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公公的話說得極其急促,而儀瀛宮是胥貴姬的所在宮殿。
原本,在元宵過後,為了撫慰胥貴姬,西陵夙會遵循祖宗慣例,在初六至太師府下定後,頒發聖旨,正式迎娶汝嫣若為後,賜下封號,並且昭告禮部擇取的迎娶時間,而迎娶時間其實早在年前便已定了,正是五月初五,恰逢汝嫣若年滿十五及笄的日子,也是這一年間最宜迎娶的絕好日子。不過一切都是走個儀式罷了,包括,會一應晉封後宮內其余諸妃,對于胥貴姬,也會直晉到妃位,權作撫慰。
當然,這一年,也是西陵夙正式啟用自己的年號——元恆。
只是,顯然,在那之前,卻是暗潮洶涌的。
一如,此刻,胥貴姬的出事。
至于出什麼事,海公公顧忌著什麼,沒有稟出。
西陵夙的手仍覆在奕茗的腕際,隨著這一聲急稟,西陵夙停下賞燈的步子,語音低迥,卻是對她的︰
「今晚,你就歇在這。」
歇在這,固然是好的,畢竟,暖融無比,四周都被燈火照耀得亮如白晝。
在冷宮的陰冷潮濕,以及黑暗中待久了,就會充分意識到溫暖和光亮的重要。
可,哪怕,不必擔心被人察覺她待在這,除了夜晚,他喚她來此之外,她卻仍是待在外面破敗的殿宇內。
源于,任何事,若恣意了,都會有癮念。
哪怕,外面再讓人難以忍耐,卻始終,比這要好,因為,她永遠不會在上癮後,產生患得患失的念頭。
這樣的念頭,是要不得的,因為,會蠶食一切的堅強。
但,這一刻,她僅是頷首默允。
只為了,她想再好好看一下,這些花燈,哪怕,這樣細看,許是會有不舍,可,對于她來說,卻是真的很想好好看一眼,看一眼那些工筆落下時,畫中的女子,是怎樣一一繪現的。
西陵夙隨著她的頷首,松開她的腕際,回身,走向另一端入口,哪里,看似是一面平平無奇的牆壁,但,將旁邊的燭台一擰,門轉開時,是另外一個去處,那里,除了海公公之外,還駐守著數名禁軍。
不自覺順著他離開的方向望去的她,自然沒有錯過這些禁軍,她的唇邊浮起只有她自個懂得的哂笑,轉了目光,去看那走馬燈時,卻是錯過了,西陵夙瞧到這些禁軍的一滯。
只是,這一滯,卻隨著海公公附耳低聲說了幾句,只大踏步地朝儀瀛宮走去。
原本,他來到這處殿宇,從密道進入時,不會帶這麼多禁軍,可現在,恰是海公公為了防患什麼,在他離開後,仍命禁軍駐守在密道室門的外面。
畢竟,這里出去,距離西華門是近點的。
但,他一點都不擔心里面的女子會想法設法就這樣逃走,海公公這一為,是謹慎小心,然,卻是不了解她的。
儀瀛宮內,此刻,鴉雀無聲。
所有宮人都跪在甬道的兩側,殿內,是燈火通明的。
由于胥貴姬小產,未曾出席今晚的元宵賞燈,現在,她只著了白色的寢裙,被押至床下跪著,太後正坐在床旁的椅上,美目含威地睨著胥貴姬。
「皇上,請要相信臣妾,臣妾沒有這麼做過!」胥貴姬抬起眼楮,瞧見西陵夙步進殿內,忙不顧任何儀態,跪行到西陵夙跟前,聲音里充滿了恐慌。
她怎能不恐慌呢?
