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西,東方未明和周遠帶著攝制組的工作人員在顛簸的山路上已經奔馳了兩天。在向導的指引下,遠遠地,他們終于看到了那個名叫雒仵村的小山村。
黃土、黃沙,荒涼。冷厲的刀風割在臉上,悲壯。這就是中華民族的發祥地,這里也曾是中國歷代王朝的必爭之地,可如今就像那遠去的硝煙一樣留下的只是一段記憶、一段滄桑。
「遠哥,讓大家把東西帶上,我們走過去!」車子開到村口,東方未明就停下來。
「好!」周遠從車上下來。
大風從黃土高坡吹過,大家的腳步顯得有些沉重。
向導找到了村長,我們離那位戎馬半生的老人更近了。
來雒仵村之前,東方未明就以記者的身份通知過村里,老人的兒子也知道今天會有人來采訪。走進村子的時候,攝制組的攝像機就已經架起來,村民們都很好奇我們這群「不速之客」,孩子們則圍著攝像鏡頭嬉笑著。很快,在村長的帶領下,我們來到了今天的目的地台兒莊戰役最後一位指揮官,仵德厚老將軍的家。
迎接我們的是老將軍的大兒子,一位樸實忠厚的老人。
「您好,我們是電影公司的,想見見仵德厚老將軍!」東方未明握住老人的手說道。
「好,我父親就在里面!」老人熱情地把我們迎進小院。
大概是很久沒有見過這麼多陌生人,老將軍拄著拐杖,怔怔地看著我這些突然闖入「不速之客」。
東方未明知道老人耳背,看到老人那一剎那,他突然覺得眼前之人和自己那位站在門口等待著親人的曾祖父沒有任何分別,只是眼神中缺少了一絲神采,難道歲月早已經洗淨老人身上的崢嶸?不,東方未明知道「老兵不死」,那錚錚傲骨就不會倒下!
東方未明示意大家停下。「立正!向將軍,敬禮!」
「啪!」動作干淨利落,這些人都是東方未明從公司里挑出來曾經當過兵的。
大家被東方未明他們突然的舉動震驚了,呆呆地看著少年和正對面的那位老人。沒有人說話,現場變得寂靜無聲,唯有偶爾吹來的寒風告訴世人,那些塵封的記憶即將被吹開落塵。
老將軍原本沒什麼興致的雙眼中愈發地明亮起來,他用顫顫巍巍的手舉過頭頂,給東方未明他們回了一個標準的軍禮。那一剎那,東方未明分明感覺到老將軍仿佛回到了曾經的沙場,而東方未明他們則是他的士兵。
時間定格,攝像機牢牢記錄下了這一次珍貴的初次會面。
接下來,老將軍終于熱絡起來,叫家人幫來凳子,我們就這樣在他的小院子里坐著,聊了起來,他的第一句話就是︰「實在不敢稱將軍,我實在擔不起那麼一個高尚的名稱,我只是抗日戰爭一個幸存的老兵。」東方未明和周遠都為這句話深深地震撼了,心中久久無法平靜。
當東方未明說周遠他們都當過兵,周遠的祖父和他的曾祖父都是抗戰的老兵,而且他的曾祖父還是曾經的中央軍軍官時,老將軍頓時變得興奮起來,握著東方未明的雙手久久沒有放開。隨著他們攀談的加深,老將軍也陷入過去的崢嶸歲月中,回憶一瀉千里。
1910年,仵德厚出生于陝西三原縣一個小商人家庭。1926年因軍閥混戰,仵德厚的父親破產,靠撿破爛維持一家生計。剛考入陝西三原師範學校的仵德厚投筆從戎,成為西北軍一名普通的士兵,開始了他的戎馬生涯。仵德厚說,他戎馬半生,打過軍閥,打過蔣介石,也打過**,歷經大小數百次戰斗,但讓他最為難忘的還是八年抗戰,而其中又以台兒莊戰役、武漢保衛戰最為艱苦,也最為慘烈。
老將軍說道︰「到了三月二十三那一天晚上,敵人已經沖進台兒莊,在台兒莊的西北城區,佔領了台兒莊城里了。那一天晚上,天薄暮的時候,快黑的時候,就派我們三十師增援台兒莊,這時候得了命令以後,我部署了以後,當時就挑了敢死隊,挑了四十人,沖進城去了,殺聲,槍炮聲,炸彈聲,震耳欲聾,那個時候敵人也喊,自己人也喊,每進一個地方都要跟敵人血戰,有時候院子里面沒院牆,敵人就撂個手榴彈,撂個手榴彈還沒炸呢,(我們)馬上拾起手榴彈,又撂過去,把敵人炸得那邊沒有聲。」
在那個寧靜的小山村,身後還不時有羊群悠然走過,說實話,一時間東方未明他們還無法完全回到那個戰火硝煙的年代,也一時間無法把眼前這個有點羸弱的老人,想像成戰場上出生入死的士兵,雖然他的描述已經讓他自己分外激動。可是當老將軍拿出一張照片一張他自己保留的唯一一張在那個年代穿軍裝的照片,這張照片好像讓大家突然和那個年代發生了某種關系,也仿佛間一下子走入了某種情境,這就是當年的仵德厚,一個高大威武,英姿颯爽的軍人。
