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溫熱水流,灌入口中,滋潤著焦干的喉嚨;這一份無以言喻的舒適,讓陳敬龍昏沉的頭腦霍地清醒許多。
用力撐開眼,本就不很明亮的光線仍然耀的陳敬龍一陣眩暈,只好將眼楮重新閉攏。
「活了,活了快來人,這個惡棍活過來了」
一個少女在驚喜呼叫,聲音尖脆,如銀鈴一般。隨著這少女的叫聲響起,腳步紛雜,數人奔來;一個中年男子聲音斥道︰「亂嚷什麼?他原本也沒死,何來活不活過來之說?」
那尖脆少女聲音笑道︰「是醒了,是醒過來了他方才睜了下眼,我看的清清楚楚」
那中年男子喜道︰「當真?」跟著又湊近一些,低聲喚道︰「陳少俠,你听見我說話麼?」
陳敬龍定了定神,再次將眼楮緩緩睜開,強忍眩暈,努力去看;身邊立著一個相貌平庸的中年男子,他身邊,是一個姿容頗佳的妙齡少女;二人都在俯身看向自己,神情專注;那妙齡少女手里端著一只粗瓷茶碗,顯然,方才滋潤自己喉嚨的那口溫水,是她灌進來的。二人身後,還立著幾個陌生人,都伸頸探頭,望著自己。
見到陳敬龍睜眼,那中年男子喜動顏色,笑嘆道︰「了不得如此重傷,居然能挺過來,當真……當真算是奇人奇事了」
陳敬龍仔細打量這一男一女,詫異問道︰「你們是誰?」這一用力說話,胸膛震動,牽扯的左肩劇痛,險些又暈過去。
那少女慌道︰「啊喲,你別說話,小心掙裂傷口」中年男子略一沉吟,命道︰「你們都出去,我要跟陳少俠單獨說話」他身後幾人答應一聲,紛紛離去。
見那少女不動,中年人又命道︰「你也出去」那少女遲疑片刻,方心不甘情不願的慢慢轉身,一步三回頭的緩緩走去。
少女走開,陳敬龍視線不受遮擋,這才看清,自己是身處一間極簡陋破舊的斗室當中周黃泥牆壁布滿裂痕,朝南唯一一扇小窗糊著厚厚的舊窗紙,透進來的陽光十分昏暗。
那中年人等那少女走出屋外,方在床邊坐下,看著陳敬龍,含笑問道︰「陳少俠,你不認得我了?」
陳敬龍仔細又看看他面容,遲疑道︰「有些眼熟……」那人含笑說道︰「我曾敗在你手里,但你饒我不殺,後來我卻飛鴿傳,通知林正陽追趕捉拿你;還記得麼?」
陳敬龍听得「林正陽」三字,猛然想起,愕道︰「你是神木教的壇主,甄……甄……」那人含笑點頭,道︰「甄分實;以前有個可笑外號,叫‘無論高低’」
這中年男子,正是以前神木教黃葉鎮分壇壇主,外號全稱「無論高低,見角兒便拜」的甄分實。當初陳敬龍逃出神木教,途經黃葉鎮時,被他率領手下攔截;後因飛熊寨賀寨主威逼,甄分實被迫與陳敬龍單打獨斗,結果甄分實大敗,身負重傷;而陳敬龍一時心軟,並未殺他。
陳敬龍認出面前之人是昔日仇家,神情微變,欲要掙扎坐起。甄分實忙道︰「陳少俠莫要驚怪我絕無害你之心,不然,我又怎會費力救你?」
陳敬龍尋思一下,心中稍安,不再掙扎;沉吟問道︰「是你救了我?你為何救我,又是如何救了我的?」
甄分實尋思一下,緩緩講道︰「這可說來話長。實不相瞞,那次你放我一馬,我卻恩將仇報,將你行蹤通知給林正陽,從那以後,每想起這事,我便心存愧疚,感覺很對你不起
而那次敗在你手下,我顏面掃地,再難服眾,那分壇壇主是做不得了,後來不久,便被林玄免去壇主之職,降為普通教眾。我是做慣了壇主的,再做普通教眾,處處都不適應,日子過的極不順心。
再後來,我听說了你在土城召開誓師大會,林正陽去與你為難之事;你究竟是好人壞人,我那時並不清楚,但我覺得,林正陽當眾撒賴,干出下三濫的勾當,著實不是好漢,為這樣的人賣命,太也不值,于是我思來想去,終于下定決心,退出了神木教,打算做個平常百姓,踏踏實實過日子。
我並不懂得稼穡耕作之事,更不曾學過任何手藝,若說唯一長處,便是我生性喜愛戲曲,對演戲唱戲還略微懂得一些;離了神木教後,我無以為生,于是便傾盡積蓄,建了個戲班,自任班主;靠奔走于一些小城小鎮之間,搭野台演戲求賞,混碗飯吃。
青龍與玄武開戰後,青龍地區賦稅加重,更加民不聊生,百姓連飯都吃不飽,哪有還有閑情看戲?我這甄家班在青龍地區實在混不下去,只好離開,挪到無極地區討生活,哪曾想,因與血寇交戰,無極地區一樣的貧困混亂,我們仍是難以立足;我仔細想想,玄武地區以前雖然繁華,但與青龍交戰許久,必有變化,那也不用去了;如今軒轅族中,怕是只有白虎一區還算安穩,所以我又帶著甄家班,趕往白虎地區,看能不能站住腳,得個安身之處。