素來知道,宮里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而當這欲加之罪降到她的頭上時,她便更是害怕得無以復加。
因為,措不及防,也因為,她清楚,這一個罪名的厲害之處。
那是一個,按重,可誅九族,按輕,也是賜死的罪名啊。
西陵夙的眸華淡淡地睨著她,然,沒有說一句話,只停了步子,瞧向太後︰
「太後,是得了確鑿的證據,還是——」
「還是哀家的無中生有,皇上,要問的是這句,對嗎?」風初初干脆地接上西陵夙的言辭,反問出這一句。
西陵夙並不應上這句,只站在那,神色莫辨。
「喜碧,將證物拿給皇上去瞧一瞧,若不是,司燈司昨晚按著規矩往各處懸掛花燈,入夜又著人去查看著,倒就給蒙混過去,險些釀成了冤案,錯陷了茗奴。」
西陵夙在來的路上,早有海公公將事情的經過,簡單地稟于他知。
原是在臨近元宵的昨晚,司燈司將早就精心準備的花燈懸于宮內各處,由于同時忙著閑散侯婚宴的燈飾,沒有立刻派人巡視,直到晚些時候,騰出人手來,才另派了幾名小宮女巡了一遍,以防有閃失,沒曾想到,在其中一株偏僻的樹蔭下,卻看到一行跡鬼鬼祟祟的人,小宮女擔心是對宮燈不利,走近一看,那人卻已察覺,忙落荒逃去,小宮女追趕不及,只看到沿途灑下些許的藥渣。本來這是無關緊要的事,宮內也有很多嬪妃或者宮人,生病後,不會將藥渣灑于自個宮里,而是選擇稍遠的地方散去,意喻遠離疾病,但,那一人匆匆逃離,只讓小宮女覺到不對勁,恰逢太後由宮女陪同,在御花園各處提前賞玩這些花燈,撞上了這件事,太後的近身宮女喜碧又熟諳醫理,當下察出這些藥渣有異,若輔以針灸,便是能改變人的脈相,譬如小產後的脈相,所以,太後只吩咐宮人順著藥渣尋去,恰是到了儀瀛宮附近,藥渣就不見了。
如此,便引出了,胥貴姬刻意改變脈相,是否僅是意味著一件事,那就是這次懷得帝嗣一事的真偽。
太後遂來到儀瀛宮,一邊吩咐人去華陽宮請皇上前來。
只是,西陵夙並非在華陽宮,才有了海公公經密道去請的這一步驟。
眼下,西陵夙見喜碧將藥渣奉上,只傳來一早就在殿外候著的傅院正及馮院判,不過半盞茶功夫,既是證實喜碧的所言。
胥貴姬一張臉蒼白無比,先前還哀聲求著,待到太醫院兩名最高品級的執事太醫印證了這一說法後,她卻是不再哀求,反是換了種語調,直指馮院判︰
「若真是本宮訛傳有孕,那麼試問,馮院判,當日本宮小產,你也是一直伺候左右,是真是假,難道,竟是看不出來,倘是訛傳,想來馮院判也難辭其咎!」
馮院判並不因著一句話,有絲毫的怯縮,只躬身朝向西陵夙、風初初︰
「回皇上,太後,臣除夕當晚確實在貴姬娘娘小產後,隨伺左右,但,貴姬被送回宮後,臣畢竟身份有別,是不宜入內殿的,只有臣的隨行醫女進去伺候。」馮院判說完這句,得帝君允準,復喚來同在殿外候著的一名醫女。
醫女在得到西陵夙默允後,躬身說出的話,是讓胥貴姬慍怒的︰
「醫女涵瑤參見皇上、太後,除夕當晚,奴婢確實在內殿伺候,小產的血水,奴婢也查驗過,並無不妥,只是,那盆血水在奴婢進殿時,是由貴姬娘娘的近身宮女端給奴婢的,奴婢只是按著慣例,替娘娘查看,是否有血崩的狀況,再將情形告知殿外的馮院判。」
「撒謊,撒謊!你撒謊!」胥貴姬饒是再有城府心計,此刻,全然做不到鎮定。
每一個不想死的人,每一個有野心抱負的人,再遭遇這樣生死攸關的事,確都是做不到鎮定自若的。
可,她的不鎮定,僅是換來,兩名太後身旁的嬤嬤遵著主子的眼色,上得前去,將她按住,這一按,她頓時察覺了什麼,目光狠狠地剮向太後,卻只換來,太後唇邊愈深的笑意︰
「皇上,這事,您看,該如何處置?倘皇上法外開恩,容了胥貴姬這一次,委屈的,卻是冷宮的茗奴。想那茗奴也是可憐,沒有世家背景,恁是被冤枉,也都無人過問,還遭了落井下石,唉……」
這一語,太後礙著自個的身份,以及祖制規矩,並沒有挑明了去說。
而這一語,太後的的意思是什麼,西陵夙自是清楚的,他也清楚,這一切背後隱含的是什麼,但,這些對他來說並非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僅是,以此,不啻是一個絕好的轉機,他能就此釋她出冷宮,安然在宮中,誕下他的子嗣。
只是,真的安然嗎?
