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聖十二年的夏天,分外炎熱,流陽似火,整個天下宛如一個巨大的烘爐,那卑賤在下的成為了烘爐中最不足稱道的卑微。
時值七月,驕陽如火,李煜騎著一匹瘦馬緩緩行走在太行城的街道,李煜記得十年前,他上京為質時,曾經過這里,那是的這里是什麼模樣?李煜有些記不清楚了,只能回憶起那是一片迥異于江南的繁華。
但現在,破牆,殘瓦,沿街乞食的難民,衣不蔽體的農夫,還有一個個臉黃肌瘦的孩子,閃躲著,蜷縮著,怯懦的偷看著路上走過的每一個行人,一個個已經餓成皮包骨的大人,畏懼的看著李煜,牢牢將孩子抱在懷里,那目光,畏懼,而又可憐,但隱隱之中似乎又有些渴望,隱約之中還有幾個孩子衣領後插著一根發黃的稻草,歪歪斜斜,似乎在譏笑著悲慘的世界。
「他們這是。」李煜低喃一句,隨後心頭一緊,書中曾看過的一個傳聞突兀撞入心頭,驟然絞疼,「易子而食……」
李煜為自己的這個猜測感到無端的心慌,催馬快速離開,遠離了那群難民,心中這才好了一些,剛剛經過的城牆箭樓上還留有戰火殘留的硝煙,李煜心中有些驚奇,「難道唐軍已經打到這里來了?」
很快李煜就有了答案,沒有唐軍,只是一群饑餓難民的沖擊,現在似乎已經平息了,眼前的街道上還殘留著沒能風干的血液,烏黑,駭人。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這亂世,這亂世。」李煜心頭有些沉重,他原本是想過了山海關,回到唐地,此去不為王侯富貴,只是為了將那原本屬于二狗子他們的榮耀取回。但現在,李煜有些遲疑了。
「民生凋敝如斯。我李家何德何能,為一家富貴,造千萬凋敝。如此富貴,如此富貴。我李煜,坦然受不得。」李煜低語一句,心中有些悲哀,「不夠強,不夠強,終究還是不夠強。否則又如何會讓這亂世糜爛如斯。我若歸去,大哥、二哥會如何對我,我若歸去,對這天下究竟是福是禍。」
李煜停馬佇立,竟是又有些猶豫,他原本不是這樣優柔寡斷的人,但現在由不得他不猶豫,他本無心向富貴,奈何富貴逼人來。這富貴取之易,受之難。
「我記得二狗子曾說過他家中還有老母,稚子。我此時心中難定,不如先去尋二狗子的老母稚子,先將他們安頓好了,再說其他不遲。」心中有了定計,李煜撥馬回轉,背道而去。
「優柔寡斷,優柔寡斷。想不到當年一時興起,讓他拜在金夫子門下學那詩書,竟是讓他心中人性如此之深。妖若是有了人性,那還叫妖嗎?不行,我定要趁此機會,徹底泯滅掉他心中的人性,否則,大事不妙。」看著撥馬回轉的李煜,一個乞食的老乞丐,忽然抬起頭,雙眼詭異發紅,低聲喃喃。
二狗子的老家很偏僻,李煜一路詢問,花了半月時間,才算清楚了地頭。這日李煜經過一處小城,那小城很小,無名,當地人叫做桃城,大概是因為這城外有許多的桃樹。
之所以會注意到這座小城,只因為這座小城很安詳,很平和,在這亂世,李煜見多了戰亂、破敗、凋敝,這樣的安詳平和就好似一汪清泉,瞬間洗禮了李煜有些疲憊的心。
久違的安詳平和,吸引了李煜,李煜決定在這座小城停留一日。安居樂業,看似最普通的,可在這亂世,卻是如此的難得。很快,李煜就知道了這一切的根源,這里是仇家的發源地。
「半壁仇家。想不到這里就是半壁仇家的發源地。怪不得,怪不得。」李煜恍然,放眼整個大隋所有門閥世家,仇家當列前三。半壁仇家的稱號可不是虛言,仇家世代鎮守北關,代天鎮守,有半壁之稱,更有仇家逆,則天下悲的話語。只因為仇家鎮守的北關,是北方蠻人唯一可以入主中原的要道。
既然是仇家的發源地,這桃城自然是穩如泰山,不管是大隋,還是大唐,都不會攻打此地,否則激怒了仇家,引蠻人入關,這天下又要生靈涂炭了。
「這位兄台,在下有禮了。」李煜入城不過片刻,就有人走過來搭訕。
李煜看著眼前這個人,淡淡道︰「有事?」
「呵呵。在下仇名,想問一問兄台是路過還是打算長留此地?」這人說得客氣,可是李煜卻看見幾個暗暗戒備的好手,環侍在四周。李煜眉頭一緊,這才知道這桃城看似平靜之下,卻是內緊外松,「亂世,亂世。這亂世,又哪可能真有那超然如世外桃源的所在。卻是我奢求了。」
