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塵傳說 二百七十二節、楚楚含屈

作者 ︰ 千載飛花

郡主寢宮,大門半開;門外兩側,各有一名少年太監垂手侍立。

陳敬龍行到殿門處,兩名太監迎上前來,見陳敬龍服飾並非府中之人,不由都是一愣,待看見他背上鋼刀,更是齊齊變色;吃驚之下,一時都開不得口。

陳敬龍出示金牌,兩太監見了,這才松了口氣;其中一個躬著腰,恭恭敬敬問道︰「大人……呃……好漢……那個……貴客來此,可是要見郡主麼?」

陳敬龍問道︰「郡主睡覺了沒有?」那太監微一皺眉,似嫌陳敬龍說話太過粗俗;但語氣仍十分恭敬,應道︰「暫時還沒有,不過,就要安歇了貴客請回,有什麼事,還請明日趕早前來覲見」

陳敬龍冷哼一聲,也不多說,伸手將兩名太監推開,抬步直入殿門。那兩名太監愣愣看著他走入,卻不敢阻攔。

進了大門,是一間寬敞大廳;廳中檀木桌椅、珍玩古董、金玉器皿,琳瑯滿目,擺設極盡奢華。廳中本有幾名綢裙婢女侍立。陳敬龍忽然闖入,眾婢女齊吃一驚,愣愣看著他,不知所措。

陳敬龍出示金牌,低聲問道︰「郡主現在何處?」眾侍女看見金牌,驚魂稍定,但仍是呆呆怔怔,不敢應聲。

陳敬龍不耐煩起來,也不再問,側耳傾听,聞得隱有啜泣之聲;循聲望去,見廳側有一小門,便即抬步走去。

了小門,是一間小室,穿過小室,方來到一間暖閣。那暖閣亦極寬敞,中間以珠簾隔開,外間設有桌椅、香鼎等物;桌上擺一紗燈,燈光朦朧,鼎中輕煙裊裊,散發淡淡幽香。牆角處,一排跪著十幾個人,都是身穿銀色錦衣的城主府侍衛;個個跪的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屏息靜氣,並不敢發出絲毫聲響。

陳敬龍一入暖閣,立時看見那些侍衛,那些侍衛亦抬頭望來。雙方一照面,不由都是一愣;原來這十余名侍衛正是白天在寢宮門外防守,曾將陳敬龍氣走的那一伙。

陳敬龍下意識的又將金牌舉起。那些侍衛卻不看金牌,只是盯著陳敬龍發呆;過了片刻,眾侍衛沮喪之色漸褪,如釋重負,彼此對視,臉上都露出笑容;但仍是靜悄悄的,誰也不敢說話。

陳敬龍見他們不來盤問自己,便也不再理會;抬眼望去,見那珠簾細密,遮擋的嚴嚴實實,況且簾內並未燃燈,十分昏暗,看不清里面究竟是何情景;只聞那細細啜泣之聲,正是從簾內傳出,斷斷續續,卻不停止。

陳敬龍暗自奇怪︰「是誰在哭?是楚楚麼?她如今錦衣玉食、坐享榮華,還有什麼可難過的?若不是她,又會是誰?」猜疑不定,正要向牆角處跪著的那些侍衛詢問,卻听那啜泣之人輕輕一聲嘆息,聲音輕柔,腔調淒苦,似有無限心事委屈,

卻無可發泄,只能寄于這一嘆之中。

這淒切哀怨的嘆息聲,陳敬龍在神木教總壇養傷時,早听得熟了;正是楚楚所發,絕不會錯。

靜室昏燈,相隔咫尺,不見其面,只聞其聲;陳敬龍剎時錯覺,恍惚中,似又回到了當初在神木教養傷的時光;許多舊事,翻上心頭,思緒起伏、百感交集,不由的呆立當場,茫然若痴。