在宮中,或許,反倒是沒有冷宮周全,這份周全,是相對懷上子嗣而言,也是相對,他太清楚宮中這些女子的手腕,他願意護她周全,可,她呢?
她的性子,除了對他做得到狠以外,始終是太心軟的。
他能作為這種唯一,是否至少說明了,對她來說,還是不同的意味。
曾幾何時,自我安慰的念頭,僅添了自我一哂罷了。
而一念至此,他略一思忖,只道︰
「今晚是閑散侯大婚的日子,一切,待到明日再說。」
「皇上,這事,事關混淆皇室的血脈,豈能拖到明日?依哀家之見,這事,必要早有個發落,才能服眾,還請皇上,即刻傳胥司空覲見,教出這樣的女兒,讓哀家實是對閑散侯夫人,都頗是質疑的。」
明明沒有懷有子嗣,卻訛傳懷了子嗣,若奕茗在除夕的相推,是奕茗的無心之失,那麼,無疑待到九月懷胎,這子嗣誕下時,顯見,也必會是皇長子。
若除夕的相推,是蓄意為之,企圖陷害奕茗,不是沒有這種可能,卻是有些說不通罷了。
當然,這層說不通,因著接下來的發展,很快便是讓人清明的。
太後見西陵夙依舊不做發落,又道︰
「有些話,哀家需單獨皇上說,來人,先將胥貴姬帶到偏殿囚起來,你們也都退下。」
隨著眾人喏聲,胥貴姬在被那兩名嬤嬤拖走時,仍是不甘心地拉住西陵夙的衣襟,淚流滿腮︰
「皇上,您一定要相信嬪妾啊,嬪妾真的沒有騙過皇上,真的沒有!」
可,再怎樣拉住衣襟,她的力氣又怎抵得過兩名嬤嬤呢?那兩名嬤嬤顯見是得了太後的默允,上得前來,只將胥貴姬的手指一根一根的從西陵夙的衣襟掰開,每一次掰開,都帶著絕對錐心的疼,但,她分不清,這痛,是來自手上還是心底更多一些。而當手指徹底被她們從西陵夙的衣襟分開時,她清楚,大部分是來自心底的疼痛。
可笑,她竟還會心疼。
是在心疼眼看不能保住,卻即將會得到的位分,還是心疼胥氏族人會被拖累,抑或是被人陷害的感覺,真的很疼呢?
