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行釣線一收,撐竿往伏虎山的方向劃動。到了山麓之下,他盤腿落坐在泥娃面前,平日他不會主動詢問旁人雜事,這回終于忍不住探問是哪個環節出了錯誤。
「你究竟做了什麼?三天兩頭往我這兒躲。」
這個月她已經跑到這里請他開船至少五、六回了,以前不認識他的時候,遇上這種場景,她是躲到哪里去?最後萬一逃不過,她是不是就任由對方打罵,再笑笑地承受了下來?
不管發生什麼事,她臉上只有笑,即使回憶悲苦過往,她除了眼神閃過一絲糾結痛楚外,還是一臉燦笑,他听得愈愁苦的事情,她笑容往往愈深刻清麗。
「還有什麼,不就是這個嗎?」泥娃朝他嫣然一笑,揉合天真的自然媚態風情萬種,隨即掃過北風,冷冽了下來,但是嘴角的笑意卻未完全凋零。「我就朝她丈夫笑了下,她就以為我要勾引他,我真有那份心,全潛龍鎮的男人不就全跟我走了嗎?以前她們氣歸氣,只敢在門外數落我,現在都趁我老板不在時侵門踏戶追打我,還賞過我巴掌呢!唉,真搞不懂老板最近在忙什麼,三天兩頭不見人影,一去就是過午才回來,好幾次甚至到日落才見著人呢!看來我今天也要過午才能回去了。」
為了小命安全,她曾試問過老板幾次,除了被她冷冷瞪回來以外,什麼消息都沒有,只好模模鼻子咬牙苦撐。還好客棧里少了她還有兩名跑堂,跑勤一些應該應付得來,只是回頭又要破費請他們喝酒賠罪,心好疼呀!
還好有阿行陪著,不幸中的大幸。能跟他同處一條輕舟之上,想來心情就好了,就像開滿了鮮花,香氣淡雅飄逸又充滿生機的春天就醞釀在她心里一樣。
她真喜歡待在阿行的身邊,總有說不出來的滿足與愉悅。他的氣質在潛龍鎮當真獨樹一格,她從來沒在這座純樸……好吧,把追打她的悍婦們排除在外,確實是座單純的城鎮里,見過像阿行一樣淡泊無欲,卻懷藏天地的人。
她總覺得阿行非池中之物。他是龍,翱翔天地的蒼龍,卻自願屈困淺灘,背後一定有什麼原因。
賞巴掌?「是剛才追你的婦人打的嗎?」這里是死路,所以他才在這里綁船擺渡,免得搶了船塢生意,多半都是負擔不起船資的人才會沿途找到這里。如果泥娃逃到這里找不上任何人幫忙,她會遇上什麼處境?
「我也忘了。反正這種事層出不窮,一直記著,難過的人只有我,她們又不痛不癢,不是嗎?」能開開心心最重要,不然日子怎麼過呀?
「既然你知道問題所在,為何不試圖改變?」一直隱忍只會養虎為患。連他都為她感到不值,就算她將過去的仇恨釋懷得再好,倘若再發生一次,她一樣要咬牙忍下來,告訴自己笑一下就過得去嗎?
一股怒意上涌,燕行為她不平。
「開門做生意,不笑怎麼行呢?不然你這頂紗笠借我頂著上工好了!」取下燕行的紗笠往自個兒頭上戴,泥娃覆在紗笠下的黑眸瞬間瞠亮起來,雙唇不自覺張開,大到都能塞雞蛋了。
瞧他眼如榕葉,圓身而細未,眼神炯熠生輝;鼻如幼筍直挺不阿,卻未見剛強凌霸不近人情;眉宇濃直端見正氣;唇瓣櫻紅略偏淡白。宛如飄落湖面的木棉花,不居高位,仍不損其挺立氣度。
不知是否常日覆蓋在紗笠之下的緣故,阿行的膚色不見黝黑,而是滑順的透白,卻不至于讓旁人第一眼就誤解他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丁,干干淨淨給人的感覺非常清爽,相較之下這片澄朗開闊的湖水就顯得有些失色。淡然的熊度並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反而是炎炎夏日里消暑的涼水,不禁讓人想親近且掬取。
她真不敢把紗笠還給阿行,就怕現在她的臉比猴子的**還紅。她輕咳一聲,連忙轉移話題。「阿行,你有到另一邊的城鎮去過嗎?我听人說那里比潛龍鎮還要繁華,隨便一條小巷都能停兩輛馬車。大伙兒吃得飽、穿得暖,工作多又好找,連女工都有人爭著請,每月十五還有燈會,車水馬龍熱鬧非凡。我一直想去瞧瞧,可惜走不開身。」
