那塊令牌緊緊地握著,另一只手,用盡最後力氣,從她的手中,奪過那支簪子,眼光渙散前,只死死地盯著奕茗,唇微啟,惟獨奕茗的角度,是能清楚看到,蘇佳月想說的話,那些話在這個時刻說出,是如此的蒼白疼痛︰
「一定讓蘇氏的族民月兌離奴籍,皇上在意的,始終是你……」
接著,當蘇佳月的目光最後一絲光彩閃過時,她知道,是凝向西陵夙的。
只是,最後,也僅是得了這一凝,她所有思緒便陷入了永生永世的黑暗中。
在黑暗吞卷一切前,她知道,這麼做,才是對蘇氏族民最好的一個法子。
這便是世家女子的悲哀,在自己勢敗後,始終還是要為蘇氏族民鋪上能東山再起的路。
但,以那塊令牌,未必能轉圜所有,而倘若她立下救駕之功,西陵夙也未必接她出冷宮,畢竟,她瞧得清楚,即便西陵夙將欽聖夫人廢黜入冷宮,即便,欽聖夫人說出那些話,可,西陵夙看似不在意的目光下,他神色愈是淡然,愈是泄露了他刻意壓制的情緒。
當然,她也知道,欽聖夫人幫她,是有著誠意,或許,由于昔日的誤解,才讓這份誠意顯得是不真實。
可,欽聖夫人每次,都是那麼善良得接近愚傻,不是嗎?
只是,彼時,她計較著欽聖夫人遮去了她的光彩,方會迷了心竅。
而現在,若她傷了他所愛的人,無論于私于公,她反是不會得到想要的,所以,為何不換個法子,讓欽聖夫人繼續替她達成心願呢?
她想要的,真的很簡單,在成為皓王側妃之前,她就很清楚,為的,無非是蘇氏一門的振作。
如今,以她的命,最後去換回這一切時,她只知道,未必門庭顯赫,光宗耀祖才是最好的,只要平平安安,沒有紛擾地過一輩子,何嘗不是幸福呢?
今年,她也才十九歲,但,確是過早地在謀算和被謀算中,走完了這一輩子,這,不啻也是宮里大部分嬪妃會走過的路。
她,不是第一個,也絕不會是第一個。
若說,還有什麼放不下,那也僅是,他了。
她真的愛他,在自以為是的步步為營地誘惑中,她用了心,放了情。
是以,注定了,無法徹底的解月兌。
直到眼前陷入黑暗,她大大的眼楮,還是凝著他站的方向,只是,握住令牌的手,無力的垂落,那明晃晃的令牌上,不知何時,濺上了斑駁的血跡。
她的身子重重地墜了下去,將奕茗也拉墜地蹲伏了下來。
也在這一刻,奕茗清楚蘇佳月所要的,也明白蘇佳月最後的意思,只要西陵夙願意,那麼,行刺西陵夙的罪,就由蘇佳月來坐定,而她要做的,僅是代蘇佳月護得蘇府一族月兌離奴籍。
這個女子,從她初進宮時,就處處與她為敵,到如今,以死來換,甚至是讓西陵夙能以護駕有功,赦她出冷宮。
與其說,這樣的所為讓她愕然,還不如說,是心酸。
活在深宮的女子,事事都不由己的辛酸。
帝王寵的,或許,更多的,只是她們背後的家族,而絕非是她們本身。
若付出了情,會錯了意,最終的結果,就是這樣的悲劇。
而她呢?
她又何嘗不是一則類似的悲劇。
「寧願被凌遲,都不願求朕,反是試圖用這種法子來逃離嗎?」
看著蘇佳月的逝去,他只把目光投向別處,這麼多年的相陪,哪怕是草木,都該有感情吧,可,這麼多年來,他清楚自己的情感,卻是連草木都不如的。
唯一有的感情,在當時,也是他的強求。
而這麼多年,說到底,真正讓他覺到溫暖的,是眼前這名女子,可,現在,這名女子,卻也成了他的一處傷痛,一處,最寒冷的傷痛。
哪怕,他早預料到,來到這兒的結果是殘酷的,可,仍是希冀著,這抹殘酷,會有所改變。
問出這句話,真的很難,他將自個的驕傲,已經降到很低很低,再低,卻是不能夠了。
「這一早你就知道的,不是嗎?不過,我還是不能如願,現在,我只求你,放過蘇家的族人……」
她說出這一句話,用最淡的語氣,可是眼底的淚水,卻止不住地流出。
那些眼淚,順著她絕美出塵的小臉,一顆一顆地墜落,猶如斷線的珍珠一般,卻生生地耀疼了彼此的目光。
「你真的是一個很冷血無情的女人!」西陵夙只從齒間迸出這一句,沒有應下她先前的話,「可,朕還是做不到放了你,與其放了你,朕寧願看著你死在朕的手里!」
而她也早知道,他不會放了她的。所以,她不會去求。
「那,皇上,可以把碧玉簫還給我嗎?」縱然是要去死,可,至少,在死的時候,讓她能帶著師父送的碧玉簫一起走吧。
如果說,她的人生,始于一場悲劇,她母親愛上父皇的悲劇,那麼,結束的時候,容許,她有一點點的溫暖。
「可以,你還記得,朕拿走你簫的時候,說的那句話嗎?」話語出唇,是澀苦的。
這份澀苦,從齒間慢慢地咬出,他的手,卻開始了不自禁得顫抖。
從來沒有過的顫抖。
哪怕,一次次的征戰疆場,一次次的面對宮闈險惡,他都不會這樣地顫抖。
而她呢?