不管是什麼原因,她終在心疼中失去所有堅持的力氣,任由兩名虎狼般的嬤嬤拖了出去。
數九的寒天,她只著了單薄的寢裙,沒有人給她披一件外衣,很冷,這冷,一如帝宮所有人的嘴臉一樣,不過是雪中送炭難,錦上添花易罷了。
殿內,在眾人皆退了出去後,風初初微微一笑,轉望向西陵夙︰
「哀家知道,皇上心里很在意茗奴,也正因此,哀家對茗奴的事格外留意,只是,沒找到好的借口,可以為皇上分憂,直到前幾日,哀家的妹妹進宮給哀家請安,哀家瞧她神色恍惚,仿似有什麼事,追問下,才得知了,那一日,在慈雲庵中,她拾到了不該拾的簪花,听了不該听的話語,卻因為害怕,只在簪花被茗奴誤撿了去後,自個偷偷的逃離,使得彼時正借著慈雲庵起福為名,實則行那不可告人之事的胥貴姬以為,那番話語,被人听了去,于是,與其等茗奴告訴皇上,不如先下手為強。所以方先有了這匪夷所思的一推,而見皇上對外並不賜死茗奴,才後有這銀狐之說,所有的一切,當然也和胥侍中月兌不開關系。哀家知道,要動胥家,以如今皇上之力確需投鼠忌器,可,皇上有沒有想過,不破不立,若此事皇上還想藏掖著發落,只怕到時候,胥家生生要逼死的,就是皇上所愛的女人。皇上,哀家會讓父親站在皇上一邊,而太師也定會站在皇上這一邊的。」風初初直截了當地說完這番話,西陵夙卻並不立刻應上她的話,也對此,沒有絲毫的訝異。
這有點出乎風初初的意料,只是在短暫的訝異之後,西陵夙終是道︰
「朕知道該怎麼做,多謝太後替朕照拂著茗奴。只是次女刁蠻,朕亦想用冷宮挫挫她的銳氣。」
「皇上,凡事若過了頭,就會適得其反,皇上是英明之君,自然懂得進退的度,這,哀家就無需再多嘮叨了。只是還請皇上盡快調查清楚,藉此發落了才是。」
「哪怕胥雪漫有罪,但,胥司空畢竟是朕的肱骨重臣,罪不殃及胥氏一族。」西陵夙話里有話地說出這一句,風初初的臉色卻是一變。
這一變,是她听明白了,西陵夙的意思,是斷不會因為胥雪漫的事,殃及胥氏,胥氏一族,自然包括了胥雪沁,是以,胥雪沁仍會是西陵楓的夫人。
然,這一變,亦是讓她突然觸及了自個的心,原來,行這些謀算,她始終還是蘊著另外的私心,那就是——她的嫉妒。
她嫉妒在今晚後,將有另一名女子陪伴在西陵楓的身旁,而這,始終是她不可得的。
唇角輕微的抽搐了一下,只是這份抽搐,在她抬起臉來,對向西陵夙時,只化作雲淡風輕︰
「一切,就按皇上的意思,哀家能做的,僅是提個醒,把哀家知道的一切,都告訴皇上。」
「時辰不早了,也請太後早些回宮歇息去罷。」
歇息?
今晚是元宵,人月兩團圓的時刻,她寂寥一人,又怎歇得好呢?
「好。但在這之前,哀家覺得還是該讓傳哀家的妹妹進宮來佐證,畢竟,此事關系甚大,藉此,皇上也能整肅下後宮。」風初初轉身出得內殿,唇邊卻勾起一抹犀利的弧度。
這一語,意味分明。
自西陵夙登基以來,所納的嬪妃,除了昔日的欽聖夫人,以及如今的茗奴外,其余皆是前朝重臣的千金,如此的後宮,對于這位心有宏圖抱負的帝王來說,不啻是最難耐的。
是以,她篤定,哪怕,帝君不想殃及胥氏,藉此,卻是對胥貴姬的最好發落契機。
而只發落胥貴姬,不動胥氏,許是會讓胥司空自此本分,甚至斂去鋒芒一些,也未可知。
※※※※※《失心棄妃》※※※※※作者︰風宸雪※※※※※
紅紅的喜燭,紅紅的紗幔,紅紅的蓋頭後,是胥雪沁一樣紅的小臉。
這抹紅,不僅是胭脂的緣故,也是等待夫君入得洞房時的心情使然。
從今晚開始,她的身份,就會從胥家的三小姐,變成閑散侯的夫人。
雖然,也因此,她不能入宮選秀,可對她來說,似乎也沒有什麼區別。
因為從小到大,她是怕著她的二姐姐胥雪漫的。
縱然是一母同胞的姐姐,可,說不出來,就是懼怕,事實也證明,二姐胥雪漫縱然是女兒身,卻是連父親娶的妾室生的最跋扈的獨子都能震懾住的。
而,兩年前,二姐進宮成了皇上的妃子,她想,如果她也要按著規矩進宮參選,恐怕,是不好的。畢竟,二姐現在剛失了孩子,無疑是最敏感計較的時候啊。
這些道理,她都懂,府里的嬤嬤平素里,都把這些道理一一教給她听,源于,以她的身份,今後,總歸是要嫁得一門好親事的,這些事早點知道,也是好的。
所以,這個安排,她倒是欣然接受,閑散侯雖是廢黜的太子身份,她雖然是續弦,可,天家西陵一族的男子,又有哪個不豐神俊朗呢?又有哪個不讓帝都的世家小姐們暗暗心儀呢?