李煜搖搖頭,心中有些失望,已經不準備在桃城多留了。
「這位兄台,你若只是路過,那請去南門,那里有各種補給。若是想要長留入戶,那就請跟我去見二公子。」這人不卑不亢的說著,目光卻是在不停打量著李煜,看見李煜腰間的長劍,當下眼前一亮,語氣熱情了幾分,「這位兄台。我家二公子最是惜才。若兄台能得到二公子器重,定然前途無量,青史有名。」
听到這話,李煜心中咯 一下,忍不住道︰「難道仇家也不甘人後,想要在這亂世中分一杯羹?」
這個想法讓李煜心情一暗,這世道本就已經亂糟糟的了,要是仇家忍不住也摻和進來,那這蒼生,難了。
「哪有。哪有。」那仇名連忙擺手搖頭,「我仇家祖訓嚴明,家中子弟永世不得稱王不管是大隋再起,還是大唐新生,我仇家都會按照祖訓,永鎮北關。但現在天下大亂,塞北蠻人也是蠢蠢欲動,所以我仇家才會廣納賢士,共抗蠻人。蠻人凶殘,若是入關,這天下哪還有我中原百姓的活路……」
盡管現在的李煜已經不再會去輕易相信片面之詞,可是听到仇名的話,李煜還是忍不住心中激蕩,翻身下馬,對著仇名懇切的鞠了一躬,「中原百姓有仇家,幸甚!幸甚!」
仇名一臉自豪,點點頭,正準備在招攬李煜,卻見李煜搖搖頭,道︰「可惜我現在還有事在身,否則,此去塞北,馬革裹尸又如何!」
說完這一句,李煜對著仇名又拜了拜,打馬出城。他不得不走,他怕再呆上一會兒,就會忍不住直往塞北,抗擊外族,拋頭顱、灑熱血。為這中原蒼生福祉,馬革裹尸還,總好過為一個姓氏的富貴打拼要好得多。
看著李煜離開的身影,仇名有些可惜的搖搖頭,抬頭向著樓上看去,那里仇二公子也是嘆了口氣,「可惜。我受了中正那混蛋的當,我仇家也上了中正那混蛋的當,否則這天下就不會只是姓楊或是姓李了。可若是真為了一家富貴,置這千萬蒼生于不顧,我仇家就是睡著龍榻怕也是不安穩了。」
打馬離開了桃城,李煜再不停留,七日之後,終于來到了一個偏僻的小山村。這山村在王屋山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雖然貧窮,但卻也少了戰火的襲擊,相比于外面的亂哄哄,這不大的小山村顯得格外的寧靜。
山村雖小,村民雖窮,卻是極為的好客。知道李煜是二狗子的弟兄,熱情的不得了。知道二狗子家孤兒寡母的,都忙著張羅,不過半日功夫就讓李煜安頓了下來。
「這里。雖窮,可是讓人安心。怪不得每次午夜夢回時候,二狗子總會想家。沒有富貴榮華,但也沒有爾虞我詐;沒有錦衣玉食,但也沒有冷漠人情。這里只有一片大山,有一群小猴子,會在晴好的時光里,嬉笑著偷著誰家的果子;有幾只老狗,會在冬日暖陽,懶洋洋的翻開肚皮午睡;還有一群鴨子,會在小雨淅瀝的季節,呱唧著涌入池塘。那夜鳴的蛐蛐,撲騰的雲雀,還有聒噪一整個夏天午後的蟬。這里,好像家。」
住了不過幾日,李煜忽然發現自己徹徹底底的愛上了這里,這里的一切,那些好吃胡鬧的猴子,那偷吃蜂蜜的狗熊,那些膽小的會將頭埋到腿中的野雞,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的熟悉,像極了兒時,像極了那夢中短暫得一晃而過,卻唯一可以讓他坦然的片段。
「我前世一定是只猴子,也許就是那群小猴子中一只,也會在一個晴好的日子里,慌慌張張的偷吃幾顆果子,然後被追逐得,快樂無邊。」李煜從來沒有覺得這麼輕松愜意過,在煙鎖重樓的京城,在吳儂軟語的江南,在烽火連天的亂世,經過了那麼多地方,經歷過那麼多的人,李煜才發現,這最不像他家鄉的地方,竟是他夢中最期待的家鄉。這些最不像他家人的人,反而帶給了他久違的溫暖。
「這樣的地方,為什麼二狗子會選擇離開。若我在這里出生,怕是一輩子都不會想離開的。」李煜低聲說著,可是心中卻是有些遲疑,冥冥中,他感覺到曾經他也有一個如二狗子般同樣的選擇,他的選擇,也許也是離開。
「但就算我離開,我最後也一定會回到這里。吾心安處是吾鄉。只有這里,唯有這里,才能讓我心安。這,就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