當然記得那句話——
「什麼時候,朕在你的心里,除了這個身份之外,還有其他,你再來問朕討回這支簫!」
他在她的心里,除了皇上的身份之外,還有其他的嗎?
有啊,當然有!
她的皓哥哥,他曾經,是她的皓哥哥!
也是她唯一,會喚一聲哥哥的男子。
可,那個時候的他,是那般的溫潤,那般地細心,也是那般的柔情。
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的皓哥哥不見了呢?
是因為她的任性嗎?
是因為她的刁蠻嗎?
還是只因為,她是錦帝的女兒,所以注定,作為那個身份的他,終是不見了。
或許,這個問題,有沒有答案都不重要了。
她不愛他,所以也不會再恨他。
應上他的這句話,拿回屬于她的碧玉簫,從此,便再無牽掛,直到,他親自下令,凌遲她。
「回答朕,若你說的,是真話,朕會考慮,應你的所請,全了你的身後名……」
「在我的心里,除了你是皇上這個身份外,還有——」她深深吸進一口氣,這一吸氣,也使得喉部的傷口愈發的疼痛了起來,或許,疼的,還不止是喉部的傷口,然,再疼,卻是不能不說下去的,「還有,就是讓我想逃離的人……」
語音落下,殿內恢復原先的清冷,這份清冷,一如此刻,她懷里蘇佳月的尸體,也在慢慢地變冷。
而她若待在這,應該用不了多久,亦會如此。
然,蘇佳月最後那句話,縱是用口語說出,現在,卻轟然地在她耳邊開始盤旋,哪怕殿內再怎樣清冷,都抵不過這句話的轟然。
他在意她?
可惜,這份在意,即便是真的,卻是要不得,也是不純粹的。
殿內,真安靜,在這份安靜中,他沒有再說一句話,僅是轉身,離開了這座敗落的殿宇。
接著,有宮人進來,將蘇佳月的尸體抬了出去,抬出去的剎那,她起身,手撫到蘇佳月的眼眸上,將她仍舊睜開,沒有閉闔的眼眸合上。
而今,蘇佳月去了,至少還有她為她合上眼眸,待到來日,她被凌遲的時候,是否還會有人記著她呢?
稍晚些的時候,千湄給她帶來了午膳,午膳十分簡陋,然,在這份簡陋的午膳旁,卻放置著那支碧玉簫。
她沒有先用午膳,只用手摩挲著那支碧玉簫,簫身是溫潤的,上好的玉石,將她掌心的紋路一一烙沁進去,久了,才發現,那里,其實從來都是有著一條斷裂的紋路。
原來,斷去的,便是情感。
如今,他將這簫都還給了她,一切便是了結,也是斷去。
在這之後,他要的,不再是她的身子,不再是她的心,而是她的命。
她早該知道,他是決絕的人,帶著與碎瓦不全的決絕。
千湄在旁輕聲稟著,說是蘇佳月的死,對外僅宣稱染了急病,斃于冷宮,尸體被送往奚宮局,火化後,會交給蘇氏的近支親戚帶到宮外安葬。
這樣的安排,對于她來說,不啻是最好的。
畢竟,生前,為了家族,為了情所困。
死後,還歸宮外,至少,不再被困縛在那一圈的皇城牆里。
而,宮里大部分嬪妃,即便是死了,在奚宮局火化後,能去的地方,也莫過于最好的,便是妃陵。
在帝陵的山下,坤國歷代以來,除了皇後和皇貴妃之外,駕崩的帝王若沒有做明示,她們,便是只會被葬到那兒。
應了一句,生死,都是皇家的人罷了。
所以,蘇佳月在死後,能由族人接出她的骨灰,放進蘇氏的祖墓中,以後每年清明的拜祭,蘇氏族人究竟過得如何,西陵夙是否兌現允諾,蘇佳月倘在天有靈,卻都是能知曉的。
斂回思緒,將飯菜對半分了,讓千湄坐下來,一起共用,
既然在這冷宮,也就無所謂奴才或者主子。
入夜的時候,她亦讓千湄陪她一起,共躺在那張床榻上。
透過沒有辦法關攏的窗欞縫隙,能瞧到,外面夜空中,一點兩點隱約的星星閃爍。
只是,這些星星的光芒,終是照不亮蒼暗的心。
她听到睡在外面的千湄動了一動,然後,似乎有些什麼想對她說,卻是欲言又止。
