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遺忘(上)
入冬,花葉凋零的無影無蹤,寒風凜冽,京城車水馬龍的繁華沖淡不了北方冬季的蕭瑟清冷,青磚青瓦的四合院,大概青灰色格調的緣故,古樸中透著與時代不符的沉重暮氣,在這萬物蕭條的冬季,尤為明顯。
腳步聲打破院落的寧靜,有力、穩健、頻率均勻,軍人特有的步伐,葉家老爺子貼身秘書昂首邁步穿過院子,走上三極台階,伸手推向正房兩扇門,稍顯猶豫,兩杠三星的正團級干部,此刻忐忑模樣與即將直面老師的犯錯孩子,沒什麼兩樣。
三十多歲的軍官並不認為自己懦弱膽小,共和**政界,直面屋中老人,無須懷揣七分尊敬三分畏懼的大佬,寥寥數人而已,何況他將帶給老人一個極壞的消息,真擔心身子骨每況愈下的老人無法承受近乎噩耗的消息。
英姿颯爽的軍官推門而入,側身關好門,輕緩落步,走入里屋,里屋不大,二十多平米,布置像書房,家具擺設全是有些年數舊的東西,書櫃、寫字台、茶幾、沙發雖一塵不染擦的發亮,卻抹不掉歲月刻下的痕跡。
與青磚青瓦的四合院倒也算相得益彰
字台後,穿舊款將軍呢的高大老人,沒像往常專注翻閱部隊內參文件,靠著椅背,緊閉雙目,花白頭發,臉上一道道皺褶和老年斑清晰可見,戎馬半生的虎將碩果僅存的軍隊元老,真的老了。
可即便老人老態龍鐘,瞪瞪眼,拍拍桌子,四總部七大軍區一大票將軍得提心吊膽,從共和**界巔峰位置退居二線大半年,老人第一次打破生活規律。
「首長」佩戴上校軍餃的秘書站于寫字台側面輕喚老人後又猶豫起來,不知怎麼說。
「有什麼說什麼,別遮遮掩掩的。」老人仍緊閉雙目,心細的秘書察覺老人緊握木椅扶手的手,指關節發白,微微顫抖。
顯然老人盡力壓抑內心情感的波動。
「由于山區地形氣候復雜,南京軍區某陸航大隊的直升機和福建武警搜救隊用六個小時找到墜機地點,當時正趕上天黑,搜救今早展開,截止目前五人獲救,墜機現場曾發生爆炸,死亡兩人,面目全非,肢體不全,可以確定是飛行員的遺體,墜機時葉少校不在飛機內,不過」秘書遲疑,似乎組織語言。
老人猛地睜眼,不怒自威,問︰「不過什麼?」
「飛機只有五個傘包。」秘書艱難道,說完低頭。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還有,查,一定查清事故原因,我不能讓自己孫子不明不白的死。」瞪大眼的老人失神許久,緩慢閉眼,無力地擺擺手,想勸慰老人的秘書只好輕輕退出房間。
房門關緊剎那,老人潸然落淚。
白發人送黑發人,年逾九十的老人如何坦然承受。
十三歲參軍扛槍打仗,做紅小鬼,沖鋒陷陣,南征北戰,老人哪曾這麼悲痛。
福建山區,墜機地點。
樹木倒伏一片,飛機殘骸散落,到處都是,帶著殘破機頭的小半截機身燒的焦黑,觸目驚心,五個魁梧男人面對狼藉不堪的場景,表情沉痛,周邊幾十名武警戰士有條不紊清理現場,搜尋飛機黑匣子。
「你們清理這些破爛干嘛?浪費時間去找人啊」
沉默許久的山炮爆發,含眼淚厲聲呵斥幾十名武警戰士,絕不是體現猛虎營精英的優越感,他需要找個宣泄情感的口子。
「已經搜索了附近方圓五公里,說實話,超過這範圍,從飛機上往下跳,沒有僥幸存活的道理,除非那人是超人。」武警搜救隊帶隊的上尉軍官面無表情道,大概不滿山炮剛才的態度,言談神態有針鋒相對的火藥味。
其實這位武警上尉軍官說的也算實情。
「你放屁,咒葉子死,老子揍你」情緒失控的山炮說著話就要動手,身邊四人趕緊拽住性如烈火且悲痛欲絕的山炮。
山炮掙扎一陣子,雙手抱頭蹲下,無聲哽咽,痛苦呢喃︰「葉子,小葉,你不能死,你不是常說自己是打不死的小強,打你五歲進部隊,十六年,死人堆里爬進爬出多少次,弄得滿身傷疤,一幫老戰友誰比得了你,你不都挺過來了,不都好好的嘛,這次你不能讓兄弟失望。」
大老爺們哭哭啼啼,成何體統,據說是野戰部隊的人,當的什麼兵?丟人武警軍官瞥一眼情緒失控的山炮,面露不屑。
