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九。
大巴山脈西接秦嶺,東連巫峽,雄奇險峻,天下知名。山中道路既險又陡,深溝巨壑,隨處可見。初春時節,山中肅殺之氣更勝尋常。
崇山之中,但見一條細道,倚絕壁,臨深淵,山風吹動,崖上枯藤掀起,赫然寫著三個大字——仙難度。
空山寂寂,遙遙傳來孩子的哭聲,分外清晰,霧氣中一男一女迤邐而來。
那男子一襲白衣,二十多歲,手中佩劍,一雙眸子閃閃發光。
那女子綠色衣衫,相貌美艷,年紀與男子相仿,卻作少婦打扮,只見她柔情脈脈的拍著懷中的孩童,臉上慈愛母相盡顯,待她看向那男子時,臉上卻是笑意全無。
只听她冷聲道︰「蘇公子,自揚州來已然六天,魔醫谷卻渺渺不見蹤跡,明日便是三月初十,你是要親眼看著素兒死了才甘心麼?」
那男子便是蘇白齊,听到此話,他只好無奈苦笑道︰「語軒,我視是素兒如親生骨肉,怎會如此?你莫焦急,出了這仙難度便是那碧露山魔醫谷,今日日落之前,我們定能趕到。」
那少婦只是冷笑,並不接話,恨恨說道︰「視素兒為親生骨肉,那為什麼三年前要殺了這孩子的親生父親,當年若不是不州身死,我又怎麼會動了胎氣,素兒又怎麼會自出娘胎便有了這奇怪的胎中病?」
蘇白齊神色一凜,肅然答道︰「寧師弟當年誤入歧途,叛出中原,欲投妖月,我殺他,非為私仇,乃為公義。」
那少婦還是冷笑,「你蘇公子便是大仁大義,我夫君我孩子便是該死。你當我不知道麼,你殺他,是因為你恨他,恨當年爹爹讓我嫁的人不是你,而是他!」
蘇白齊神色痛苦,仿佛想起了悲傷的往事,澀聲說道︰「林門主當年的決定,自然是對的。寧師弟倜儻公子,對你又是言听計從,自然比我更適合做你的夫君。只是門主也沒有想到寧師弟會為了一己之私,暗殺門主,事情敗露後又叛出雨墨門,遠走……」
那少婦打斷他的話,聲音中充滿了怨恨道︰「我的夫君,難道死了之後你都不放過,還要作踐麼?」蘇白齊神情黯淡,不再言語,腦海中又想起了三月初三那一夜。
那一場酒究竟喝了多久,蘇白齊已經記不得了。醒來時,東方已經微白,天轉涼,風變暖,旁邊的爐火還在燃燒,可酒壺里卻已無酒。
易水寒不知何時已經坐到了他的身旁,正趴在他的懷里熟睡。仗著深厚的內功,他總算是贏了,這丫頭也喝多了。
但是……他仰起沉重個腦袋,在風中搖了搖,努力回想自己都說了些什麼。他只記得自己喝了很多酒,被問了很多問題,那些問題,似乎平日里都是不會說的。
「什麼時候接任雨墨門門主?」
「不會了」
「為什麼?引河劍不是在你手上了麼?」
「第二個問題了,先劃拳……」
「……我又贏了,你快說嘛」
「當年我奪引河劍是為了語軒,她喜歡我當門主,我才去搶。只是,我搶得引河劍後,她已嫁為他人婦……」
「原來是為了林語軒那個女人。來來來,再劃……「她問的很直接也很不客氣,他也沒有隱瞞。五大珍寶已齊,素兒的病眼看有救,那些事情終究都過去了,也不必再隱瞞。他的生平,中原武林盡人皆知,更何況听雨閣易大門主。
‘他本是雨墨門前任門主蘇真的獨生愛子,只是在他未滿周歲之時,蘇真帥中原武林大戰妖月教,與聖宮山一役遭妖月教主與妖月四大使者伏擊身死。
其後蘇白齊由接任雨墨門門主的蘇真的師弟林天撫養,與林天獨生愛女林語軒青梅竹馬。二十歲時,他便憑借家傳七十二路秋水劍法為雨墨門眾多長老賞識,封為雨墨門大公子,聲名顯赫。