「怎麼了?」她熟悉千湄的性子,若擱在以往,怕是早就和她說了,只是現在,哪怕千湄猜測過,她就是昔日的欽聖夫人,可,有些事,卻再是沒有辦法直接去說的。
「……」
「有什麼事,在這兒,直說無妨。」
「主子,今日,皇上喚奴婢過去拿這支碧玉簫,奴婢看得出,皇上並不開心,奴婢不知道,皇上和主子之間有什麼事,奴婢卻知道,皇上不舍得主子,哪怕,下了聖旨廢黜主子,可,那凌遲之刑終究不過是道口諭,只要主子服個軟,有什麼是不能轉圜的呢?畢竟,皇上心底,始終,是有主子的。」
「都廢黜了,那里有什麼主子呢,叫我茗茗就可以了……」
茗茗——
‘茗’,這個字,是她娘給她起的,進了宮以後,父皇按著她們這一輩的規矩,另賜給了她一個奕字。
只是,到如今,卻是要白發人送黑發人,可,西陵夙既答應全了她的身後名,所以,父皇未必會知曉。
源于,剛才,從千湄口中,無疑是確認了,外人知道的,僅是她被廢入冷宮,那凌遲的刑罰,卻不過是一道口諭。
原來,彼時,他哪怕言辭間不留任何情面,終究,還是全了這所謂的身後名。
而她呢?
卻是深深刺傷了他。
「茗——茗——」
千湄喚出這一字,有些費力,她還要再說些什麼,奕茗卻是將臉半埋進被褥中︰
「昨晚都沒睡好,很困,早些休息吧。」
「是。」
只應出這一聲,由于節省帶來的蠟燭,此時殿內,早熄了燭火,遠遠地,能听到禮樂聲起,今晚,仍舊是宮里設宴,當然,宴請的,都是近支王爺及女眷,還有重臣的家眷。
于是,外面的鼓樂喧鬧、燈火璀璨,恰和屋里的清冷、黑暗形成鮮明對比。
而奕茗在這樣的對比中,卻能安然入睡。
在了斷一切,諸事看上去皆成定數的今晚,哪怕,這殿內不久前,才死過一名女子,可她不會懼怕……
※※※※※《失心棄妃》※※※※※作者︰風宸雪※※※※※
昨晚的家宴,縱然出了意外,可,初一的宴飲卻不會因此取消。
畢竟,這是祖宗的規矩。
只是,由于出了那樣的事,除了太後之外,後宮諸妃,今晚並不會在宴飲中出現。
太後風初初緩緩行到西陵夙的身旁坐下,長長的幾案上,呈放了珍饈佳肴,越過這些佳肴,朝下望去,能看到,隔著不遠的距離,那抹寂寥的青色身影。
此刻,那身影隨著眾人起身請安後,已然坐下,執起前面的酒樽,淺啜慢飲。
他是不喜飲酒的,猶記得,以往先帝賜宴時,他都不會飲超過三杯得酒
可,卻在先帝納她入後宮的第一次家宴上,足足飲了三大甕的酒。
那一夜,月華如水下,她到現在都記得很清楚,在飲完三大甕酒後,他的面色,沒有泛起一絲的紅潮,反是蒼白得,就像先帝那晚賜給她的玉牌。
然,那塊玉牌,也在那一晚,碎在了床榻之下。
一如誰和誰的感情一般碎得再無法拼湊完整。
閉上眼楮,她的手瑟瑟地發抖,哪怕過了五年,如今回想起來,卻都是歷歷在目的。
或許,不管過多久,這段記憶都會歷久彌新,因為,代表了她最初的屈辱,也代表了最深的疼痛。
而現在,沒有人能再給她屈辱,也沒有人能再讓她痛了。
深深吸進一口氣,待抒出時,卻瞧到他朝她望了一眼,那一眼,隨著舞伎進得殿來,翩翩起舞時,終是被擋去。
西陵夙今晚,縱還是唇角含笑,可那笑,是虛浮的,浮在唇邊,沒有一絲能漾進他的鳳眸。
其實,以往的他,亦都是這樣涼薄地笑著,除了,彼時對著那一人外,他似乎,從來沒有真心地笑過。
此刻的台下,是重臣,也是皇親。但,哪怕是初一,人卻和昨晚的除夕一樣,並非是齊全的。
胥司空甫進宮,西陵夙便命鄧公公引著胥司空往儀瀛宮探望胥貴姬。
而,王爺中,除了早就叛逆的隆王,還少了翔王。
從嶺南返回帝都那日開始,翔王就常月拉練士兵在外,即便到了除夕,太尉和大部分將軍都回了帝都,惟獨他,仍在校場,陪眾將士共度。
看上去,是親和力的錘煉,實際呢?是逃避什麼,還是不願再見什麼呢?