只是,方才的拜堂,她卻是緊張地頭腦一片空白,眼楮也只顧盯著地上,絲毫不敢透過蓋頭,去瞧她的夫君西陵楓。
現在,如此這般想時,心下越是期盼,偷偷地抬起羞紅著的臉,只隔著緋紅的蓋頭,朝外瞧去,很快,房室外就傳來了不疾不緩的步伐聲,由于是元宵的緣故,宮里除了賞賜以外並無人來,前朝的官員雖有來拜賀的,但亦都不會久留。
然,今晚,西陵楓卻顯見,還是姍姍來遲了。
西陵楓略帶了幾分薄醉,今晚,本是不預備喝酒,雖有前朝官員來賀,大抵也都是不會頻頻勸酒的,未曾想,還來了一位,自他回京後,第一次來瞧他的人——寶王。
因著寶王的生母是伺候先帝的一名御前宮女,先帝偶然酒醉臨幸,便誕下了寶王,所以,自小由他的母妃惠妃撫養長大,但,待在惠妃身旁,從小也養成了寶王謹言慎行的性格。
今晚,他來,卻是一反常態,不僅頻頻勸酒,言辭間的意思,也不似以往拘謹,可,有些話語,他寧願是听不懂的。
一如,面對太後時,對有些言辭的處理一般。
于是,在寶王愈漸明顯的暗示後,他唯有推辭說,不勝酒力,才得以離開。
世人,對于所謂的權勢角逐是永不知疲憊的,而他呢?
或許,再不想繼續,只想置身事外吧。
此刻,當送走喜宴的賓客,來到內室時,看到那紅紅的身影端坐在那,當年,他亦是迎娶過一名女子,世人都只道做他的太子妃,是何等殊榮之事,唯有他清楚,彼時,他的心,並不屬于那名女子,連可支配的時間,都很少屬于那名女子,甚至于,在那女子罹患急癥,去世的時候,他才第一次,記住了那張臉,
那張,原本也是絕美的臉,被病痛折磨到形銷骨立時,她的手握住他的,最終卻僅是費力說了一句話,讓他好好照顧著自己。
他原以為,她說的,該是其他,卻臨了,是這一句。
原來,旁人都瞧得出來,他對自己未必是盡心的,惟獨,他自己不知。
閉上眼楮,還是走進了室門,在里面的嬤嬤按著規矩,唱完合衾謠時,在他打發賞銀後,只將她們摒退出房室。
接著,他才執起一旁的鉤子,掀開胥雪沁的蓋頭。
胥雪沁顯然被蓋頭蓋了很久,甫掀開,她抬起羞紅的臉,卻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隨後,眼眸有些怯怯地瞧著他,眼底是有笑意盈盈的。
「讓你久等了,早些歇息罷。」他的語音很是溫柔,不管怎樣,這一次,既然娶了她,他不希望,再多加一名女子的痛苦。
哪怕,娶她的初衷,同樣是皇命難違。
可,這麼多年過去,他想通了很多事。
世上的幸福有很多種,未必是要廝守在一起的,才是幸福,為了廝守,傷害到不相干的人,終究只會演變成愈深的愧疚。
他不想再愧疚任何人、任何事了。
是以,這一刻,他說出這一句話,而眼前的女子臉上紅暈越深,但,卻是識得規矩︰
「那,我伺候侯爺更衣?」
試探地問出這一句,她起身時,不慎那裙裾的綬帶卻是絆了一下,踉蹌間,他伸手扶住了她,這一扶,她低頭抿嘴一笑,卻並不掙開他的相扶。
第一次被男子扶,心怦怦地跳得很快,眼楮想瞧他,卻又不敢瞧他,臉頰倒是燙得可以,真是很奇怪的感覺。
「我自己來。」他的聲音很是溫柔,接著松開相扶住她的手,甫要自個更衣,卻听得房室外的走廊上傳來一陣急促的步子,接著是管家的聲音在外頭響起︰