而且船票又貴。她打听過了,五十文錢一張,還只能用站的站到對面去!這片湖是能有多大?來回就收她一百文,是她兩成的薪餉了,簡直吃人不吐骨頭。再說,她最大的夢想就是買地蓋房子,五十文簡直要她鑿牆角,她下得了手才有鬼。
「齊東城是比潛龍鎮發達些,但沒有你說的一半好。」去年糧價大漲,不少人舉家搬到潛龍鎮佃農耕食,織坊繡樓亦遣走不少女工,今年景色還未見復蘇,還是有不少人過苦日子。燕行突然撐竿站起,劃船徐徐而行。「你過午才要回去,還近兩個時辰,我帶你過去看看,就知道有沒有你說的車水馬龍、熱鬧非凡。」
她不想多談,他何必苦苦相逼?在他的能力範圍內能照料的地方,盡力就是。
「你真的要帶我過去?!」泥娃簡直樂歪了。總听著客人贊揚齊東城有多好有多好,潛龍鎮可能得再一、二十年才有辦法並駕齊馳,她實在好奇,想一探究竟。「阿行,你對我真好,交你這朋友,值得!」
泥娃喜孜孜的模樣看在燕行眼里反應實在過度,從這兒到齊東城最久不過才兩刻鐘,他曾一天來回數趟,載她一程不過舉手之勞。一點小事就讓她開心得像個有糖吃的孩子,這種個性很容易吃虧。
也是這種個性,才有辦法選擇不去計較吧?
船慢慢地行駛,燕行的心境也慢慢地融入了泥娃愛笑的影子。
「齊東城耶,不知道那里的日子有沒有比潛龍鎮好過?」就算有,她也不可能背棄老板琵琶別抱,雖然老板凶又沒耐性,脾氣一上來就六親不認,對她卻是沒話講的好,把她進客棧那天當作她的生辰,年年都包紅包、煮紅蛋替她慶祝。
「見仁見智。」不是有錢才會開心,皆看人如何調適。
隨後,燕行便不再出聲,任憑泥娃天南地北地吱喳著。她也厲害,一路上都沒停過,像被關了好幾年的鳥兒,振翅數百里而不歇。
「到了,下船吧。」
「哇——」泥娃不免驚呼,到了岸上不斷地來回轉圈,貪看眼前繁華景象。
岸邊停了幾十輛貨船、客船,相較之下燕行的一葉扁舟彷佛只是采蓮用的小船。
齊東城門人來人往,是潛龍鎮門的三、四倍大,兩輛馬車交錯而過,還有空間讓人通行。
城門兩旁幾家攤販飄著杏仁茶香、臭豆腐味,不少卸完貨的壯丁披著老舊汗巾,蹲在牆邊囫圇吃著油條配杏仁茶,也有等船的客人在茶棚下租了套茶具,數個人圍桌聚著聊天,問這人打從哪兒來,問那人計劃上哪兒去。
城外就這麼熱鬧,潛龍鎮活像個鄉下地方,根本不能比呀!
燕行綁好船,取回紗笠戴上,正準備帶泥娃進城時,就來了兩名佩劍的青衣男子,面帶焦急地張望著岸邊,最後落在兩人身上,好聲哀求——
「好心船家,你能幫個忙載我們師兄弟倆到伏虎山下嗎?我們有急事,趕下午的船鐵定來不及,船資我們不會虧待你的。」其中一名較為年長的青衣男子取出一貫錢,他們問過了,這是十倍船資。
「不——」燕行舉手推拒。暫先不論他渡人不取支費,既然答應泥娃帶她轉繞齊東城在前,此諾即可抵萬金。
然而泥娃卻不這麼想,擅作主張替他把錢收了下來。
「你們是青玉門的弟子吧?我受過你們鴻渡掌門的恩惠,算是舊識,這忙我們一定要幫的。不過生活也是要過,所以錢我照算,但不多收。」泥娃撥了一百文出來,其余退回去,嬌笑如宜人春風。
「多謝夫人好意,就請夫人多多幫忙了。」
「哪里,你客氣了。」夫人耶,她被當成阿行的妻子了!泥娃看燕行並未否認,就默默地收下青玉門人對她的稱呼,像騰坐在雲端,輕飄飄的,腦中浮現夫唱婦隨的幸福畫面,笑得更加開心、更加燦爛,像沾了蜜一樣甜美。「阿行,走吧,齊東城下回再來,好不好?」
「隨你。」以後她有空,何時想來都不是問題。燕行走到岸邊,松開綁好的船只,踏上歸途。來到齊東城尚未足刻,便駛回原鄉。
但,他不免好奇泥娃怎麼會認識青玉門前掌門鴻渡?