不管是什麼,對此,他沒有下任何口諭,讓他回來。
而他十分清楚,翔王是因著什麼,才會將全部的精力放在操練軍隊上,可,這樣也好,對于他的弟弟,也對于坤國的王爺來說,若能建有軍功,無疑更利于鞏固自個在前朝的地位。
至于前朝那些舊臣,早晚也該逐漸替換掉,方能徹底根除某些痼疾。
只是,對于這些,他都能運籌帷幄,惟獨,在情字上,輸得一敗涂地。
今日,她終是給了他一個明白的答案,他若再作繭自縛,迷醉在兒女情長上,還是他嗎?
放了吧……
斂回心緒,第一支舞業已結束,有樂伎輕柔地奏響幽雅的曲子,在這曲聲中,他睨向台下,語音甫出,卻是對向西陵楓的︰
「閑散候,又是一年除夕,也是閑散候重返帝都的首個除夕,這一杯,就讓朕敬閑散候,若沒有閑散候在嶺南的襄助,恐怕,這次會晤,朕反會中了挑撥離間之計。」
「效忠皇上,是臣的本分。」西陵楓的語調是平緩的,這份平緩,不是由于他如今的身份不復當日,而是,從彼時,身為太子開始,他就是低調寡言的。所以,哪怕在宮變後,太師、太尉稱其囤積數倍兵力于東宮,讓先帝起了廢黜之心,這樣的言辭,包括宮變,都是讓人頗費思議的。
畢竟這全然不似那個太子的所為,更多的時候,前朝諸臣眼里的太子是文弱,甚至,文弱得有些懦委。
此刻,這位太子,儼然又恢復了最初的習性,不,或者該說,在諸臣的眼中,這位太子是從來沒有變過的。
源于,當日的太子揮兵逼宮,他們中的大部分也都是未曾見過的。
哪怕,有將領曾在那一日,率兵進入過帝宮,圍殲太子的兵卒,但,卻亦沒有正面見過太子的謀逆。
不過,當那日的事以太子謀逆,皓王、翔王平反有功,作為塵埃落定的宣稱,皓王在其後又登基為帝後,自然不會再有人去質疑彼時的真假。
因為,除非這份真假,在某種特定的時刻,會起到巨大的作用,否則,沒有人會介意,真相究竟是什麼。
現在,西陵楓恭謹地答出這一句,西陵夙的薄唇卻是揚起一彎好看的弧度︰
「如今閑散候既然回了帝都,生活起居,也該找個人來伺候著才好。畢竟侯爺夫人歿了已有些年份,對于我坤國的皇室來說,也理該續弦了,不知侯爺是否有意中之人,朕會為侯爺親自保媒。」西陵夙徐徐說出這句話,眼角的余光,能清晰地看到,太後握住酒樽的手,終是沒有端起,僅是松開後,不自然地放回膝蓋上。
這一語出,西陵楓應得還算是快的,只是在躊躇了一小會後,語音泠然地響起︰
「算起來,臣的夫人確實離開臣業已有些年了,這幾年,臣確實沒有再納其他的妾室,愧對祖宗的庭訓。臣銘謝皇上的記掛,至于續弦何人,也全由皇上做主便好。」
眾人皆道,昔日的太子和太子妃感情篤厚,是以,太子方沒有納側妃。
甚至于,在太子妃薨逝後,太子亦是遲遲沒有續弦的,如此的伉儷情深,之于皇家,確是難得。
然,真的僅是因為情深意重的緣故嗎?
「是嗎?那朕就代侯爺做主了。朕瞧到禮部呈來的冊子,胥司空的次女,胥雪沁,今年也該滿十四了,不知,侯爺意下如何?」
胥司空官拜三公,次女胥雪沁,今年倒是滿了年齡,能入宮參選秀女,但若是西陵夙提前指婚給了閑散候,那麼,當然就不用再參與選秀了。
太後放在膝蓋上的手,在袍袖的遮掩下,只交叉握得很緊,唯有那麼緊,才能讓她抵去心口的不舒服。
是的,心口忽然變得很不舒服。
縱然,那一日,她在玲瓏跟前,說起過西陵楓的續弦,可,卻在西陵夙跟前,她卻是終究沒有提過的。
彼時,不過是一種自保的撇清,未曾想,那玲瓏果真是告訴了西陵夙吧。
否則,西陵夙何以會在宴飲上提起這件事呢?