那一聲嘆過,靜了片刻,又听楚楚如泣如訴,緩緩吟道︰「意長翻恨游絲短,盡日相思羅帶緩。寶奩如月不欺人,明日……明日……」到這里忽地斷住,過了半晌,又嘆一聲,淒然泣道︰「明朝且做莫思量,如何……如何過得今宵去?」最後這一句自問,聲音雖輕,卻說不出的淒婉悱惻,飽含無盡自傷之情。注

陳敬龍讀書不多,听這幾句詩詞,似懂非懂,不甚明了;但听得楚楚語氣,卻不禁駭然,暗道︰「楚楚如此委屈,莫非受人所欺?有鎮西王爺關愛,在這城主府中,還有誰敢欺她?啊喲,難道是鎮西王爺對她不好?」他以往對楚楚憐惜守護之心已根深蒂固,既想到有人「欺她」,立起熱血上涌,怒氣橫生,暗道︰「管他是誰,只要欺負楚楚,我便容忍不得就算真是王爺,又能如何;瞧樣砍他的便了」想到這里,按捺不住,便想詢問︰「楚楚,是誰欺你?快告訴我」

張開嘴,問話尚未出口,卻听簾內一個陰柔聲音勸道︰「時候不早了,請郡主服藥安歇郡主萬金之軀,還請自行保重才是」

陳敬龍吃了一驚,急將嘴巴閉上,把言語憋回肚里;暗自狐疑︰「原來不只楚楚一人在內,竟然還有別人啊,這聲音不男不女,是那個李公公的。他在這里做什麼?」

尋思未定,只听楚楚冷笑一聲,斥道︰「你們行事,分明是想逼死我麼;吃不吃藥,又有什麼用處?」微一停頓,又哽咽道︰「你也不用假好心勸我;趁早,你拿條繩來勒死我,才是正經」

她話一出口,只听「蓬蓬」連響,似是叩頭聲音,接著听那李公公顫著嗓子哀求道︰「郡主,這……這話太重了,老奴萬萬擔待不起啊求求您,饒了老奴」楚楚嗚咽道︰「我有什麼不饒你了?我又沒讓你跪在這里,你自己不走,跟我什麼干系?」

那李公公默然片刻,帶著哭腔稟道︰「王爺不許有人打擾,門外太監都不敢通報;老奴……老奴若硬闖進去,那可有死無生……」楚楚嗚咽嘆道︰「你是死是活,別跟我說我只是那句話,見不到陳敬龍,我便不吃藥、不睡覺;你們勸也沒用,趁早別費事了」說罷輕嘆一聲,又咿咿嚶嚶哭起來。

陳敬龍此時方才明白︰「原來她委屈哭泣、李公公在此解勸,都是因我不肯來見

看來她是真正想我念我」一時心中火熱,就要闖入珠簾,與楚楚相見;忽地卻又想到︰「她身居高位,雖然念我,卻未必肯再像從前一樣,與我親密無間,平等相處;如今切不忙相見,就在這簾外听听她說話,看她真心如何;若是她有了改變,自矜位高身貴,要居高臨下待我,那也就不必相見了」當下仍舊駐足不動,不言不語,只是靜听。

楚楚哭了一會兒,聲音漸低;那李公公嘆息一聲,求道︰「郡主,您安歇;大不了……大不了老奴明天去跪求陳少俠,好歹請他來走一趟……」楚楚嘆道︰「沒用的;他與你毫無交情,憑什麼給你面子?」李公公發狠道︰「實在不行,我……老奴拼了老命,綁也把他綁來」楚楚忍不住「嗤」一聲輕笑,啐道︰「呸,憑你這把老骨頭?惹他發火,一拳把你頭也打碎了,能容得你把他硬綁過來?」

李公公急道︰「老奴當然不行,但……但咱們城主府,那許多侍衛,一擁而上,不信就擒他不住……」楚楚怒道︰「住口誰敢對陳敬龍不敬,我絕不輕饒」隨即又哭道︰「就是你們這蠻橫壓人的官派作風,得罪了我家公子,連累于我;你還敢再提?我……我……我家公子是再也不肯見我了;我不得好,你們也別想好,我早晚要你們一個個都死在我手里……嗚嗚……」