「爺,宮里來了人,說有急事!」
這一聲的稟報,讓他眉心蹙了起來,今晚是他的大婚之日,若在此時宮里有消息傳來,無疑該是重要的。
難道是風初初——
「何事?」
一念甫起,問出這一句,管家的聲音復響起︰
「說是夫人的娘家出了大事!」
「什麼?」胥雪沁驚呼出聲,本來暈紅的臉也轉瞬變了顏色。
「究竟何事?」西陵楓沉聲再問出這一句。
「只說夫人的姐姐胥貴姬娘娘在宮里頭犯了事,想是不太好,在上面發落下來前,還請夫人拿個主意。」
「是誰傳的話?」胥雪沁哆嗦著問道。
「是一名喚做憐香的宮女托了人傳的話。」
「不會有假的,憐香是伺候姐姐多年的宮人……」胥雪沁的聲音變得很輕,眼淚止不住地便流了下來,她無措地站在那,望向西陵楓,想要開口,卻是一直不知道怎麼開口。
西陵夙自是知曉她的意思,畢竟這件事宮里還沒有正式的發落,意味著轉圜的同時,也意味著,不宜事先就驚動胥司空——沒有發落,只在後宮說的事,卻是不宜先放到前朝去的。
而這一刻,他亦知道,她想求他能否幫著求下西陵夙,可,顯見著,才剛大婚,出于矜持,一時是開不出口的。
「你先歇息,孤這就進宮去一趟。」他不願看她繼續躊躇著,直截了當地開口說出這一句,換來的,自是她感激的目光。
他寬慰地又道︰
「會沒事的,別太擔心。」
不知為什麼,在她的身上,他仿似看到了昔日,那一人的影子,也是這樣,有著欲語還休的怯懦,只是彼時的性質不同罷了。
「謝謝侯爺。」胥雪沁感激地說出這四個字,忙想起什麼,急忙回身,想要從衣架上去拿一件披風,未曾想,她轉得太急,穿得厚重的身子徑直地撞到了衣架桿子上,很疼,只是再疼,她還是忍著,迅速地拿下上面掛的披風,轉身時,西陵楓已然站在她的身後,看她忍疼的樣子,他接過披風︰
「小心著點。」
「嗯,我曉得。」她忙點頭,將還在流的眼淚壓住,只是,壓得住的,也唯有那聲音而已,在眼底流出的淚卻是不由自主的。
哪怕,她怕著胥雪漫,可,她不想二姐有事,因為,母親只誕下她們姐妹三人,大姐早夭,這個世上,除了父母外,二姐是她最親的人了。
看著西陵楓走出房室,雖然心里還是惴惴不安,但比起方才的無措,卻是好了太多。
西陵楓去的地方,本是西陵夙的乾曌宮。但,由于身份的今非昔比,他沒有進出宮闈自由的腰牌,均需經由宣華門禁軍的通稟,方能入內。
昔日,扮做宮女,見太後的那一次,也是由喜碧安排,悄悄隨著太後每月外出采辦的車輦趁著夜色入宮,只是,那一晚,本來該隨入夜的水車出宮的他,卻是選擇了,提前離去。
不僅源于他對這帝宮各處甬道都是熟悉的,更由于,面對風初初的咄咄,他想有一個緩沖的時間,于是,率先離去,哪怕穿著宮女的服裝多有不便,他還是趁著夜色深濃,悄悄隱于水車,閉氣出得宮去。
而這一次,甫到宣華門,下得車輦,卻見一太監早悄悄候在角門那,見他前來,那太監一揮佛塵,直走了上來,略行了個禮,低聲道︰
「奴才奉了太後懿旨,轉告侯爺一聲,此事皇上會全權處理的,還請侯爺安心回去罷。」
他清楚風初初的心性,這一句話,是斷不容他干涉的。
只是,他能回去嗎?