而她和西陵楓之間的種種,要瞞過西陵夙,恰是難的。
西陵夙的心思不僅深沉,亦是細致得勝過尋常女子,她再如何瞞,這麼多年,總歸,是不能瞞得天衣無縫。
現在,只等那邊,西陵楓一語,這事估計也就定了。
胥司空的ど女,無論門第,或者其他,都是男子不會拒絕的,但西陵楓,會否是個例外呢?
這一刻,她終是沒有絲毫避諱地朝西陵楓瞧去,而他卻是起身,朝西陵夙深深作了一揖,接著,語音清晰地道︰
「臣,叩謝皇上美意,武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果然——
他也不會是例外。
不過,以她如今的身份,她又能怎樣呢?
沒關系,一點關系都沒有,不到最後,輸贏,終是未定的。
在一派融融中,宴飲繼續,歌舞升平,然,在帝宮的另一處,哪怕張燈結彩,卻仍舊揮不去殿宇內的淒慘悲涼。
「父親……父親……」胥貴姬摒退所有的宮人,臥在榻上,哭得兩個眼楮,像紅桃一般。
「娘娘,如今最重要的,是您將養好身子,只要帝恩不斷,這孩子總歸還是會有的!」
「女兒在宮里的境遇,別人不清楚,父親難道還不清楚嗎?什麼帝恩,皇上心里有的,根本不是女兒,如今失去了這個孩子,以女兒的身子還能懷上嗎?」
費盡心機得了這個孩子,好端端地竟是毀在了一場設計中,饒是曾經,她也算計過別人,此時,又怎能不哭呢?
胥貴姬哭得越發梨花帶雨起來,雖然語意急促,聲音卻是壓低的。
畢竟有些話,怕的就是隔牆有耳,哪怕,如今殿內僅是父女二人,卻都是不得不防的。
「女兒,那害你之人,哪怕是皇上心坎上的,如今不也打入冷宮,至多在再過幾月,即會行凌遲極刑,可見皇上心里哪怕曾經有那人,最終,還是顧及了女兒的感受啊。」
「父親,難道,你真的認為皇上會賜死那名女子?」胥貴姬反咬了一下嘴唇,手撐在床沿瑟瑟發抖。
「不然呢?難道,帝王會出爾反爾?」胥侍中反問出這句,卻是有些心疼地瞧了一眼女兒。
「別忘了,除了廢黜入冷宮,皇上是發了旨,那所謂的凌遲之刑,僅是一道口諭罷了。而那名女子,長得卻似昔日的欽聖夫人,這一年來,哪怕欽聖夫人不在了,皇上的心卻是一直沒有放下過她。若女兒猜得不錯,哪怕這名女子不是欽聖夫人,可只要容貌相似,皇上始終還是會留的,之所以當時沒能留下,全是由于那名女子自個應了這罪,況且,前幾日,這女子似也是激怒了皇上好幾次,倆人間,該是有著什麼誤會,只要那女子肯服個軟,恐怕皇上眼巴巴地寵著都怕不夠,哪還會真凌遲了她呢!」
「即便不凌遲,畢竟已打入了冷宮,再加上,那女子出身卑微,難道女兒還怕會影響女兒的前途不成?再者,為父問過霞兒,當日情景混亂,也未必是她推你下的台階。」
「父親,真以為女兒是因為她害了女兒的子嗣,才容不下她嗎?」
「難道——」
「父親,可知,那日女兒往慈雲庵去,那人許是正听到了些不該听的,所以哪怕沒有除夕這件事,女兒都沒有辦法容下她,即便錯殺,總好比擔驚受怕要好,眼下,皇上不相信她的話,她再說都無益,可一旦,她顧及到了性命,不去和皇上賭氣,父親難道認為,皇上還會不信她的話嗎?縱然,當日沒有听到什麼,可也足夠反轉如今的情形,弄不好,反會成了女兒的訛騙,那,可是欺君的罪名啊。而彼時,皇上若為了洗月兌她的罪名,定是不惜犧牲女兒的,畢竟,父親位高權重,以往,皇上根基不穩,尚需倚賴父親,如今呢?」
胥貴姬一語落,又簡單地把那日的話語說了一遍。
而她本來一直要設法在這幾日內除去這羽翼未豐的采女,因著除夕將至,見那采女又沒有任何的異動,想也是因為彼時听到的話語,含含糊糊,並不真切的緣故,所以,她想趁著正月里,諸妃都會往祖廟上佛之時,再偷偷引那外面的男子進來,宮闈里,最忌諱的,無疑是私通和巫蠱,對于帝君心坎上的人,那前者,最是好的。
未曾想,卻是飛來橫禍,但,眼見那采女和皇上之間許是有著什麼外人不可知的賭氣,方有了采女入冷宮,但,眼下皇上一道口諭下的竟是凌遲的刑罰,難保,那采女服個軟,那麼,事態的轉變,才是讓她擔心的。
胥侍中沉吟片刻,方道︰