陳敬龍听

得「我家公子」四字,又是感動,又是詫異,暗道︰「她已貴為郡主,怎麼還如此稱我?難道……她真的毫無改變,心目中待我仍如從前?」

那李公公受了呵斥,默然半晌,方戰戰兢兢試探問道︰「郡主,老奴實在不明白,不過是搜身而已,有什麼大不了呢?陳少俠何必生這樣大的氣?」

楚楚抽泣幾聲,緩緩言道︰「你只在王府生活,見慣了那些阿諛獻媚的軟骨頭官員,卻哪懂得那些江湖好漢的桀驁性情?他們剛強的很,也高傲的很,重榮辱、輕生死,豈是你這動不動跪著求人的奴才所能想象?這樣的真好漢,雖然不多,但我家公子卻恰恰便是一個;他寧可拼將一死、血濺十步,也斷不肯受人半點折辱的,又豈能容得那些狗一般的侍衛,伸爪子在他身上翻來翻去?你們狗眼看人,只當都是和你們一樣的下濺種,所以得罪了我家公子,虧你還有臉來問我;哼,我若不說給你听,只怕你們死到臨頭,還不知為何而死呢」

那李公公雖被罵的狗血淋頭,卻絲毫不敢顯出不滿,干笑幾聲,恭恭敬敬說道︰「郡主明鑒,這都是那起子瞎了眼的狗侍衛惹禍,真真不關奴才的事」微一停頓,又問道︰「話說回來,就算侍衛得罪了陳少俠,可也不關郡主的事啊?陳少俠為此生氣,居然連郡主也不見了,未免……未免…

…」

楚楚冷道︰「未免什麼?」李公公忙道︰「不,不,沒什麼,奴才可不敢對陳少俠有絲毫不敬」楚楚輕哼一聲,不再追問,默然片刻,嘆道︰「我家公子,當然要這樣的;若不這樣,那才叫怪事呢他處身江湖,從不曾與達官貴人們來往過,哪能懂得什麼城主府的規矩?只怕連听也沒听說過。況且,他又深知我有些心機,尤其喜好控人心理;他見侍衛要搜身,當然不會想到是定死的規矩,連我也沒辦法免除,只會認為是我得志猖狂,故意安排,震懾與他,以顯身份他是憐弱惡強的人,當初我孤苦無依,所以他憐我惜我,對我關懷愛護,現在我地位尊榮,卻反以身份壓他,他又不想依傍豪強以求富貴,卻怎麼還肯理我?就算他掛念著我,但也必定要離我遠遠的,以免給人瞧不起了」她說到這里,又氣又急,已又帶了哭意;當下便停住了口。

陳敬龍暗暗點頭,心道︰「楚楚深知我為人,估計的半點不錯她能想到這些,自然不會做出那許多嘴臉來給我看;侍衛搜身,確實不關她事,是我誤會她了她如此念我,我卻懷疑于她,實在太也不該」一時間,滿懷愧疚,羞慚無地。

楚楚忍了片刻,卻忍不住,終究又哭起來。李公公勸道︰「實在不行,不如……郡主闖進集賢閣去,當面向陳少俠說清楚」楚楚哽

咽急道︰「我家公子的性情,我還不知道麼?他見我去了,必定甩袖就走,豈能容得我說話?你們瞎了狗眼,看人不明,得罪我家公子;可憐我受你們牽連,遭我家公子誤會,竟連個辯白的機會也沒有;我……我……你們倒不如來個痛快,干脆勒死我……」

陳敬龍疑心既去,憐惜之心便生,听楚楚哭的淒切,再也忍耐不住;輕聲嘆道︰「楚楚,不用難過了我在這里」

注︰前半闕詞,取自嚴仁所作《木蘭花》;末一句為「明日歸來君試看」,因楚楚自忖明日陳敬龍也不會來,所以吟不出口,卻轉至周紫芝《踏莎行》的最後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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