「勞煩替孤通稟一聲,孤求見皇上。」他還是不顧那太監大步朝前走去,對著守門的禁軍說出這句話。
那禁軍朝他一拱手,卻也早是得了吩咐︰
「皇上口諭,今晚不見任何人,還請侯爺回去吧。」
他不知道風初初和西陵夙之間是否談了什麼,可,明顯,是不讓他插手此事的。
對于胥府,他知道,始終是與風府不和。
至于他娶胥雪沁,一部分可能是西陵夙瞧破了他和風初初的關系,才行的制衡需要。另一部分可能,他卻是不敢多想的。
只這番制衡,制的,就是隔離風初初對他的依賴。
他都瞧得清楚,可,他卻不會去拒絕。
因為,哪怕去拒了,都是未必會有效果的。
西陵夙的手腕,他不是第一次領教了。
只是這一次,他既然來了,始終會讓風初初對他更起了罅隙。
而他本就是再無野心之人,與其讓風初初以為,他能東山再起,為何,不讓風初初在徹底失望後,更珍惜如今保持得頗為不易的位置呢?
當然,這是他的想法,最美好的設想,如今僅從這宮門口的態勢看來,是不妙的。
正神思的當口,宮內,響起細碎的步子聲,接著是一部肩輦行到宮門口,這肩輦只讓他的眸底一亮,幾乎以為是風初初竟是來了宮門這,畢竟,這肩輦的樣式是太後方能用的圖紋。
只是肩膀停下,上面下來的人,卻是風念念。
風念念的臉色十分不好,她由宮人攙扶著,緩緩走到宮門口,抬眼瞧見是他,竟是怔了一怔,一旁早有車輦駛來,想是接她回王府的。
算來,她也是他的弟妹。
只是,如今他的身份,倒是還要向她先行施禮。
風念念卻在他要行禮前阻了他︰
「原來是閑散侯,我家王爺在府中時,倒是常提起他的大哥,當年待他是極好的。」
當年待翔王極好?