1938年,台兒莊戰役結束。台兒莊戰役,中**隊殲滅日軍萬余人,粉碎了日軍「三個月滅亡中國」速戰速決的計劃。中**隊也付出了死傷兩萬余人的慘重代價。仵德厚率領的由中校軍官組成的敢死隊只有三人活了下來,三營官兵也損失過半。直到今天,如果你去北京圖書館去查閱有關台兒莊戰役的記錄,你會在某些書上發現這樣一個名字,「敢死隊隊長仵德厚」,不過猜想,那本書的作者一定不敢想像,這個隊長依然健在,也一定無法想像,他現在到底生活在哪里。仵德厚是在幾年以前才知道自己被載入史冊了,他說「他當時非常的激動,也非常欣慰,哪怕那本書上寫的只是這短短的半句」,他說他完全想不到,到現在了,還有人過來和他聊人生的這一段經歷,他說這是對他人生一個莫大的肯定,他要感謝我們的恩情,他甚至還用了這麼重要的一個字,「恩情」。對于這兩個字,東方未明他們肯定是不敢接受的,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老人感謝他們的時候,深深地給老人鞠了一個躬,因為沒有人當得起老人這般重如千鈞的感恩。
八年抗戰,仵德厚率部與日軍血戰數十次,由于功勛卓著先後被授予︰甲種一等嘉禾勛章、貨冑榮譽勛章、寶鼎二等勛章,升任少將副師長。仵德厚說,所有的榮譽都應屬于那些死難的英雄。想到當初和他一起參加抗日的兄弟,只有幾個看到抗戰的勝利,屈指數著為國捐軀的先烈,九十多歲的仵老漢老淚縱橫、泣不成聲。「自己想起來,也覺得,每一次戰斗下來的時候,自己覺得和自己在一塊兒的弟兄,多年的弟兄,最後(犧牲了),他們是為國家,他們死的有價值,我沒有死。幾千人跟著我干,跟著我送了命,我自己怎麼能不難過。」
第一天的談話是在落日的余暉中結束的,東方未明他們沒有走,在汽車中和老鄉家住了一晚。
第二天清晨,東方未明在萬籟俱靜的時候起床鍛煉身體,可他不知道的是,此時早就有人先他一步起來了。
雒仵村的村民都知道這樣一件事︰一個普通的中國農民,每天早上四五點鐘的時候,他會準時出現在村口,低頭漫步而行。村子里的人,不知道他在這兩個小時當中,到底在沉思些什麼,在回憶些什麼,可是人們總覺得他有點與眾不同,其實有關他的猜測非常多,有人說他曾經是個抗日英雄,有人說他是身經百戰的將軍,也有人說他曾經長時間被勞改,不過更多的人認為,他不過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農民,人們就在老人每天這樣的緩緩而行當中猜測著,因為他自己從來沒有向旁人提起,也沒有人真的敢去問他,這九十四年,是怎樣的一段人生。
東方未明看著那道迎著紅日略顯佝僂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他終于明白麥克阿瑟的那句話︰「老兵不會死,只是悄然隱去(Oldsoldiersneverdie,theyjustfadeaway)」。
第二天的談話內容涉及到了老人回歸普通人的生活,也談了他十年勞改的日子,對于這些老人都一笑置之,對于國家也滿懷著熱愛與感恩。唯有說道自己的妻子時,老人又忍不住抽泣起來,這是他的第二次落淚,上一次是說到戰場上死去的兄弟時。
仵德厚的夫人是一個傳統的中國女性,至今有一件事讓仵德厚念念不忘,那就是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原本帶著三個孩子住在娘家的仵夫人,執意要跋涉數百公里來到仵德厚的家鄉,這是因為她怕一家人吃不上飯,有個三長兩短,會餓死在外地,在她的信念里,這是對不起仵家的,她說死也要死在夫家,于是,這個曾經的大家閨秀,就真的只身帶著三個未成年的孩子跋涉了數百公里,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村莊,在這里苦苦等待仵德厚的歸來,仵德厚說,他從來不試圖對自己解釋自己的命運,因為他完全不知道是什麼造就了他的一生,可是他深深地知道,是他牽連了他夫人的一生。
「自己回想起自己一生,沒有沒受過的罪,沒有沒受過的苦,結果呢,一輩子沒有跟妻子在一塊兒過過年,這一生,我對得起國家,就是對不起我家庭,對不起妻子,孩子,對孩子沒有一點積蓄,自己兩袖清風。」老將軍此時已經泣不成聲。
這就是中國傳統的女性,東方未明淚眼朦朧,他又想起了從未謀面的曾祖母,那些現在被很多人遺忘的女性光輝,愈發得光彩奪目……
(君子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