只是那一年,林天與南京城外救下為仇人追殺的寧不州,其後收其為徒。四年前,蘇白齊在雨墨門論劍中大敗雨墨門群雄,奪得雨墨門信物引河劍,為下任門主。但林天此時卻將獨生愛女許配寧不州。
蘇白齊為情所困,攜引河劍遠走西域,一年內擊殺妖月教四大使者之妖風妖水使,其後寧不州叛變,他又主動請纓,千里追襲,擊殺寧不州于聖宮山下。聲名更震。只是林語軒听聞丈夫噩耗而早產,從此素兒纏綿病榻,林語軒對他恨之入骨。’易水寒自然知道他對那個女子的刻骨情意,只是在這半醉之間,她依然有著靈敏的頭腦,只听她醉醺醺的問道「為什麼,當初,你會主動要求去追殺寧不州,這是個費力不討好的的事,你知道的。」
蘇白齊苦笑著︰「那是語軒求我去的,別人只道我是為了私仇,但易大門主應該知道,其實,我並沒殺了寧師弟,只是廢了他的右手劍。換了別人去,他必然是死的。」
易水寒神色一怔,這件秘辛她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卻沒料到蘇白齊會說得如此自然,她神色變得溫暖起來,輕輕笑道︰「那你為何又沒告訴你那林姑娘她的夫君沒有死?」
蘇白齊想起了林語軒當年望向他的那雙眼神,充滿了無盡的恨意,只怕她也當我是趁機報了私仇吧,想到這,蘇白齊神色黯然,借著酒勁說道︰「老門主知道這件事……」
易水寒沒料到竟還有這麼一段秘辛,老門主知道,自然是他不讓他說的,只是,林天又是為了什麼不讓蘇白齊說。
她並沒有糾結這件事,只是笑著指著蘇白齊說︰「你是否還在悔恨她記恨你?只是,從頭到尾,都是人家的父親,人家的夫君,人家的孩子,關你什麼事呀?」
說到這兒,易水寒已然醉了,她伏在桌子上看著他不停的笑,然後用著如劍般的話刺痛他的心,,又忽然一拳打在他的肩頭「蘇白齊,你真傻,和我一樣傻」
笑著笑著,她卻落下淚來,蘇白齊驚訝的看著這位素常冷靜的女人撲倒在自己懷中,時笑時哭。
他想知道她的事,卻最終只道出了自己的往日。對于她,他也還是只知道一些零碎的情況。二十五年前京都某個顯赫家族的小姐,五年前身受重傷被听雨閣前任閣主所救。至于因何家道中落,又為何身受重傷,她卻沒有提過。
最終,她熟睡了,他就那麼靜靜的坐著,心頭充滿了許多年不曾有過的寧靜。天上的明月是如此美麗,這三年奔走四方,卻一次也沒有注意過。如今,素兒的病有了希望,他還要沉溺于過去的事麼?過去的事,一直是小師妹與寧師弟的事,又與我何干?如她所說,我真是一個傻瓜麼?他又望向懷中的女子,心里突然涌起了暖意。此刻,過去的歲月是如此的虛幻,只有身邊人的呼吸是最真實的。這種感覺,平生未有之充實。或許,了斷了這件事後,就這麼來听雨閣和她拼酒一輩子也不錯。想著想著,他也睡著了……
一聲清喝打斷了他的思緒,「來者何人,膽敢擅闖碧露山寶地!」前方兩名白衣少年劍尖平指,仿佛下一秒就要把這擅入者斃于劍下。‘這就過了仙難度了麼?’蘇白齊心中一喜,向前一步,朗聲道「雨墨門蘇白齊,求見紫月神醫。」
那兩位少年聞言一愣,問道「是蘇大公子麼?谷主要的五樣東西都有了麼?」
蘇白齊微微一笑「蘇某幸不辱命,五樣東西都齊了,希望紫月神醫能兌現諾言。」
其中一位少年道「谷主自然不會食言,只是今日醫谷不開,煩請公子入碧露山莊暫歇,明日一早,待我二人稟明谷主。」蘇白齊拱手道「如此多謝,請前方帶路。」