說起來,當年的他對這幫兄弟,只是保持著一貫淡如水的交往,源于,彼時,他不想置身在權利的漩渦中心,亦清楚,儲君的位置,讓本該情同手足的兄弟,能有的,也是暗地里不為人知的計較。
所以,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是他那時的選擇。
今晚,听得翔王妃這麼說,他自是知道,這話並不會是翔王的原話。
算起來,由于風初初的關系,他和風念念較之翔王,也算熟稔。
果然——
「今晚是侯爺大喜的日子,只是王爺恰好拉練在京郊,還請侯爺見諒。」
「無礙。」他只說出這兩字,風念念卻是停了下步子,轉望向西陵楓,這一望,似是凝著些許什麼。
西陵楓抬起的目光,自然是沒有錯過這一望。
「侯爺,我家王爺本是給侯爺準備了賀禮,原想在王爺回來後,再給侯爺送去,偏巧今晚在此踫到侯爺,王府離侯爺府邸也算是近的,不知侯爺眼下是否得空過去一取?」
在西陵楓大婚之夜,說出這句話,儼然只是句托詞,恁誰都听得出來的托詞,並且還是不高明卻又透露著什麼的托詞。
西陵楓自听得明白,而今,顯見這宮是進不去,風念念此時從宮里出來,又說出這句話,背後蘊含著些許什麼,該是想告訴他些什麼,但,在這兒卻是說不得的。
「如此也好。」西陵楓應聲。
風念念由丫鬟扶著上得車輦,西陵楓復凝了一眼帝宮,也上得自己來時的車輦,緊跟在風念念的車輦後,往翔王府而去。
不過半盞茶功夫,便來到王府,風念念引著西陵楓只到了正堂,旋即讓丫鬟奉上茶盞後,摒退下人到堂外,為了避嫌,自是不會關闔堂門的。
就著堂外清冷的月華,風念念啟唇,語音也不復往昔的樣子︰
「今晚,是侯爺的大喜日子,在大喜的當晚,侯爺進宮,該是為胥府求情罷?」
沒有待西陵楓回答,她接著又道︰
「侯爺不必奇怪,為何我會這麼清楚,因為這件事,本來的始作俑者就是我。是我向太後揭發了胥貴姬。」
一步錯,最後,僅是步步錯,即便能保住茗采女,卻會牽連進胥府滿門。
對于這點,她並不想隱瞞。在這件事結束之後,她亦會為自己的錯付出代價,而不用太後發落。
「今晚進宮,亦是對此事加以佐證。」說出這一句,她捧住杯盞的手卻不可遏制地開始發抖,「侯爺,對不起,我無心去傷到侯爺夫人。只是——」
她是無心去傷到胥雪沁,而,彼時的她,卻是一時沖動,欠缺考量,終沒有太後算得細致。
是的,當今晚,傳她入宮佐證,她才明白,太後為什麼等到現在方會突然讓這件事浮出水面。
為的,怕不僅僅是應她所求,還茗采女一個清白,以此換她的相謝,當然,那相謝必是一種讓她不得不遵從的發落。
為的,恐怕更多是藉此讓西陵楓的大婚之喜無法繼續吧。
對,她清楚,風初初喜歡著西陵楓,彼時,西陵楓是坤國的太子,自然是讓心氣甚高的風初初心動的。
只是,這份執著未曾想,到現在,都沒有改變過,是讓她訝異的。
而從方才進宮,在審訊司接受相關的問訊,不止印證了上述這些,風初初要的,也不僅是胥貴姬的死,要的,是胥府徹底的覆滅。
當然,她清楚,這亦是父親要的。
而她,哪怕,不願置身這些權勢斗爭中,始終還是淪為了幫凶。
也在那一刻,她瞧得清楚,風初初的變化,她能做什麼呢?
能做的,或許也僅是讓自己的心稍微好過些罷。
然,話語至此,她是躊躇的,話語仿似就在喉口,一時間卻是說不出來。
「只是,為了救人,卻還是連累了這麼多人,對嗎?」西陵楓接上她的話,眼底是一抹悲涼浮起。
「是。」哽咽地說出這句話,風念念的眼淚無聲的滑落。
「孤不能保證胥府的周全,但胥雪沁的周全,孤會盡力保全的。念念,你還是太過心軟,和以往一樣,這樣的性子,若翔王不懂珍惜,苦的,便是你。」
風念念的性子和以前他的太子妃,是何其相似呢?
或者該說,這是其中一部分世家女子的共同的性子,如若不是,那便是和風初初的性子一樣罷。
在轉過這一念,風念念只在無聲的淚水中,漫出一抹淡淡的笑靨︰
「我知道,謝謝。」
這抹笑與其說是笑,不如說是苦笑,也在苦笑中,大門忽然打開,順著甬道,徑直走來一身著玄色披風的縴細身影。
沒有任何通傳,守衛就忙不迭地的打開,可見來人的身份尊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