這一路上,我們走鄉串鎮,听許多人講論起你在半獸族截斷血暗兩族互通之路、解救我軒轅族被擄女子等事情,又听人說,飛鳳關無極軍之所以不再餓肚子,是因你從暗族人手里奪了許多糧食,然後托人運到軍中;我終于明白,以前林正陽騙了我們,你不是壞人,而是一心為國、慷慨俠義的好漢,是個少年英雄明白了這些,再想起以前與你為敵的事情,我便更覺慚愧,更覺得對你不起。
前些天,我們起大早趕路,正走著,忽然听見遠處傳來一聲怪叫,那叫聲淒厲可怖,像是在鬼怪狂笑,又像是野獸怒號,當時我甄家班這許多人,大半都被嚇的面無人色,我女兒年紀小,膽子也小,直被嚇的當場便尿了一褲子。
我好歹有點本領,又吃過江湖飯,膽量總比常人壯些;听見那叫聲,我便好奇,于是往聲音來處奔去,想看看究竟是什麼怪物嚎叫;哪知道,到了跟前,怪物沒見到,卻見到一個滿身是血的軍爺躺在地上,已經沒了聲息,不知是死是活。
我近前一看,哈,原來這軍爺不是旁人,竟恰恰便是饒過我一命的陳少俠;而老天有眼,陳少俠雖然傷重昏厥,但終究還有呼吸,不曾死去。我愧對陳少俠,好不容易得到補報的機會,豈能遲疑?于是我便將你背回我們甄家班的馬車上,將你藏了起來。
我不知是什麼人傷了你,不知有多少仇家在尋找你,所以這一路上,我只把你藏在衣箱中,不敢給任何外人瞧見;直到夜里尋了安穩落腳處,才敢把你抬出衣箱,處理傷口;也真虧你足夠硬朗,如此折騰十多天,居然沒死,真是天佑好人……「
陳敬龍體虛氣短,沒力氣多說話,只安安靜靜听他講述;可听到這里,卻不由吃驚,詫異問道︰「你說折騰了多少天?」
甄分實定定看著陳敬龍,苦笑嘆道︰「陳少俠,你已經昏迷整整十六天了我本來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以為你再也醒不過來,卻沒想到,你今天終于醒了」
陳敬龍大驚,喃喃道︰「十六天……十六天……原來我已經昏迷這麼久」定一定神,問道︰「咱們現在何處?」
甄分實應道︰「前天咱們剛進白虎地區;現在是在一個叫做鑌城的小城里;咱們住這地方,是我暫時租賃的幾間民房……」
陳敬龍顧不得听他細說,急道︰「這里離白虎城,有多遠?」
甄分實遲疑道︰「我打听過城中百姓,有的說,離著兩千四五百里,也有的說,大概一千七八百里,還有的說,相距不足千里;我也不能確定,究竟誰說的對……」
陳敬龍急道︰「不行,我耽擱了這麼久,一定誤了許多大事;我……我得馬上趕回白虎城去」說著奮力掙扎,想要起身,可用盡全身力氣,也終究沒能坐起,反倒掙的左肩劇痛、胸口沉悶,頭暈目眩。
甄分實按他躺好,嘆道︰「陳少俠,你傷沒養好之前,哪也去不成,就算有天大事情,也只能暫放一放,沒辦法的」
陳敬龍急道︰「我的傷,還要多久才好?」
甄分實微微一呆,隨即強笑道︰「這十來天,只靠米湯維持,你必定餓的緊了你好好躺著休息,我去吩咐做些飯菜來給你吃」言罷替陳敬龍將身上所蓋薄被的被角掖好,起身匆匆走出屋去。
陳敬龍雖心急如火,但實在動彈不得,只好悶悶躺著;心中煩亂,千頭萬緒,不知如何整理。
正在他煩悶之際,忽地門外閃進一人,躡手躡腳走到床邊,不住回頭觀望,顯是生怕別人現自己入此屋中。
陳敬龍凝神看時,認出是先前喂自己喝水的那個少女,不由心生感激;問道︰「你小心翼翼的,在怕什麼?」
那少女忙將手指豎在唇邊,做個噤聲的手勢;輕聲笑道︰「班主不許我們來打擾你休息;我是偷偷來的,當然怕他現」說著,大大方方在床沿坐了,毫不顧忌男女之防。
陳敬龍問道︰「你是誰?既然班主不許來打擾我,你怎麼偏要來?」
那少女含笑應道︰「我叫秀兒,是甄家班的台柱子我來,是有句話再也忍不住,想要問你」說著又回頭望望問口,見確實再無旁人,方神色鄭重,低聲問道︰「班主說,你是許多江湖人眼里的惡棍,說你曾殺過很多人;是真的麼?」
陳敬龍稍一遲疑,輕輕點一下頭。
秀兒眼中神采閃動,頗顯興奮,又問道︰「班主說,你曾為個女子,不惜與江湖上最大的組織神木教為敵,沿途拼殺,血戰數場,殺了很多人,自己也受了很重的傷,但最終到底帶著那女子闖出神木教勢力範圍;這也是真的麼?」
陳敬龍輕笑道︰「帶女子闖出神木教,沿途血戰,是真的;但我不是只為那女子,才與神木教為敵;最終能闖出神木教,也是因有朋友相助,並非只憑我個人力量」
秀兒眼中神采更盛,興奮的滿臉潮紅;定定看著陳敬龍面容,由衷贊嘆道︰「不管怎麼說,能干出這樣的事來,你……你絕對是男人中的男人;是我見過的人中,唯一的真漢子」稍一停頓,輕咬一下嘴唇,略顯羞意;隨即又熱切問道︰「你……你成了殘疾,以後不好再行走江湖;願不願意加入甄家班,今後長久跟我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