「難道,就憑區區的言辭,想指鹿為馬不成?」
「父親還不清楚皇上的脾氣?為了目的,皇上從來都是不擇手段的。」
「那依女兒之見呢?」
胥貴姬冷冷一笑,只用手劃了一下脖子,緊跟著,她語音轉冷︰
「不止是她,那個害掉女兒孩子的人,女兒也必不會容得!」
胥侍中的眼楮微微眯起,伸手一捋他蓄起的胡須,眸底,也閃過陰狠之色……
※※※※※《失心棄妃》※※※※※作者︰風宸雪※※※※※
範挽被恩車送到雨露殿時,她是忐忑的。
自帝君秋狩回來至今,卻是從未翻過牌子的,今晚,是初一,帝君竟會翻她的牌子,亦是實屬意外。
只是,意外中,除了忐忑,還有絲絲的甜意縈繞在她的心頭。
小心翼翼地走進內殿,帝君已然著了月白的寢衣坐在床榻前,她規規矩矩地走到帝君跟前,俯身行禮︰
「嬪妾參見皇上。」
「平身。」
縱然不是第一次侍寢,可,每回總歸是緊張的,包括現在,她也緊張得有些不知道,將手放在那里好,于是,干脆垂掛在紗裙的兩側,低下臉,等著帝君的召喚。
按著往常侍寢,帝君會召她上榻,然後,再完成臨幸,她不知道自個床榻上的表現是不是很掃興,只知道,每回,帝君臨幸的時候,總是閉上眼楮,並不去瞧她。
不過,閉上眼楮對她來說,卻也是好的。
源于,那雙鳳眸的光彩是瀲灩得讓她不敢正視的。
當第一次進宮,她就為他的姿容折服,一輩子,能嫁給這樣的男子為夫,又該是多麼讓人幸福的事呀。
「上榻罷。」西陵夙淡淡的話語打斷了她的遐想,她輕輕應了一聲,粉臉羞紅,隨後,自個輕解開羅衫,走到榻旁,乖乖地躺了上去。
當她躺上去不一會,西陵夙便覆身上來,這一次,很奇怪,他卻是沒有閉上眼楮,當他精壯的身子覆在她的肌膚上時,她的身子微微顫抖著,卻是把臉下意識地埋進披散開來的發絲中。
這個細微的動作,卻是讓西陵夙的眸光一緊。
這個樣子,和那一人是相似的。
唯一不同的僅是,每次那一人將臉埋進發絲中,不外乎是避開他的注視,也是因為他的粗暴,讓她不堪忍受。
如今,這相似的動作,終是今晚,他會翻範挽碟牌的原因之一吧。
可,即便這樣,他一點點的都沒有。
假若說,以往,臨幸于他來說,不過是履行雨露均沾的庭訓,他也能盡到這個義務。
那麼現在,哪怕有這樣相似的動作讓他砰然,但,他的身體,一點反應都沒有。
他試圖讓自己能激起一些欲念,結果,仍是差強人意。
既然這樣,他不願意勉強自個。
干脆撐起身子,語意微醺︰
「朕覺得頭有些疼,愛妃能否為朕泡杯香茗?」
「皇上今晚似乎飲了不少酒呢。嬪妾當然願意給皇上泡茶。」範挽柔聲說出這句話,忙拿起旁邊的紗裙,甫披上紗裙,西陵夙早是喚了宮女進來伺候。
瞧著範挽在那邊,展現著茶藝,再看著範挽恭順地將茶盞奉到他跟前。
哪怕範挽溫柔的聲音介紹著泡的是什麼茶,可他卻是一句話,都听不進去,只凝著這些動作,看著茶湯。
想的,卻都是那一人。
因為,範挽的這些茶藝,不啻是那一人傳授,可,那一人,卻是從來沒有親手給他泡過一杯茶。
接過範挽呈上的茶,甫入口,竟是微微的澀苦,這層澀苦哪怕在收口時,仍是那般明顯。
原來,並非是茶湯的味苦,是他自己的心,苦了罷。
然,哪怕是苦的,他卻是一杯接著一杯,一直飲到了,子時。
當範挽按著規矩,離開寢宮時,他瞧向冷宮的那處,手上,稍稍一用力,那紫砂杯盞,便在頃刻間碎去。
這一晚,同樣有人,到了子時,都是不曾睡得著的。
汝嫣若甫從宮里的宴飲回來,小臉在這數九臘月天里,卻是灼燙的。
縱然今晚,她坐的位置離西陵夙並不算近,可,她只用了一道菜多了些許,便立刻有宮人再奉上相同的菜式。
她清楚,定是他的安排。
可,他又怎知道,自個對這那道菜多用了幾筷,亦是心不在焉所致呢。
不過是少女的鐘情含羞罷了,她微微笑著,將綬帶在指尖卻是繞來繞去,隨伺的丫鬟流水瞧著她的樣子,不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小姐,是不是還在想著皇上呀?」
「誰說的。」汝嫣若只將臉愈發低了下去,可,只這尋常的一句話,卻是讓她的耳根子都發起燙來。