碧露山山勢不高,卻極為陡峭。山後便是魔醫谷,這碧露山巔便是入谷唯一通道。而碧露山莊便建在碧露山巔,每年入春之時,醫谷重開,總有許多人來此求醫。只是魔醫紫月脾氣甚怪,許多人中,又有幾人能如願以償。蘇白齊三年前便曾來這碧露山魔醫谷求醫,只是他雖貴為雨墨門大公子,魔醫紫月也並不買賬,最後還是提出集齊當世五大珍寶,才肯醫治寧素兒。于是,才有了蘇白齊這三年的奔波,才有了他與听雨閣易水寒的相識。
夜半時分,碧露山莊一片安靜。蘇白齊信步走出廂房,望向碧露山那片絕壁,碧露山巔上寸草不生,卻生長著一株株不知名的紫色花朵,漫山遍野,煞是奇異。那孤獨的花叢中,卻站著一個綠色的身影,迎風獨立,如方外仙子。「語軒……」蘇白齊喃喃道,卻不敢向前,轉身走進了廂房。
林語軒高處憑眺,魔醫谷就在眼前,那一大片富麗的建築中就有著可以讓素兒起死回生的人麼?
想到他那堅定的眼神,林語軒心頭卻是一惱一恨,轉瞬神色黯淡「我與他,今生怕是無緣了吧?現在只求素兒的病能夠醫好。我恨他,我是恨他的吧?對,我一定是恨他的。我恨他殺了不州,我恨他四年前不帶我走,眼睜睜的看著我嫁給別人,卻只會逃避。我恨他這三年奔波,只是不想欠我什麼。這輩子,我都是恨他的。只是,三年前在父親房外听到那些話時,我是擔心他多一點還是擔心我肚子里孩子的父親多一點呢?白齊,你為什麼還要對我這麼好。我已經這麼恨你了……」
林語軒咬牙切齒間,不知身後一黑衣人悄然走近。她臉帶面具看不清容貌,卻有著柔美的嗓音「這麼姑娘,想必在想你的情郎。只是有緣無分,雖身在咫尺,卻遠如天涯,是也不是?」
林語軒吃了一驚,驀然回首道「你是誰?」
那神秘女子微微笑道「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我都是命苦的女人。林大小姐,听聞三年前蘇大公子殺你夫君,現在看來,你並不恨他,反而還是愛他的。只是世事無常,現在的你連愛他都不能愛。不過,你還是比我好的多。雖然江湖傳言蘇大公子與听雨閣易門主相交甚密,但起碼蘇大公子還在你身邊不是麼?」
林語軒被她說中心事,便不再糾結她如何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是黯然道「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那神秘女子聞言一滯,旋即笑道「好一個相思了無益。世間男子,皆是薄幸之人,我們女子命苦,又何必作踐自己,再去相思。我就要斬斷這相思。」
林語軒搖搖頭「這相思如何斬斷?」
那女子並不答話,卻哈哈大笑道「林大小姐可知這碧露山巔開的是什麼花?」
林語軒道「恕晚輩孤陋寡聞,這紫色小花,以往從未見過,更不知何名。」
那女子又是一笑,凜然道「這本是魔醫谷獨產,天下未有,你又怎會見過?這花四季皆可播種,只在春天開花,卻歷經嚴寒酷署四季不敗,是為凡花。」
林語軒嘆道「與嚴寒種而不壞,花開四季而不敗,此等凡花,本不應生在凡世。」那女子又問道「林大小姐可知這山巔凡花之數?」
林語軒看向這滿山凡花,搖頭不語。
那女子突然恨聲道「二十六年前,他受皇命往京都。一年後,卻帶回一未滿月男嬰,說是他親生兒子。從此我心灰意冷,隱居碧露山,恨透世間男子,這二十五年卻飽受相思之苦。為斬斷這相思,我每念那負心漢一次,便在這山巔種一株凡花。如今,這山上凡花,已是二萬一千一百一十一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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