山炮抹著眼角淚水,嘆息著,點燃一支煙,自言自語嘮叨曾經與葉崢嶸並肩作戰的往事,郭興他們四人還好,周圍武警戰士包括那位高傲的上尉軍官集體驚呆,哪怕山炮哭的比娘們更娘,他們沒資格小覷。
……………………………
冬季,沿海省份景象不如北方那麼蒼涼,山清水秀。
林木郁郁蔥蔥的山腳下,有片村落,小山村是山外道路的終結點,再往後,連綿群山,只有羊腸小道。
小橋,流水,人家,恰巧午飯這點,炊煙裊裊,端的是畫卷景致,賞心悅目,只是,蜿蜒曲折通往大山外那條沒鋪柏油的土路旁,停了五輛牌子不一的硬派越野車,為這媲美妙筆丹青的幽靜景致,平添不必要的點綴,畫蛇添足。
車子全經過改裝,跑爛路能力強,每輛車的車頂旅行架捆綁東西,像組團搞長途自駕游,偶爾走過的村民並未對五輛車產生多麼濃厚的興許,頂多瞧幾眼,指點幾下,唏噓幾聲,實際上,小山村的村民早已習慣不時有衣著時尚的城里人開好車烏煙瘴氣闖入村里。
這些人自稱驢友,至于驢友啥意思,村民懶得深究細問,也就私下笑話笑話城里人愛作踐自己,狐朋狗友夠不入耳,又整出驢友,過幾年會不會有馬友豬友,村民們笑話歸笑話,來這兒的城市人掏錢請他們當進山的向導,或者免費送小禮物,他們爭先恐後。
村里的建築清一色磚土結構,風格看樣子數百年未曾變化,與上外的花花世界嚴重月兌節。
方圓幾十里,唯一的赤腳醫生,住在村東頭,不大的小院,三間土坯房,除了亂竄的雞鴨,院里聚著**個神情各異的男女,單看打扮,便知他們是城里人。
屋內,簡陋木窗躺個渾身染血的男人,只穿內褲,其它衣服被拔下,堆放地面,破衣爛衫恰如男人那雄健身軀,血跡斑斑,慘不忍睹。床邊,村里唯一的赤腳醫生用紗布蘸著白酒,為昏迷的男人擦抹傷口,不專業不衛生的手法,令旁邊兩個氣質不俗的城里爺們直皺眉頭。
「山溝里的醫療條件實在差,這麼重的傷,耽擱下去不行,最好先送福州的醫院,然後再帶回上海。」戴黑框眼鏡的沉穩男人沉思道。
旁邊,留平頭的精干男人輕輕搖頭,對同伴小聲耳語︰「晉南兄,難道真要好人做到底?你不會沒看見那小子身上的舊疤,什麼傷,你我過來人心知肚明,萬一是個麻煩,是燙手的山芋,怎麼辦?」
平頭男人精光內斂的眸子一瞬不瞬盯住床上受傷的年輕人,微微動容,雄健軀體新傷舊疤交錯,猙獰可怖,煞氣逼人,每道傷疤可能隱藏一段鐵血故事,也可能象征一條甚至幾條人命的湮滅。
自詡過來人的平頭男人心驚之余,頗為忌憚,不禁猜測什麼樣的人會有這身極其嚇人的傷疤。
「老弟,多慮了,有麻煩,那也是他自己的麻煩,與我何干?再者,我手底下缺個這樣的人,這小子若能恢復過來,正好為我所用。」戴眼鏡的男人笑意深沉,氣質不俗,高深莫測,豈是平常人。
「沒想到,出來散心,你倒揀個寶,留點神,可別養虎為患,最後傷著自己。」平頭男人略微提高嗓門,話里有話。
「養虎為患,老弟,你是高看他,還是小覷我?」戴眼鏡男人瞥了眼同伴,淡淡道︰「在上海,不說官面的人,畢竟自古商不與官斗,而且咱們是底子不干淨的商人,就咱們這條道兒,誰算我眼中的虎?沒有吧?」
平頭男人點頭笑了,是啊,偌大上海,走撈偏門的路子,是有幾個同自己身邊這位平起平坐的猛人,可遠遠不夠資格讓至交好友視為虎狼。
兩個男人小聲交談,赤腳醫生賣力擦洗傷口,半個鐘頭後,不省人事的青年換了身干淨衣服,被人抬入悍馬H2的後座,隨後五輛越野車絕塵而去。下午,又有一輛越野車進村,不是驢友,是警察。
村頭空地,村長召集村民,警察詢問眾人有沒有遇上受傷的外地人,老實忠厚的赤腳醫生本想如實交代,被自家精細霸道的婆娘狠剜一眼,屁不敢放,懼內是一方面,也懂自家婆娘的好意,對他這山里人來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病從口入禍從口出,萬一說錯話,得罪有錢有勢的城里人,他屬實怕吃不了兜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