「奴婢可是瞧得明白呢,听說啊,初六,宮里就會下來人下定,然後,會和老爺定下日子,小姐若真的想那麼快進宮陪皇上,不如就讓老爺把日子定在元宵可好?」
「你這丫鬟,越說越沒邊了,這些事,豈是我該去多問的?」
「呵呵,好了啦,奴婢不亂說了,只是奴婢今晚陪小姐進宮,踫巧听姐姐說了些宮里的事,只不知該不該告訴小姐。」流水有些吞吐起來。
「呃?什麼事?」汝嫣若挑起秀眉,隨意一問。
「奴婢的姐姐在宮里當差,平日里,雖然只伺候娘娘,對皇上的事,卻也是曉得一二的,听說,如今皇上盛寵的是名卑微的采女,就是這次秋狩帶回宮的,可真是寵得很呢,哪怕采女忤逆皇上,皇上都不見怪。但,就在昨晚,這采女卻是驕縱得把胥貴姬推下台階,導致胥貴姬小產呢。」
「哦,有這等事。」汝嫣若並不十分在意,僅是抬起小臉,下意識地瞧向菱花鏡。
「是真的,那采女都認了的,可,皇上只是將采女廢黜進冷宮罷了。唉,那胥貴姬真可憐,孩子沒了,都不得皇上疼惜,听說當時懷孩子的時候,皇上也只顧著采女得了風寒,就調院正過去伺候采女,絲毫不顧及胥貴姬可是懷了身子的人。」流水愈漸喋喋不休起來。
汝嫣若瞧著菱花鏡的小臉上,黛眉卻是輕輕地蹙起。
「小姐啊,你說吧,這皇上什麼美人沒見過,再美又美得過小姐嗎?可偏偏對她這麼在意,真是怪了——」
采女?汝嫣若在思緒里努力尋找著什麼,終于,一張出塵的容貌映現出來,該是她吧。
確實,若論樣貌,頂多稱得上絕色,卻未必,比她好看多少的。
可,西陵夙這麼寵愛,心里總是有些不舒服起來。
「小姐,有句話奴婢偷偷說給你听,據說啊,皇上秋狩的時候,曾捕到一只銀狐,再後來,這名采女就出現在皇上的身邊,並且入了宮,都听說沒有什麼家世呢。」
言語至此,汝嫣若,不由得咯 一聲,只從鏡中收回目光,淡淡道︰
「別淨說些這個,小心被父親听到,非把你責打一頓不可。」
父親官拜太師,位高權重,平日里對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卻是不喜的。
但父親不喜,她話里這般說,卻不代表,她不喜。
心底,只更加不舒服起來,不由嘟起嘴,咬了咬菱唇,不管怎樣,很快,她就是中宮皇後,西陵夙這兩年內對她的好,怎麼著,都不像是假的吧。
思及此,她不由眯起眼楮,微微笑起來。
※※※※※《失心棄妃》※※※※※作者︰風宸雪※※※※※
初二早朝,欽天監忽參奏一本,稱天相有變,東南角隱隱出現白光乍現,按著天理之說,恐是不祥之兆,意喻帝君身旁有奸邪之人。
同日,後宮謠言四起,皆說,蘇佳月死于冷宮之時,死因可疑,恐是受了銀狐的吸魂。又有幾名夜間因著宮務經過冷宮的宮女亦稱瞧到了銀狐出沒,甚至于,在當晚,便有兩名宮女死在冷宮附近,死狀可怖,都為喉口有兩個小小的血點子,似是猛獸所噬咬。雖有內侍省負責調查此事,然,一時間,關于被廢黜的茗采女實是銀狐妖孽的謠言以更為磅礡的態勢傳遍了宮闈各處。
後宮諸人惶惶不可終日,乃至前朝對此事都頗為關注起來,遂有一名低位官員上表諫言,請帝君賜此女火刑,以破解坤國的不祥之兆。
西陵夙對此奏表,不予置理,也絲毫不提會在五月賜此女凌遲極刑。
可,前朝官員的諫言如雪片似呈遞給帝君,大有不將此女火燒,誓不罷休之際。
初三辰時,衢州忽地動,更讓前朝的諫言有了實際的依據。
而帝君仍是不予批復,僅吩咐,西陵楓的大婚提至元月十五舉行。
意為沖喜,也顯然是轉移前朝的注意力。
但,群臣不罷不休,終于,在初五的早朝時,面對其中一名臣子,不得帝君批復誓不甘休的態勢,西陵夙勃然大怒,將折子徑直擲扔到殿下,拂袖提前離開議事殿。
這一舉,在坤國歷史上,幾乎不多見,更逞論是發生在這樣一位帝君身上。
帝君和臣子的僵持也在這一日,到達了頂峰,必將有一方作出妥協,可,前朝諸臣的後面,卻是有著一股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勢力在操縱著一切!
那一晚,入夜的時分,西陵夙徑直翻了範挽的牌子,並且一反常態地御駕親臨華陽宮。
這對範挽來說,無疑是莫大的榮寵。
可,這一晚,範挽身著粉色的紗裙,覲見帝君的時候,卻是發現,正殿內,唯有鄧公公一人候在那,帝君雖然下了帝輦,徑直步入正殿,然,旋即只換了太監的服飾,另從華陽宮的後門出去,那里,隔不遠,就是冷宮的方位。
亦在那時,她仿似明白了些什麼,嬌美的臉上,卻沒有一絲的難受,只是很淡然地披上披風,坐在窗前,目光低徊。
守衛冷宮的禁軍早被打理妥當。
那名身姿頎長的太監,徑直步進最里面的那間殿宇,里面,僅有一名女子依在床榻上,由于沒有炭火,也沒有燭燈,空氣里也滿是灰塵的味道,一切是簡陋的。
可她就坐在那,神態淡然安寧,該是因為沒有他這個她厭惡的人打擾,所以,才會如此吧。
是的,早該在交回碧玉簫那一刻開始,他就該放了她,可他能嗎?
而今晚來這冷宮,不管怎樣,都會是場徹底地放下。
他的薄唇揚起,唯有自個知道,個中的滋味。
在這宮里,今晚能品到這種滋味的,不光有他,還有風初初。
早早地,她便摒退所有宮人,然後,喜碧領著一身形高大的粗使宮女從殿門外進來。
那宮女低垂著臉,端著洗漱的用具,喜碧在帶她進來後,卻止步在紗幔前,並不入內。
那宮女端著洗漱的用具,獨自步進紗幔,喜碧在其身後將層層紗幔放下,放下間,風初初的目光卻只凝注在那名宮女的身上,接著,徑直步到宮女的跟前,伸手,將那洗漱的用具親自接過,放在一旁的案桌上。
「你還是來了。」
幽幽的話語響起時,此時的風初初全然不似往日那般樣子,只眸光如水,縴細的手指無措地在那案桌的花紋上摳著。
「楓,我們是不是最終,還是要錯過?」
原來,那名宮女,恰是喬裝打扮的太子西陵楓。
「你成了我的母妃,繼續下去,僅是錯上加錯。」
在她的跟前,他沒有自稱‘孤’,那個自以為習慣的字眼,其實,並非是真的習慣。
這句話,听起來,是多麼的簡單,可,說出口,卻是很澀很澀,每一個咬字都很干澀。
「所以,這一次,你是心甘情願娶胥家的小姐?」
西陵楓沒有再說話,只用沉默代表了默認。
在這份沉默中,風初初徐徐走近他,語音淒楚︰
「你還是怪我的,對不對?怪我沒有好好保護好我們的孩子,怪我把孩子都當成了謀得更多權勢的工具,怪我為了這所謂的權利,最早背棄了你,是嗎?」
她抬起若水的瞳眸,凝定西陵楓,在他的眼底,她能瞧得清楚,她自個的樣子,是那樣的楚楚可憐,仿似,又回到了那一年。
可,現在呢?
終有些什麼是回不去的,譬如,人前,她只是那個高高在上,恁誰都無法洞悉情感的太後。
然,卻是在這個男子跟前,是她唯一自願褪去所有偽裝的面具。
「我不怪你,你做任何事,只要你認為是對的,我都不會怪你。我也沒有任何資格怪你。」
「楓,哪怕你不怪我,我卻一直責怪著我自個,是,我是有錯,我最早的錯,就錯在不該愛上你!更錯在,不該讓你父皇把我當成了她!現在的一切,是我咎由自取,我沒有什麼可抱怨的,我也知道,作為一名帝子,皇上遲早是會讓你大婚的,可是我真的很難受,真的……」
話語至此,她是哽咽的,她徑直撲入西陵楓的懷中,她的手熨帖在他的胸膛前,手心傳來的,是他結實有力的心跳,以及,因著她的熨帖,開始急促起來的脈息。
這,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